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好好惯性地摩挲着茶碗边沿,“再过些日子吧,总要回去的。”
张怀欲言又止,倒是张好好主动问及,“郎君可知张妈妈近可安好?”
“少了娘子的悦泠坊已非当初的悦泠坊,张妈妈她大抵安好。只是……”
张好好手臂轻颤,莹碧澄澈的茶水溅出,落在她皓洁如玉的手腕上,缓缓顺着娇嫩肌肤滚落。
“只是什么?”
第十一回前途茫茫何所盼(中)()
“儿离开洪州时,听闻张妈妈也离开了悦泠坊,说是要去长安探望一位故人。”
长安?
张好好不禁想到张妈妈曾提及的一个好姐妹,此人正巧落居长安,莫非张妈妈此行便是为了探望她吗?
张怀不知这些内情,此事究竟张好好自是无从得知。
张怀又小坐片刻,便请辞离开了。
兰月进来收拾残羹冷茶时,来回偷眼打量着张好好,瞧见她面上冷清地神色,兰月终将到了嘴边儿的话压下。反倒是张好好瞧见兰月即将退出房门,状似不经意的道,“这一路走来,平坦大道、翻山越岭,走了太多陆路。听闻汴水、黄河、渭河皆是水路中颇具名气的灵秀之处,明日启程咱们便转道汴水吧。”
兰月双臂轻颤,眼角眉梢皆是掩不住的笑意,就连声音里也带着几分跃然地轻快,“是,娘子。”
旁人或许不知,但作为张好好贴身丫鬟十年之久的兰月却明白,她寥寥数语中别有所指。但凡有些学识的,人尽皆知,去大唐最繁盛之地,若走水路须得经过三个地方——汴水、黄河、渭河。
兰月连夜打点了行装,为次日起行做好准备,谁知早膳时分竟遇上了一桩脱不开的事儿。
前些日子,清风苑请了一名街头卖艺的琴师来楼里演奏。那女子虽算不得惊艳之姿,却也生得眉清目秀甚是脱俗,再加之弹得一手好琴,便不由受尽楼中常客的青睐。
世间之名,多是口口相传,听闻清风苑女琴师声名不少人慕名而来,其中更是不乏官贵子弟。可叹达贵多荒诞,一来二去便难免有些不懂怜香惜玉的纨绔子弟寻欢调戏。
自打张好好成名以来,诸如此类之事早已见怪不怪,身为张好好贴身丫鬟的兰月也惯常漠然待之。
然而,当兰月看清被仆役围在中间的一男一女时不由怔了怔,片刻后,竟转而道,“娘子可能想个法子帮帮他们?”
张好好眉尾轻挑,“哦?”
兰月思索片刻,直言不讳,“婢曾与那小郎君有过两面之交,他也曾两度援手于婢。”
兰月没有说出口的是,那两度中一回是在素斋,杜牧翻天覆地的寻她,那少年曾替她保守秘密。另一回则是为她指路,让她顺利找到于苏府中宴饮的杜牧,即便最后未见其人,却是因祸得福为娘子斩断了这桩纠缠数年的心事。
张好好未再追问下去,只道,“如此,你便去打探一下事起因由吧。”
兰月不动声色地在厅堂中走了几圈,间或同人交谈几句便回来了,“娘子,今个儿这事儿怕是有些复杂,婢……”
张好好面沉如水,“不必顾忌,直言便是。”
原来,那两人竟是得罪了自长安而来的中书令之子高肃。传闻此人乃中书令晚年所得,且系唯一嫡出公子,自小便娇生惯养。其虽有上进之心,文韬武略亦皆不输人。然则,众星捧月的日子久了,难免养成一副张扬跋扈的性子。
第十一回前途茫茫何所盼(下)()
高肃之所以来到清风苑是听说了女琴师的传闻,然而,却是枉负盛名。他素来性子尖刻、喜恶分明,从不屑于装那些表面功夫,女琴师不过弹拨了两三下,便被他喝停。
那女子也是烈性子,多年练琴难免有些傲气,“公子未曾仔细听过便命奴退下,是否瞧不起奴?”
