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好好猛觉肩上微微一沉,继而兰月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娘子,今个儿天凉,当心身子。”
兰月绕至张好好身前,为她整理披风上的系带,张好好已从方才的恍惚中觉醒,怔怔瞧着后窗外的桃树。
“阿月,自打入住浮世轩,究竟从何时起月月十五后院不掌灯的?”
兰月手僵了一僵,偷眼去瞧张好好,只见她容色冷清与寻常无异。这般无星无月之夜,未掌灯的后院中一片漆黑,除却树桠枝叶与水洼中积水反射出的盈盈光泽,再无可视之物。即便如此,张好好的目光所及之处却令兰月有些触目惊心。
“这些年来,娘子总不大出门,这小小的院子景致也不过就那么几处。无论何处,十五的月亮总是皎洁的,所以婢便私下拿主意不掌后院里的灯。若是娘子瞧了满月,能稍加纾解心思也是好的。”
十年朝夕相处,从懵懂稚童到婉约少女。兰月有多了解张好好,张好好便有多了解兰月。这样的玲珑心思与安排,倒也似兰月的作风,只是她面上一闪而逝地惊慌,却不曾逃过张好好的眼睛。
张好好瞧着桃花树方位如珠帘般滴答滚落的水珠儿,神色淡若流云,“后院中的桃树似是不大好了,明儿个寻花匠来打理打理吧。”
兰月微讶地瞧着张好好,“娘子昨个儿尚去后院赏花,且夸赞桃树开得极好,怎会……生得不好?”
张好好轻轻扫了兰月一眼,转身于雕花枣木椅上坐下,“若非枝叶枯败,岂会如此存不得半点儿雨露?”
窗外的雨势已然减至蒙蒙之势,桃花树侧的水珠儿却似断了线的珠子般纷纷滚落。
兰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告罪,“婢子知罪、婢子知罪……但凭娘子责罚,只求娘子莫要遣返婢。”
张好好瞧着兰月红肿的前额,终是叹息一声,上前将她扶起,“阿月,洪州究竟有什么不好?”
兰月固执地跪在地上不肯挪动分毫,“那么,娘子可能回答婢,扬州又有哪里好?”
张好好怔然不语,兰月低头掩下满眼忧伤。
无论是洪州还是扬州,虽皆颇具美名,却繁华不过长安,广袤不过草原。无非是一方土地寸寸心,终究痴缠不过流年、难舍不过执念。
第三回故人常在水长东(上)()
次日清早,兰月为张好好打理衣物时,细心地察觉到张好好平素随身佩戴的香囊不见了。那物什虽值不得多少钱帛,可跟在张好好身旁多时的兰月却晓得那香囊的重要。
兰月侍奉早膳时,见着张好好有些微咳嗽,状似无心的问道,“娘子昨个儿都去了何处?鞋袜都湿透了。”
张好好眸光微闪,持着书卷的手不禁紧了紧,“不过随意走走。昨个儿雨势那样大,湿了也无甚惊奇。”
向来不喜解释的姑娘竟说出这般类似赘述之言,若非……
兰月持着水壶的指尖僵了僵,不动声色地敛眸,喃喃重复,“昨个儿雨势确是大了些。”
水注入盏中,腾腾蒸气和着袅袅茶香,兰月不禁双目迷离,直到张好好清泠地声音传来,“溢了。”
兰月瞧见几案上的一滩水痕,忙清理干净,这才退居一侧待命。张好好若有所思的瞧着杯盏中微漾地澄碧茶水,“阿月,你我之间,无论何事皆可直言不讳。”
她二人名为主仆,实则亲如姊妹,相伴多年素来知言不忌。张好好此话倘若放在三年,兰月定然深信不疑,只是打从来了扬州,她们之间便生出一桩不能被提及的旧事。
并非张好好有意勒令苛刻兰月,而是兰月太明白,那桩旧事里的几个人,每每触及总会令自家娘子神伤愧痛。
兰月不禁瞧着张好好所乘凉的桃树,想到昨夜树下如断线珠子般的雨滴。她神色怅然,语气却平静如水,“有劳娘子挂怀,婢并无心事。只是想着房中几样绣线有些短了,正盘算着与娘子说一声,出门置办些。”
比起长安的繁华贵气,江南的婉约秀美,扬州可算是一处聚集了无数桀骜才子、风流雅士的传奇之地。此处,与世家贵族鳞次栉比的长安不同,这是一方傲骨风采与家世背景可以持平的土地。
许是饱受风流之气的熏陶,扬州女子婉约中更多几许爱才的傲骨,其中更不乏心悦清贫雅客之人。因而,除却长安之宏图、江南之山水,扬州当仁不让的成为聚集清贫才子之地。
兰月走在街上,即便将垂着纱帐地斗笠压得极低,也隔不断时不时投来的灼热目光。兰月并不晓得这是在张好好身旁待久了,养出的娴雅气质吸引了风流雅客,她唯觉扬州男子太过火热,只敛首匆匆走过繁华街巷。
当兰月仰头瞧见雕着祥云的朱红大门上金碧辉煌地匾额,即便隔着纱帘,她也不禁被“素斋”二字刺痛了双目。
“娘子,如此……可值得?”
