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好好勾唇浅笑,“高郎君可是错怪赵姑姑了,她确是关照过我的。按照掖庭的规律,新人进来头一个月是不能睡床的,姑姑却特意为我准备了一张‘床’。”
当时,高肃并不晓得张好好口中的“床”究竟是何模样,只是听了她的话后脸色好看了些许。
“便是如此也不行,她竟然让你住这样的地方,迟早我要同她好好算算这笔账。”
张好好知高肃性子,晓得多说无益,因此并不劝说,只是转而道,“郎君此次奉命前来接我离开掖庭,莫要让皇上久等,还是快些回去复命吧。”
想起那日李昂最后的嘱托,高肃面上的神情不禁僵了僵,“宣州情势危机,皇上特令你即刻前往,不必前去谢恩复命了。”
张好好不禁百思不得其解,宣州疫病倘若真如高肃所言的那般严重,恐怕她便不会被关在掖庭数日之久了。前往承天门的路恰好经过宣政殿,复命谢恩顶多不过耽搁刻许时辰,何必多此一举申令不必前去?
第二十五回半缘修道半缘君()
高肃所说的理由漏洞百出,可张好好却不禁想到前些日子,李昂在甘露殿同皇太后所说的话。她明白他是为了保住她的性命方才故作冷漠,可终究仍是忍不住觉着刺心。
高肃伸手去接张好好身上的行装,却无意中瞧见她红肿粗糙的双手,他忿忿地冷着脸,“是谁?到底是谁这样大的胆子,竟将你折磨成这般模样!”
张好好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衣袖,敛眸道,“郎君不必担忧,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左右不过皮肉小伤。”
高肃沉着一张脸,暗怪张好好不懂照顾自己,且恨她太过慈善被人欺凌。
出得掖庭,张好好便被引上了软轿。素来寡言的高肃却时不时同她闲话一番,还尽拣些可有可无的话题。
张好好见高肃东拉一句西扯一句,终是忍不住道,“高郎君,倘若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高肃握马缰的手不禁顿了顿,片刻后,一件指腹大小的物什自轿帘处飞了进来。张好好俯身捡起,见是一张折叠成团的纸笺,便将其展开,“我可以将天下人瞒得滴水不漏,却唯独难以欺你分毫。奈何皇命难违!无论随后听到什么响动,望你皆可不去深究。”
时至此刻,张好好方才明白,原来种种异样不过是为了瞒她一桩人尽皆知的事情。
张好好不禁动容,片刻后压低声音道,“谢谢你,高郎君。时值今日,于我而言已没有什么是不可承受的了。”
高肃听得心中涩然,久久方扯了扯唇角,“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一次……好好,我保证今日过后,再也不会让你受如此委屈了。”
听着软轿外来来往往地脚步声以及远远可闻的歌舞奏乐,张好好一瞬不瞬地盯着摇摇摆摆的轿帘。
晨风习习,锦帘轻扬,缝隙中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喜庆的艳色。
张好好正自恍惚间,隐隐听到一阵压低了声的对话,“你听说前个儿含凉殿的那场歌舞了吗?”
“听倒是听说了,只是不比妹妹你亲自在旁伺候知晓得楚。”
“那女子当真是倾国倾城呀!除了从前甘露殿里的那位张娘子,怕是无人能出其右吧。当时含凉殿中皆是皇上亲信之臣,无不为之惊叹,李宰相更是赞她‘当世舞神’。”
“这样的女子,也难怪……”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出了皇宫,张好好方才下了软轿,换了身男装,而后翻身上了高肃提前置备好的马匹。两人起驾并驱,高肃瞧着张好好沉冷的神色,不禁调笑道,“好好如此模样,当真叫天下男子汗颜。”
张好好抬眸扫了一眼道路两侧驻足观望的女子,间或有几个大胆的甚至抛来随身手帕。她皆恍若未见,马蹄踩在飘落的帕子上,不知碎了多少女子芳心。然而,她冷峻如锋地神色却是引得更多女子围而观之,只是唯独不敢再有过多动作。
出得朱雀门,张好好直奔临仙阁,“高郎君,此行离开怕是要去上许久,我想去同故人道一声别。诸位也劳累半日了,不如便在此处歇息片刻。”
高肃瞧了瞧身后的随从,微颔了颔首,“如此也好。这么多人跟着终究不便,尔等便在此茶肆稍加歇息,我与张娘子去去便回。”
张好好转眸瞧了瞧高肃,正欲说些什么,却见他一横身侧之人,吩咐道,“都愣着作甚?还不进茶肆歇着?”