高肃生平最厌恶的便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闻此话自是反唇相讥,“你连让本郎君瞧一眼的价值都没有,何谈瞧不瞧得起?”
那女子似是又说了些什么,便惹怒了高肃,路过此地的小二哥上前打圆场,却被迫一同陷入尴尬之地。
张好好敛眸轻叩红枣木桌儿面,直到下方传来女子的尖叫哭声,她方才回过神儿来,起身压了压斗笠,“走吧。”
张好好绕过围观之人,行至琴旁,随手拨弄了几下。大堂中骤然静了下来,就连高肃也闻声看了过来。瞧见几步开外一身素衣、纱帘低垂的纤细身影,他不禁颦了颦眉。
小二哥见着两人,面上的神情似是松了些,“兰娘子,原来是……”
小二哥话未说完,高肃身后的护卫便不分青红皂白地上前拖拽张好好,“原是一伙儿的!”
张好好侧身避让,被那护卫撞得一个趔趄,好在兰月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急道,“娘子,你没事儿吧?”
张好好尚未来得及回答,便听得一阵抽气声,她瞧见落在地上的斗笠,从容悠然地拂了拂耳碎发,“原来,这便是中书令大人府里的待人之道。”
那清泠声音里的冷讽溢于言表,高肃蓦然回神儿,冷哼道,“不知死活!”
张好好恍若未闻,一撩衣摆于琴案后坐下,“高公子想必也是爱琴之人,无论琴师技艺如何,便是念着心中所喜,也该对琴师口下留几分情吧?”
从小到大极少有人敢这般对他说话,高肃心中不禁生出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来,匪喜匪怒匪嗔匪恶。
“这般技艺粗鄙之人敢如此厚颜枉负盛名,何必顾忌情面?”
张好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状似老成持重的男子,暗叹:终究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儿罢了。
“盛名皆世人,她根本没有错。倘若易地而处,高郎君又当如何?”
高肃毕竟出身官宦世家,并非不懂深浅。盛名之下,若是出面解释,世人只会说此人孤高自傲,生恐声名不为人知。此等情形,唯有缄默不言任由传说方为上策。
高肃抿唇不语,虽然心中已有答案却始终不愿开口。若就此说出如何抉择,岂非自掴耳光?
张好好本意也并非令高肃难堪,便适可而止,“寸有所短,尺有所长。想必,纵是高郎君也有力所不殆之时,况乎小女子乎?”
高肃沉冷地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反倒是一旁的侍卫忿忿不平,“你这小娘子这般巧舌如簧,是想教训我家郎君吗?区区无名之辈,凭你也配!?”
侍卫这一喝,令高肃醒过神儿来。若是如此轻易便放过他们,那他的颜面将置于何地?
第十二回汴地故知风云起(上)()
从楼上下来前,张好好便已前后思量清楚,因而不难猜度高肃此般性子之人,不肯松口定是有所顾忌。
“高郎君既是爱琴之人,想必于此道上也颇有些见解。不如,你我二人就此切磋一番,倘若尚能入得高郎君耳,今日便饶过这两人。可好?”
方才张好好不过随手弹拨,其技艺之娴熟已是展露无虞,此提议正中高肃下怀。
“娘子既如此提议,儿亦非心胸狭窄之人,倘若今日之事得以妥善解决,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高肃当下便命仆从另取了把琴来,他傲然扬起白皙的下颚,“娘子最善什么曲子?”
“但凭郎君做主。”
高肃扬眉笑道,“数年前,儿听闻悦泠坊的一名伶人得到嵇康残谱‘广陵散’,其历经数年终修复广陵散。此曲近年甚为盛传,但凡爱琴之人无所不闻,想必娘子亦知晓此事吧?”