兰月步入素斋,面目清秀的小二迎上前,热情笑道,“娘子打尖还是住店?”
“打尖,随意上几样招牌小菜即可。”
小二甩了甩肩上的麻巾,笑得眉眼弯弯,似一泓沁了月色的清泉,“好嘞!娘子二楼请。”
兰月错身上楼,一缕若有似无地冷凝香气令小二疑惑的颦了颦眉,无端生出几分熟悉感。
比起一楼正堂的宾客满座,二楼确是清静许多,兰月不禁暗叹小二细心,一个下人尚且如此灵秀,真不知老板会是何等风采。
兰月抿唇跨上最后一道台阶,迎面走来两名风度翩翩的男子。瞧见抹月白衣衫男子的面容,兰月压了压头上的斗笠,欲侧身避让,然楼道不过丈许来宽,而对面二人则似交谈着什么,并未留意到前方纤细的身影。
两厢前后,肩臂碰撞,兰月身子倾倒眼见便要滚落下去。千钧一发之际,一双强有力的手臂将兰月带回原地。
第三回故人常在水长东(下)()
纱帘轻扬,四目相对。
瞥到蓝衣男子身后传来的打探目光,兰月忙抬手压下纱帘,微微福身压低声音道,“谢郎君搭救之恩。”
兰月抚着“砰砰”乱跳地心脏,于最角落的位置上背对楼梯而坐,她身体僵硬一动也不敢动,只全神贯注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子玉、子玉……”
蓝衣男子肩上一重方才回过神儿来,恍惚地瞧着月白衣衫男子,“杜兄,扬州何时出了这么个风骨天成的佳人?”
杜牧无奈地摇头暗叹,用手中的折扇敲了敲苏豫的肩膀,“子玉,你姊姊不是病得很重么?你怎还有心思想这风流韵事?”
苏豫恍然惊醒,“杜兄,你瞧我!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对于苏豫风风火火的性子,杜牧早已见怪不怪了,只顺从地任由他拖着疾步离开素斋。
一路马不停蹄,苏豫却还不忘谈论着方才素斋楼上那一幕,“杜兄,那小娘子虽容貌有所不及,风骨却是连兰苑的铃娘也要望其项背的。”
杜牧心思流转,若论风骨,又有几人能比得上那个人?当年,她洪州一曲成名,种种纠葛终归不过痴梦一场。
“子玉。”
苏豫见杜牧微肃的神色,怏怏道,“不说便不说。杜兄若是见着那娘子顾盼间眉尖上朱砂痣透出的风姿,定不会这般……”
苏豫猛觉肩上一痛,惊诧地瞧着神情大震的杜牧,“杜兄?”
好半晌,杜牧方才找回声音,哑着嗓子问道,“你说,适才素斋遇到的娘子眉尖生着一枚、一枚……朱砂痣?”