高肃一夹马腹,便朝临仙阁驰去,张好好阻止不及只得随于其后。
张好好出宫的消息一传出,便见一抹青葱地身影若如燕投怀般飞扑过来,紧紧拥着她,“娘子,你可回来了。叫婢子好生担忧呀……”
张好好抚了抚兰月的发顶,温和笑道,“傻丫头,几日不见,你是越发孩气了。”
兰月不管不顾紧紧搂住张好好的腰不肯松手,她暗自好笑,却也不由暗生欣慰。自打赵炎来了以后,兰月便有生气多了,再也不复昔日的行尸走肉。那岁月里兰月当真是背负了太多太多,她能有如今的喜乐,张好好无疑是欣慰的。
“阿月,我离……
张好好尚未将话说完,便猛觉腰上皱紧,随着兰月拥着她的双臂劲力后带,二人齐齐向右侧仰倒。好在高肃眼疾手快拉住了张好好,两人方才幸免一难。
兰月转头瞪着一旁无辜兮兮地赵炎,“你想干嘛?皮又痒了不成?”
赵炎鼓着腮帮子,眨巴着水润的大眼睛,“兰姐姐这么凶干嘛?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再说,再说……”
兰月扬了扬眉,“再说什么?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今个儿起你便睡走廊吧。”
赵炎焦急地拽住兰月的衣袖,“兰姐姐,不要啊!人家、人家只是见不得兰姐姐抱着别的男子。”
一听此话,兰月不禁柳眉倒竖,抬手便拍了赵炎一巴掌,“你这家伙,竟管起我的事儿来!”
张好好瞧得眉开眼笑,“阿炎,看来你在这临仙阁中当真是如鱼得水。”
赵炎寻声看去,瞧着瞧着不禁睁大了眼睛,“娘、娘子……你回来了?”
张好好颔了颔首,继而笑叹,“是呀!我回来了,不过这次我是想来看看你们,顺便同你们辞行。”
兰月面色登时冷凝起来,颦眉道,“辞行?娘子是要去哪里?”
张好好唇角微勾,“此次我是奉皇上之命前往宣州一趟,阿月不必担忧,若是进展顺利想必月余便回。”
兰月可没有那么好糊弄,“娘子,前几年便听闻沈……皇上派遣娘子去宣州,究竟是何公干?”
张好好拂了拂兰月肩上的褶皱,“阿月,我不再是三年前的张歌人了,前尘已断恩怨已了。无论是洪州,还是宣州,我们终究不过是过客。如今妈妈尚在临仙阁,你二人留在此处,也算是彼此有个照应。”
“娘子,我想同你一道儿去宣州。”
张好好并不作答,转而道,“进宫许久,引我去看看张妈妈吧。”
张妈妈见着张好好清瘦了许多,不禁心疼地抚了抚她的脸颊,“好好,可是在宫里受了什么委屈?”
张好好笑着摇了摇头,回握住张妈妈骨节分明的手,“妈妈,我甚好。只是今次皇上派我去别的州城走一遭,怕是要有些日子不能在妈妈跟儿前尽孝了。”
张妈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傻孩子!我手脚健全身体硬朗,哪里就需要人照料了?你只管忙正事,不必挂心我。”
张好好随高肃离开临仙阁时,却并未见着兰月与赵炎的身影,问及此事时,高肃不禁哑然失笑,“好好,真没想到这般恪守礼仪之人竟会调教出如此灵性纯善的丫鬟。”
张好好不禁挑眉勾唇,“高郎君若是瞧上了,妾不妨做一回红娘,为高郎君引线搭桥。”
高肃面上的笑容尽失,冷冷哼了一声,“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丫鬟脾气大,当主子的架子大。”
寥寥数语,本不过戏言,张好好百思难明高肃何以转瞬便换了神色,“高郎君此话何意?”