张好好不禁怔了怔,未曾料到高肃竟会提及“广陵散”,当初张妈妈将残谱送到她手中时,便是于琴艺上颇有造诣的师父也不敢确认此乃嵇康所遗。只是她瞧了甚是喜欢,便花了不少心思去修复。
而高阁出演那日,张妈妈唯恐生出什么变故,便在事后若有若无的透出她修复“广陵散”的风声。她却并不以此为傲,何况,除了张妈妈、师父以及杜牧沈传师等人之外,她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弹奏过此曲。
既如此,高肃又是如何知晓这件事情并听闻此曲的?
高肃见张好好默然不语,脸色不禁沉冷下来,一个连嵇康名曲再现都不曾获知内幕之人,有什么资格同他切磋?
“莫非,娘子竟未听闻此事?”
张好好瞧着高肃身后剑拔弩张的侍从,晓得自己已是骑虎难下,便淡声应道,“有劳郎君指教了。”
高肃面色稍霁神情沉敛,琴弦颤动间,朴厚铮铮之声跃然而出。高远与低回间起起落落,交融得巧夺天工。
即便张好好作为修复此曲之人,也不得不叹服高肃琴艺之高绝。倘若她一手技艺皆是苦练而来,高肃便是那种极具灵性的天赋之才。
迎上兰月担忧地目光,张好好抿了抿唇,僵冷地指尖似是活了一般,近乎本能的跃然于琴弦之上。
待张好好醒转已是曲罢,察觉到一抹阴影笼罩下来,抬头迎上高肃黑沉的目光,她不禁蓦然敛眸,“妾献丑了。”
张好好微拂衣袖起身,却猛觉手腕一紧,继而传来高肃冰冷却带着颤抖的声音,“你,究竟是谁?”
“我家娘子……”
高肃冷冷横了兰月一眼,“我同你家娘子说话,你这婢子插什么嘴?”
张好好猛然一挣脱离了高肃的掌控,不动声色地掩住皓腕上的红痕,“旁事是否应当容后再议?众目睽睽,郎君还是尽快兑现承诺为好。”
高肃薄唇紧抿,“都让开!放了他们。”
待小二哥与那女子走到兰月身侧站定,高肃仍一瞬不瞬的盯着张好好,“现下可以说了?”
兰月脸上掩不住急色,张好好却是勾唇笑道,“高郎君如此琴技,世罕有之。倘若能引为知己,当是妾之幸。”
高肃不知张好好为何突然前言不搭后语的提及这些,但此提议却正是他心中所想,“娘子之才不遑多让,若能引为知己实乃肃之大幸。”
高肃如此反应正中张好好下怀,她信手撩拨了几下琴弦,“今个儿尚未尽兴,不如明日约个时辰再行切磋一番。”
高肃巡视了人潮涌动的大堂一番,不得不觉得张好好的决定很是明智,他可没有演戏给人看的癖好。
“一言为定。明日一早,我定然亲自前来相寻。”
高肃带着侍从浩浩荡荡地离开清风苑,张好好接过兰月递来的斗笠,收拾妥当后,几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到了二楼厢房。
打发了小二和女琴师,兰月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焦急,“娘子,你果真打算明日与高郎君切磋吗?虽是知己难寻,但旁的不说,倘若让他知晓娘子便是……届时又当如何?”
张好好自是不愿麻烦缠身,可方才那情形,若不如此只怕更难脱身。
兰月愁容满面,“娘子,若非婢子相求,又怎会摊上这样的麻烦事儿?婢……”
张好好知兰月心中自责,笑着安抚道,“阿月,此事可大可小,却还未有你所想的那般严重。况且,你家娘子不过一介区区女儿,何须守那所谓约定?”
多年朝夕相处,兰月怎会不知张好好秉性?娘子素来信重承诺,若非眼下形势所迫,她定然不会如此儿戏约定。而这一切,若非是自己要管这桩子事儿,又怎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兰月种种思绪,外面传来小二哥的焦急声音,“兰娘子,不好了!”