即便苏慕不常前来镇场,素斋的生意也红火得紧,便是白天有些时刻亦一座难求。兰月静静品着茶,瞧着下方来来往往的宾客与穿梭其中的娇小身影。
兰月不禁有些好奇,素斋的老板怎会启用一个类似稚童的伙计。纵那小二看着机灵,却生得太过俊秀,终究不适合在扬州这样风流洒脱之地做跑堂的。
小二端着菜品上来时,察觉到纱帘后若有似无的目光,不禁开口道,“娘子可有什么吩咐?”
兰月抬手挟了一箸菜放入口中,清香地滋味顺着舌尖蔓延开来,“菜品滋味甚好,无怪生意这般红火。不知小二哥在此处待多久了?”
那清越微哑的声音令小二一阵出神,待他反应过来已将心里话说了出来——“自打出生以来,奴便住在这里。”
“小二哥,儿想向你打探一件事。不知可否方便?”
兰月捏出一锭银锞子递过去,侧首间一阵过堂风吹来,扬起她半掩的纱帘。那微转的目光、殷红的朱砂痣晃花了小二的眼,直过了好半晌他方才反应过来,她问的话竟是——“昨个儿夜里,小二哥可曾见着正堂里遗落了什么物什?”
小二眼波微闪,敛眸接下银锞子,献媚地笑,“娘子问的是……”
兰月敛眸饮了口茶,声色淡淡,“一只装了桃花的香囊罢了,算不得贵重。只是佩久了,颇有几分眷念。”
小二热情依旧,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的女子,“娘子,昨个儿并非奴当值。不如待奴打探清楚了,再通禀娘子?”
兰月随意用了几口菜,将银钱放在桌儿上,“如此,便有劳小二哥了。”
“不知娘子可方便留下住处?日后若有消息,也便于奴禀报结果。”
兰月正欲作答,却闻楼下一阵嘈杂声。
“杜兄、杜兄……你慢些!”
“你这家伙会不会看路?”
“你这人!赶着投胎不成?”
一阵杯碗破碎和着谩骂声中,一前一后两抹挺拔身影疾步上楼。为首之人早已失了平素的风度翩翩,一身月白袍子上染满了脏污油渍,衣袖也被划破了两处。
兰月慌然四顾,眼见那抹月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近,只得侧身隐藏于最角落的西厢天字号房门前。
小二欲言又止,终是沉默地低头弯腰,不动声色地轻步下楼。
“兰月,你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兰月!昨天不是梦,昨天真的不是梦。兰月你出来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兰月、兰月……”
兰月屏住呼吸,却挡不住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难道,当真躲不过去了吧?
她本不过想替娘子寻回贴身物什,却终究是不可避免的反倒在娘子伤口上撒盐吗?
第四回佳期终候因缘错(上)()
兰月深吸口气,正欲抬脚走出去,却猛觉身后一空倒将下去。她张口欲呼却被一只宽厚温暖的大手捂住了口鼻,待回过神儿来,她已身处西厢天字号房中。
瞧着那张熟悉的容颜,听着房外催人的呼唤与杂乱的脚步,兰月只得抿紧嘴唇侧身躲入门后,将所有的疑问压入心底。
不知过了多久,待外面彻底平静下来,迎上对面人似笑非笑的打量,兰月方才福身礼了一礼,“多谢文郎君相助之恩。”
文涵不紧不慢地摇着手中的折扇,“兰娘子是不是欠在下一个解释?好歹也让涵知道这闲事究竟管得值不值当。”
兰月神色淡淡,“在下与杜郎君有些过节,这才避而不见,有劳文郎君挂心了。”
文涵“唰”地合上折扇,肃容瞧着兰月,“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奴,不说也罢。外面不甚安全,涵便亲自送娘子回去吧。”
“亲自”二字让兰月心中大惊,她撩起衣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郎君,娘子她……定不能让娘子知晓。”
细细密密地雨丝满天飞散,于金灿灿地瓦砾上凝聚成水滴顺着房檐簌簌落下。袅袅茶香飘散于阁房的每一个角落,兰月百卷,抬眼瞧着心不在焉的兰月。
自打来了扬州入住浮世轩,兰月便从未有一日不担忧她的身子,即便是雨天也会以各种由头央着她在回廊中走走。
可自打三天前,兰月出门采办绣线极晚回来那日起,便再也没有缠着她出去走走。有时,她在庭院中闲步,稍稍靠近大门,兰月的神色便隐隐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地急切。
“阿月,待明个儿天放晴了,你同我一道儿去城外上香吧。”
张好好眼尖地瞧见兰月持着的茶盏中溅出几点水来,霎时便烫红了一片。兰月却似毫无所觉,神色淡淡,“近几日天色诡变,骤风骤雨,娘子若真心礼佛何须拘泥形式?于房中抄抄经书,再由婢命人送到寺庙供奉一番,岂不更彰显拳拳之心?”
