张好好天性好舞,也不禁来了几分兴致,任由红妈妈拉着手腕向后院走去。渐行渐近,铮然高远的琴声飘散而来,声声入耳,引人入胜。
步入后院,只见一名红衣妖娆的女子正于一只丈余来宽的牛皮鼓上翩翩起舞。时缓时急,或柔或刚,看似矛盾却又浑然天成。起落间,脚尖与鼓面碰撞而出的鼓点和着琴曲舞姿,堪称精妙绝伦。
一舞即罢,红妈妈笑着瞧向张好好,“歌娘以为此舞如何?”
张好好初来乍到,一时众人将目光尽数聚在她身上,各怀心思地打量着那抹纤袅的身影。见此,立于琴师身旁的张妈妈忙上前解围,“小孩子家家,不过胡乱学些前人皮毛,哪里懂什么好坏?”
红妈妈悠然摇着手中团扇,“阿萦何必藏拙?倘若连洪州歌娘都是小孩子家家,我这临仙阁中哪里还有甚可用之人?”
红妈妈本是无心言语,却将张好好推入了众矢之的,倘使她再不言语,恐怕当下便要落得个目中无人的声明。
“红妈妈过奖了,歌娘终究见识鄙陋,哪里及得上临仙阁诸位姐妹才艺。方才那位姐姐的舞艺,端的是精妙绝伦,歌娘也是要望其项背的。”
红妈妈心知张好好谦虚,却也不再就此多言,“今个儿时辰不早了,都回去歇着吧。离出演只剩下三日,余话不赘,你们且自行掌控吧。”
赵炎对临仙阁分外好奇,硬是拖着兰月陪同游赏去了。张好好乐得清静,随张妈妈到得栖身院落,遣退仆从,两人相互询问了近年琐事。
说到体己话时,张妈妈虽见张好好形容一如从前,却仍是忍不住担忧,“好好,那桩事……你可真正放下了?”
张好好神色清淡,“妈妈养我育我十余载,还不清楚我的性子吗?”
“那便好。以你的姿容才情,纵是这样的年纪,想要嫁个差不多的人也算不得难事。妈妈自会为你留心,待遇到合适的,你可要耐着性子多上几分心,什么样的男子拿不下?”
张好好缄默不语,张妈妈知她性子执拗,见她不应便不再多言。
近来临仙阁中事务繁忙,红妈妈一人自是应接不暇,时常须得张妈妈在旁帮衬。因而,两人未得久待,便见仆从前来相请,见此张好好便请了辞,“妈妈不必顾忌我,自去忙正事便是。待改日得空,再邀妈妈去住处好生聚上一聚。”
连日游走奔波,难得落居一处,张好好径直回了客栈,梳洗妥当用了晚膳后便早早歇下了。
翌日,张好好起了个大早,昨个儿赵炎拖着兰月逛了大半个城,夜半方归。因而见着两人尚在睡梦中便未加打扰,自行出了门,去长安最繁华的街巷上采买了些香烛果品。
待回到客栈的时候,兰月已备好早膳,见着张好好回来,问道,“娘子可是要去城中的慈恩寺参拜?”
这些年来,张好好早已非年轻时那般自负好强,参研佛经已是她起居中极大的一部分,过寺便拜俨然成了她剔不去的积习。但是每每礼佛,兰月跟在身旁皆是神情倦怠,张好好体恤她行途水路颠沛,便道,“慈恩寺离此处不远,你与阿炎不必随行,且留在客栈里候着吧。”
兰月尚未说话,倒是一旁的赵炎不答应了,“娘子,也带我们去慈恩寺上香吧?阿炎好多年前便听姊姊说,慈恩寺遍地高僧,斋饭更是一绝。阿炎好想去尝尝那里的斋饭,便让我与兰姐姐随行,好不好?”