在张好好的示意下,兰月开了门,小二哥见着张好好便俯身叩拜,“娘子大恩,奴不敢轻谢。当务之急,还请娘子即刻离开汴州。”
第十二回汴地故知风云起(下)()
见小二如此急惶之色,张好好心中隐隐生出种不好的感觉来。她上前扶起小二,淡声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娘子,方才奴听闻城中百姓议论高郎君搬离汴州行辕,命人包下了清风苑。”
张好好眉头紧颦,确是未曾想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一步。高肃如此雷厉风行的性子,倒真大大出乎了张好好的意料。
“娘子,小二哥说得对,我们还是趁着高郎君未至先行离开吧。”
张好好摇了摇头,“经过方才之事,众人定将耳目放在你我身上。此刻贸然离去,实非明智之举。”
“可是娘子,如此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
张好好并未回应兰月,只是转而对小二哥道,“多谢小郎君通报消息,此事我二人已心中有数,有劳小郎君挂心了。”
送走小二哥,张好好瞧了瞧洞开的房门,压低声音道,“阿月,附耳过来。”
清风苑坐落于汴州十余年,也算得是生意兴隆,更是年年不乏贵宾往来,掌柜刘碌也自是见过不少市面。可这么多年来,包苑清人确是头一遭。
清风苑以菜肴闻名汴州,住宿之所虽布置得清雅舒适,却实非汴州客栈之最。平民自不会如此奢侈,达贵则是首选汴州第一客栈“览月楼”。
如今中书令之子毫无征兆的入住,这让刘掌柜有些措手不及。
高肃此行汴州也是身负皇命,前来清理之人自是万分仔细。除去张好好所居的东厢,楼中各处皆被严密勘察。
高肃到得清风苑之时,清理工作正进行的如火如荼,巡逻侍从穿来走往,其中间或夹杂着几名随行离去的清贵之流。
高肃被引着进了大堂,方踏上二楼阶梯便听得上方一阵怒骂声传来,“你这登徒子!凭你也敢觑窃我家娘子美貌?我看你活得不耐烦了。”
高肃寻声看去,只见兰月正叉腰指着一名油头粉面的男子。见此,高肃急步上楼,兰月猛然推了那男子一把,冷哼道,“还不快滚!”
男子跌跌撞撞的从高肃身旁走过,擦肩而过的霎那,一种难以名状的熟悉感涌上高肃心头。他颦眉回头看去,那抹紫灰色的身影已行至大堂门前。
高肃正欲命人拦下此人,却听身侧传来兰月的声音,“高郎君怎么来了?”
高肃转念想到张好好,关切道,“方才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你家娘子可好?”
兰月见了个礼,面上仍是带着尚未褪去的忿忿,“还不是方才那登徒子!竟胆大妄为到以拜师为名求见我家娘子,趁此向娘子求婚。哼!当真是痴心妄想,我家娘子才不会瞧上这样的纨绔子弟。”
高肃没由来的心中一跳,自语道,“终究一介女子,哪里有不嫁人的道理?”
兰月未听清高肃所言,追问,“郎君方才说什么女子?”
高肃蓦然回神儿,忙敛眸道,“没什么。好生照顾你家娘子,这段日子我便住在西厢房,有事可随时来寻我。”
瞧着那抹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兰月面上诸多神色皆消失殆尽,她轻叹一声转身推开房门。
晚膳时分,清风苑准备了十来道极具汴州特色的膳食,高肃命人去请张好好一同品尝,却被兰月以“娘子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为由挡下了。
膳后看了会儿子书,然而,素来作息规律的高肃却久久难以入睡。几经辗转反侧,他终是披了外衣于庭中闲步。
瞧着二楼东厢摇曳的灯火,高肃终是正了正衣冠,鬼使神差的去敲了门,然则等了许久也未见里面有任何动静。
高肃眉头紧颦,不及思索便本能的踹上房门,里侧门栓应声而断。他一把推开房门,疾步绕过屏风,内室的景象却让他怔在原地。
“郎君、郎君……郎君!还不快给我挨个儿搜?若是郎君出了什么事,仔细你们的脑袋。”
杂乱的脚步与器械碰撞之声令高肃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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