高肃的容色沉冷,“张歌人,你倒是说说我长安高肃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
张好好也冷了脸色,反问道,“那么高郎君呢?妾在高郎君眼中又算什么?”
高肃怔了怔,沉默良久却呐呐说不出半句话来,“在妾看来,这世间许多事是没有必要纠那么清楚的。或许,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高肃定定瞧着张好好,“倘若我一定要弄个明白呢?”
张好好也不吝啬,她朱唇微启,随着清泠悦耳地声音吐出两个字——“友人”。
高肃不死心地又问一句,“那么皇上呢?皇上在你心中究竟占据着什么地位?”
“知己。”
张好好如此干脆利落的回答,倒是令高肃讶然片刻,“好好,这些当真都是你的心里话?”
张好好敛眸转身,牵着马缰翻身而上,“高郎君,软轿遮得住妾的双眼,却遮不住妾的双耳。妾这样的年纪,早已不相信‘以后’这个字眼。”
高肃瞧着绝尘而去的张好好,忙翻身上马紧随其后。两刻后二人回到茶肆与侍从汇合,稍事歇息不久,一行人便启了程。
折腾了这一番,待出了长安城已是将近黄昏了。城门外百十骑整齐列队,最前方枣红色踏雪宝马上坐着名俊逸修长的身影,其两侧一左一右立着一男一女。
待瞧清二人面容,张好好不知当哭当笑。左侧黑马背上身形纤细、眼睛滴溜溜儿转个不停的少年,不是赵炎又是谁?至于,右侧白马背上的青碧色身影,自是不言而喻了。
沈述师打马上前,迎上张好好的目光便是温和一笑,“你们可算来了,阿炎阿月以及一众侍从都等了焦急了。”
张好好并不接沈述师的话,“沈二郎君,我不管阿月是怎么同你说的,此次宣州之行究竟有多危险,你不是不知道。无论如何,我是绝不会同意阿月阿炎随行的。”
第二十六回年年岁岁应如是()
自打相识以来,张好好素来便是温温脉脉,高肃从未见过她如此强硬的态度。
沈述师倒是无甚反应,只沉默片刻,继而乍然笑道,“倘若,是我要带他们一同前往呢?”
张好好颦眉不语,沈述师不紧不慢递上一枚荷包,“好好,不如你打开瞧瞧,再行定夺?”
张好好接下荷包,取出里面的笺纸,展开来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字——“皇宫”。
张好好蓦然向沈述师看去,只见他神情淡淡,并无半分异样。她心思电转,当机立断,“不如诸位暂且前行,我方才忘了尚有一桩未尽要事。至多明日,我定会赶上行程。”
高肃不明就里,却随之便道,“我同你一道儿去,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沈述师淡淡扫了高肃一眼,从容地揪住张好好的马缰,“好好,不必惊慌,我只是想告诉你带着他二人离开的必要。我已经护送张妈妈回洪州了,你毋需担忧。”
张好好惶然地神色骤然缓和下来,高肃瞧着打哑谜的二人,不禁眉头紧锁,“这究竟怎么回事儿?你们倒是说清楚呀!”
张好好握紧手中的笺纸,并不作答,只冷冷吩咐道,“启程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前行,兰月与赵炎见张好好不再反对他们随行之事,便一左一右的跟着,时不时逗趣闲话几句。
“娘子,等到了宣州,阿炎一定要好好看看下榻行辕。听说那里花草丛生,建得甚美,还有……”
张好好瞧了兰月与赵炎一眼,心中尽是凝重,倘若不是沈二郎君提点,只怕她仍是难以察觉自身失误。
她在皇宫里已是惹尽皇太后痛恨,如今也不过勉强保住性命。将兰月、赵炎乃至张妈妈留在长安,终非明智之举,难保皇太后及其党羽不会发难。
既是如此,为何她会下意识的觉得将她们留在长安会比较安全?究竟从何时起,自己的理智竟会被一些莫名其妙的直觉所牵引呢?