“娘子,婢难得来长安一趟,若不瞧瞧慈恩寺岂不有负此行?到了那里,我会看好阿炎,绝不会让他影响娘子礼佛。”
张好好提议让他们留在客栈,本就是体恤他们,既然二人皆想随行,她自是没有拒绝的道理。
到得慈恩寺,三人拾阶而上。兰月与赵炎候在佛堂门外瞧着庄严叩拜的张好好,赵炎间或同兰月评论前来参拜的香客一番。
佛事毕后,张好好添了香油钱,便同兰月、赵炎一同至寺庙后院品斋吃茶。察觉到兰月时不时投来的目光,张好好付之一笑,“有话直说便是。”
兰月终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这些年来,娘子参拜过的寺庙数不胜数,可为何娘子似乎从不祈愿?”
张好好神色淡淡,并不好奇兰月为何有此一问。然而,她接下来的回答却令跟随多年的兰月心中一惊。
第十五回慈恩一叩因缘定(上)()
“自打前些年礼佛以来,我早已没了心愿,又何来祈求之说?”
迎上兰月微讶地目光,张好好仿似知晓她心中所思,兀自又道,“有些事情走到一定境地便成了执念,纵我看得极透,却终究不能免俗。阿月,以后莫要那般傻了,你毋需为任何人拼尽性命,即便那个人是我。”
兰月知晓张好好是指在扬州的种种,可是她心里并不认同张好好的说法。无论何时何地,纵是张好好再宠她护她,可她终归不过微寒婢女。得蒙主子垂怜,应当越发铭记自己的本分才是,怎可恃宠而骄?
三人到得寺庙后宅用膳,待落了座,瞧着清素的膳食。即便尚未品尝,张好好便悠然心生舒畅之感。
且不论膳食如何,单是这身处的古松深院已别具意境。如此宁和之地,便是吃白饭饮清水,想必也颇有佳肴风趣。
兰月与赵炎仍是欢喜冤家般,时不时拌几句嘴,张好好于庭院古松下烹茶,难得一派宁静祥和。
待袅袅茶香飘散开来,就连好动的赵炎也静了下来,巴巴瞧着瓷碗中那抹莹碧澄澈的亮色,“娘子,这是什么茶?好香呀!”
张好好唇边漾起一抹笑意,正待回答,却听“砰”地一声推门声。
几人寻声看去,只见一名手持佛珠身穿袈裟的大和尚走了进来,其身后跟着个汗津津地小沙弥,“师父,咱们还是回去吧?”
大和尚冷冷横了小沙弥一眼,“怎么?方丈的话要听,我的话便不听了?”
“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今日香客多,除了这里再没有空处,所以方丈才安排……”
“我不听那许多原由,怎么做我心中有数。你先回去吧,事后我自会向方丈阐明原由,不会连累于你。”
小沙弥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听大和尚又道,“还不下去?”
“是,师父。”
大和尚气势汹汹地来到张好好跟前儿,她却抬手将刚冲冲泡好的茶水递上去,“大师可要坐下一同品尝品尝?”
大和尚怔了一怔,“不必了。我来是想告诉你,这院子不是你能久待的地方,等用了斋饭便赶快离开吧。”
张好好虽不明所以,却也没有打探内幕的好奇心,“大师请宽心。妾等今日到此不过慕名而来,待瞧过此处盛景自会离去,有劳大师提点。”
大和尚见张好好如此和颜悦色,面色也好看不少,“既如此,施主慢用,贫僧告辞了。”
见大和尚离去,兰月行至张好好身旁,颦眉道,“娘子,素闻慈恩寺遍地得道之人,这大师怎生如此鲁莽?”