张好好一言不发,走到窗边抬手任由洋洋洒洒地雨丝飞散染湿袍袖,兰月心中微颤,“娘子……天凉,当心身子。”
张好好猛然转身,广袖拂到几案上的飞禽浮雕紫砂壶。闷顿地响声中茶水四溅,污了张好好洁净如雪的衣摆,“兰月,原来你还当我是你家娘子呀!”
“娘子,婢……”
张好好截断兰月后面的话,“我今日想出去走走,你若还当我是你家娘子,便莫要阻拦。”
兰月深知张好好固执,不敢出言辩解,只仔细为张好好打理出行衣衫,唯恐浸染半分凉风。
此次,张好好并未申领兰月不许随行,兰月便硬了头皮不近不远的跟着。纵是烟雨蒙蒙,街巷上却依然时不时出现几个匆匆路过的行人。
张好好瞧着每隔三五步便张贴一幅的寻人画像,终于明白兰月这几日来的用心。她近前看着画纸上翩跹起舞、神采飞扬的绝色女子,不禁抬手抚着角落处的落款闲章——“君子如玉”。
第四回佳期终候因缘错(下)()
三载坚守,千宿寂寥。
张好好跪倒水洼中,泣不成声。他一如当年那般能将她画得入骨传神,可她却看不清他究竟是画技高超还是……
兰月瞧着雨中如孩童般满脸狼藉的张好好,她脑海中回荡着的却是当年那名冷清洒脱、风华无双的女子。
入骨的冷痛令兰月几欲喘不上气来,她却强忍着不上前搀扶。跟着张好好一步一步走过来,兰月明白对于张好好来说,能够痛痛快快的哭一场也是奢望。
当兰月无意中瞥见街巷小道里若隐若现的墨绿衣摆,凝滞地痛楚似是被放在火架上炙烤,灼得她双目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兰月松开手中的伞,任由冰冷地雨点打在身上的每一个角落,湿润微凉地空气令她心中的闷痛稍稍缓解了些。兰月这才迈步向那阙墨绿色的衣摆走去,深深窄窄地巷子里,传来一阵两相混杂的细微脚步声。
“答答”地雨声中,巷子深处传来一个清朗微哑而又似真似幻的声音,“不要去打扰她。两刻后,务必带她回浮世轩。”
兰月手中持了一把勾勒着缠绕而生藤蔓的油纸伞,自窄深的巷道里走出来,静静地看着倚在墙壁上狼狈不堪的女子。
比起自家娘子的痛,那个人又何曾少却半分?
历经数年前公堂上一场刑罚大劫后,张好好的身子早已大不如前,再加之扬州数年的积弱,她早已成了名副其实的药罐子。因此,药香早已融成浮世轩的一部分,不同的是,因着张好好的身子起落于浓淡之上有些微变化罢了。
文涵数日思忖终下定决心前来拜访,不想见到的却是,浮世轩药香缭绕地模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让文涵有些微微窒息,自打张好好报出家门那日起,他便知晓了她的身世。
三年前,关闭数年的高阁重启,从中走出一名极具传奇色彩的女子。她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美貌更是不在话下,然而,那时盛为流传的却是那女子的玲珑之心,但凡去过悦泠坊的男子无不将其视作知己。
当时,文涵也曾途径洪州,他依照悦泠坊的规矩送上视作一首。后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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