天色将黑时,一行人寻到了落脚客栈。用过晚膳后,沈述师亲手冲了一壶茶协与张好好品尝。
两人如同经年好友般品茗闲话,洪州一别后再见,他们皆会极有默契的不去触碰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而今茶水饮尽,沈述师却蓦然道,“好好,倘若当年你多信任牧之几分,现如今会是何等光景?”
张好好神色平静,如今的她已然能坦荡面对洪州那段旧事了,只是她不禁疑惑,“信任?”
沈述师敛眸抚着杯盏边沿儿,“不知你可曾察觉,在某些地方,我们有着极为惊人的相似。”
张好好正要深思,却听沈述师又道,“好好,恭喜你。这世间,终于有一个可以让你倾复付信任之人。”
张好好自诧异至恍然,再到平静,“子明,我……”
沈述师容色淡淡,却怎么也掩不下眸底的百味杂陈,“我以为,在那段往事里抵死缠绵过的人终会烙印在你心上。无论是非对错,不提爱恨与否。可我却从没想过,会有那么一个人能够穿越流年曾经来到你身边,并得到当年我们所有人趋之若鹜的东西。”
张好好张口欲言,沈述师却蓦然起身,“时辰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张好好静静瞧着紧闭的房门许久,终是从恍惚中忆起一桩陈年往事――那年那月那日那时那刻,有人曾告诉她,牧之离开洪州的事情。她狼狈不堪地赶到通往扬州的官道,却终究不过目送良驹背上的身影渐行渐远,便是面临那样近乎诀别的分离,她也从未想过不顾一切的留下他。
这么多年来,每每回忆此事,张好好皆以为自己放不下那份执着已久的高傲,更不愿耽搁他的前程。此时想来,倘若正如沈二郎君所言,那么,她欠缺的当真只是一份信任?
次日起行,赵炎因水土不服上吐下泻,蒸腾了一夜已是疲累地浑身瘫软,兰月见了不禁责怪道,“身子不舒服,怎么不同我说?”
赵炎惨白着脸,蔫蔫儿地耷拉着眼皮,“兰姐姐,我是不想打扰你歇息。没事儿的,方才娘子已命人为我取了药,想必很快便会好的。”
兰月不禁摇头轻叹,勒令赵炎到马车中歇息。张好好不放心赵炎,便让兰月随同过去照应。
赵炎失了往日活蹦乱跳的精力,懒懒倚靠在兰月怀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随着摇摇晃晃的马车,兰月也不禁开始倦怠,不知过了多久,竟也跟着迷迷糊糊睡去了。
由于张好好担忧赵炎的身子,便叮嘱马夫放慢行速,待兰月茫然醒来已是将近酉时了。她被迎面扑来的温热气息骇了一跳,瞧着眼前放大的面孔,她不禁往后移了移,却不过拉开寸许距离。
赵炎再度往前凑了凑,兰月便已避无可避,只得冷着脸道,“阿炎,你做什么?休息好了还不起身?”
赵炎脸色仍是极不好看,却已稍稍恢复了些气力,“兰姐姐的睫毛好长呀,若是阿炎也能生得如兰姐姐这般貌美,该多好呀!”
兰月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些,“你身为男子,长大了也是看气概,何须如此在意长相?好了,还不起起身?”
赵炎似懂非懂地眨巴着澄澈的眼睛,却是又往前凑了些许。两人的鼻尖几乎碰在一起,温热湿润的气息交织成片,已然分不出彼此。
兰月张口呵斥,“赵炎,你……”
然而,赵炎接下来的动作,却令兰月呆若木鸡。湿润柔软的触感自舌尖滑向牙龈,瞧着赵炎轻舔唇角时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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