张好好若有所思地捻动着手中的茶碗,“阿月,事出必有因。出门在外,无关己身切莫深究。”
见兰月仍杵在那里,张好好扬眉笑道,“多大点事儿?都坐吧,好久没有这般品茶了。”
兰月跟在张好好身旁多年,也不禁沾染上几分相似的习气,同张好好一般嗜茶。从前,闲时两人常在一起切磋斗艺,久而久之倒是生出惺惺相惜的心意。
只是近些年,张好好始终沉浸在情殇的痛楚中失了闲心。兰月虽颇谙茶道,却始终不及张好好亲手所烹的气韵,自从当年那桩事后,兰月便再也没有尝到过可心的茶。
嗅了嗅茶香,兰月低头浅啜一口,清淡悠远的滋味自舌尖蔓延开来,余韵醇厚绵长。茶之一道,除却技艺,讲求的便是心境。如今滋味更胜当年,看来,有些事情终究是过去了……
当初离开扬州,兰月本还存着些许隐忧,此刻却是完全释然了,“娘子,或许你我都回不去了。但如此下去,未尝不是件好事。”
张好好知兰月所指何事,也不戳破,只幽幽一叹,“当年我汲汲所求,已得始终。这些年来的心结,终究不过痴妄罢了。想通了,便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兰月也不禁感慨,“只因后来经历了太多风雨,以致于连本心都迷失了……既得所求,何以不欢?”
说到底不过是当初年轻气盛,即便自认极为理智,却终究不可避免地带了几分睥睨众人的傲气罢了。
高阁出演,十三誉满洪州。纵她先前吃过太多苦,且那一切成就皆是她寸寸血泪得来。可那时的她终究年轻,经过的世事也太少,即便再自制,也总抵不过情感陷落。
若非当年沈二公子下聘,他不告而别,她从来不晓得自己也有无法自拔的时候。那份痛楚直令她抛却所有,声名、富贵乃至责任……
至今,张好好仍清晰地记着自己踏上公堂的那一刻,究竟有多么坚定。她就连作为女子的尊严都不要了,公堂上被打得血肉模糊、命悬一线,她却从不曾生出半分怯意。
如今想来,张好好只觉那时的自己当真是既可悲又可笑。拼尽所有的坚守,究竟为何?
第十五回慈恩一叩因缘定(下)()
慈恩寺中的茶叶虽算不得最上乘,泉水却是遍集灵秀之气,兼之张好好的技艺,烹出的茶自是非同凡品。但是,却也要放在爱茶人面前,对于赵炎来说,最枯燥的事莫过于品茶了。
天性好动的他不过坐了半盏茶的功夫,便无辜的眨巴着眼睛道,“娘子,我想去那边的佛堂瞧瞧,很快就回来。可以吗?”
张好好了然一笑,“去吧。只是切记,此处乃佛家清静之地,万事留意莫要闯祸。”
“娘子,阿炎省得的。”
张好好与兰月二人相对无言,静静地相对品着瓷碗中的茶,各自沉静在缭绕思绪中。半个时辰转瞬即逝,却仍旧不见赵炎回来,张好好唯恐他惹出祸端,便与兰月一同前去相寻。
然而,找遍整个后院也未曾见赵炎的人影儿。兰月询问路过的小沙弥,打探之下方知赵炎说想去瞧瞧毗邻寺庙的景致。
兰月将慈恩寺里里外外寻了个遍,仍是未见赵炎的踪迹。回到后院,兰月同张好好坐在古松下瞧着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娘子,现下可怎么办才好?”
张好好眉头紧颦,“再等等吧。许是阿炎贪玩儿,若是天色黑下来仍不见他回来,你便与我一道儿去见见方丈。”
兰月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安静地等待。夜色越来越浓,张好好起身向后院大门走去,兰月亦步亦趋紧随其后。
慈恩寺的夜静谧而幽深,与白日里的香火鼎盛截然不同。经过庭院中央时,风中似是夹杂着若有似无地呜咽之声,令人闻之悚然。
张好好蓦然驻足,环顾周边,除却兰月外再不见半个人影儿。
“阿月,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兰月面容沉肃,“娘子,你也听到了。这声音,当真是骇人!”
两人极有默契的分头搜寻,一点点勘察过去,发现唯一能藏人的地方只有一个。然而,若真是那样的地方藏了人,该不该去探究便成了摆在她们面前最大的问题。
回想起今日那名大和尚的古怪反应,夜半枯井中传出的呜咽之声……如此不同寻常,只怕一旦揭开难免惹祸上身。
“娘子,不如,咱们还是回去吧?待明日再来拜访方丈。”
张好好敛眸思索片刻,伸手握了握兰月的手腕,“阿月,你站在此处别动,我上前看看。倘若有什么不同寻常,你不必管我,即刻离开这里。”
兰月死死拉着张好好的衣袖,“娘子且慢!还是婢子过去吧。倘使当真出了什么事儿,留娘子处理岂不万全?”
张好好不禁哑然失笑,“入夜后,你目力自来不好,又不是什么危险事儿,有甚可争?我叫你远远候着,也不过是怕此事你我应对不了,也好尽快叫人过来帮衬。”
张好好拂开兰月禁锢,向枯井走去,兰月凝神静气,一颗心高高提起。
到得枯井旁,张好好伫足而立,那阵若有似无地呜咽之声越发清晰,她随手拈起一枚指腹大小的石子丢下去。
声响霎时止息,张好好不再轻举妄动,装作路过井边的模样,轻声唤道,“阿炎,你在哪里?阿炎,听到了应一声。”
张好好的声音刚传出,便见井下一阵石壁碰撞之声,继而一点零星火光传来,映出下面两抹纤细的身影。
“娘子,我是阿炎!快想办法救我们上去,千万不要惊动寺中其他人。”
张好好虽好奇赵炎为何不让惊动寺中人,却也知此时非说话良机,忙转而吩咐兰月,“阿月,快去寻一根绳子来。阿炎不小心掉到井下了,切记不要惊动任何人。”
兰月高高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然而由于对慈恩寺不甚熟悉,她寻了许久也未曾找到绳子。无奈之下,兰月只得善作主张扯了禅房中一帘帐子拧作麻绳,带到枯井边。
将麻绳垂到井底,合二人之力方才勉强将下面青丝半白的阿婆拉了上来。
那阿婆蓬头垢面,已瞧不出本来面目,只是颈子上拇指大小的黑记于灯火摇曳下分外醒目。她爬上来后便瘫坐在地上,喘气连连说不出半句话来。
张好好与兰月不敢分神儿丝毫,只紧紧拽住绳子一端。见赵炎攀上井沿儿的手,两人皆心中大喜:快了,就快了……
然而,赵炎的脑袋刚探出枯井,便听一声厉喝传来,“你们做什么?”
一惊之下,张好好同兰月被带着往枯井方向挪了好几步,赵炎无处下力又生生跌了回去,好在他死死抓住绳子这才没有落入井底。
张好好与兰月偷空循声看去,只见一名手持佛珠身穿袈裟的僧人正立于后院门前,此人正是今日吃茶时见过的大和尚。然则,出乎意料的是,立于大和尚后方那抹修长雅然、若隐若现的身影。
第十六回玉碎皇城胭脂醉(上)()
张好好定了定神儿,这才肯定自己确实没有看错。那俊逸雅然地男子,见着她二人狼狈的模样,不禁颦了颦眉。他疾步行至枯井旁,一手扶着边沿儿半探着身子,一手拉住吊在井间不上不下的赵炎。
大和尚直愣愣地瞧着井边的男子,手中的佛珠坠落,“咕噜噜”散了一地,“大势已去,大势已去!罢了罢了,终究不过命数……”
当时的张好好并不晓得自己无意中救下的阿婆竟是出身尊贵显赫,她更没有想到是,也正因为救了她而改写了自己本可能圆满的人生。
文涵将赵炎拉上来后,急步走到阿婆身边,关切道,“阿……你可有哪儿里不适?”
阿婆摇了摇头,紧紧握住文涵双手,“涵儿不必担忧,我甚好。”
文涵来来回回打量了阿婆一番,见她除了有些狼狈之外并不见任何伤处,这才放下心来。大和尚见事成定局,便束手就擒。
张好好无意瞧见阿婆似恼似恨似悲似痛的神色,又转眸看了看狼狈不堪的赵炎,极识趣的请了辞,“多谢郎君出手相助。妾等尚有事在身,倘若没有未了之事,妾改日定当登府拜谢。”
文涵本就不欲在张好好面前处理此事,见此便顺水推舟道,,“如此也好。天色不早了,我命人送你们回去吧。”
张好好并不推辞,自身安危她早已不甚在意,然而,却是不能叫兰月与赵炎同她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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