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回信的第二日,她便离开悦泠坊前往洪雅县。她在洪川尽头见到了他,那日他一身青衣温文尔雅,衬着碧水蓝天、成荫绿树。就这样,那抹身影霎时便刻在了她的心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如是问道。
他折扇轻摇,温柔地笑意似要从眸子里溢出来,“我在等你。”
那年,她豆蔻年华,聪慧却天真。他年近而立,拥有着饱经风霜的气韵,沉稳且倜傥。
第十九回旧人如故昔往矣(下)()
李昂力排众议,将张好好留在紫宸殿侍奉。皇太后听闻此事后,李昂刚下朝便命人将他请到了昭庆殿。
皇太后与皇上素来和睦,这还是昭庆殿宫人第一回见着如此冷凝的气氛。
“皇上,你何时开始行事竟也这般没分寸起来?”
李昂冷着脸一言不发,皇太后纵是性子沉敛,也不由生了几分恼怒,“你是皇帝,贵为天下至尊,当为万民表率。哀家不过区区深宫妇人,荣辱盛衰皆可过活。那件事哀家可以不计较……可是涵儿,哀家绝不允许那件事成为束缚你的把柄。”
“母亲,朕不过是安排一个宫婢而已,况且她并不知晓那件事的来龙去脉,母亲不必太过担忧。”
皇太后瞧着李昂执拗的模样,叹息道,“今日之宫婢,焉知不是明日宠妃?”
李昂嘴唇紧抿,皇太后神伤的抚了抚额,“涵儿,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应当明白轻重缓急。且不说慈恩寺之事,二郎前日方才于众臣面前求娶那女子,你今日便将她纳入寝殿伺候,究竟将宠臣置于何地?朝臣又会如此看待此事?涵儿,你究竟想过没有?”
这一切的一切,李昂自是早已想清楚了,他既敢正大光明的接张好好入宫,便不会畏惧接下来的种种事端。比起这些来,他更担忧她心里的那个位置会被人捷足先登。
“母亲且宽心,儿子心中有数。”
皇太后又是一番好说歹说,李昂却始终不肯松口,到了最后皇太后不禁真的着了恼。两人相对干坐了许久,李昂便请辞离去了。
张好好在皇宫中没有耳目,直到将近傍晚,皇宫里将皇上太后失和之事传得沸沸扬扬方才有所耳闻。她虽不晓得所谓何事,却在同殿宫人的闲言碎语中明白,这件事同自己有些干系。
前后思索一番,张好好便将始末猜了个七七八八。寿诞那日,高肃种种言语行为,而今将她留在宫中已是难免是非,更遑论留用紫宸殿?
李昂处理好政务,回到紫宸殿却不见张好好人影,询问之下方知,她竟是善作主张搬了出去。
当张好好移居甘露殿的消息传到昭庆殿,皇太后心中的怒气方才稍稍消了些。
明明灭灭的昏黄宫灯,素雅景致的梨花木桌案。纤影端坐,时不时传来细碎地书页磨砂声,将原本冷清空旷的甘露殿点缀出几分融融暖意。
李昂无声屏退左右,放轻脚步行至桌案前,瞧着被烛光映得分外柔和的绝丽容颜,不由想起他们初遇那日。她一身宽大斗篷,只是那份娴雅冷清地气度便让他生了搭讪之心。她抬眸间的刹那芳华,更令他起了逗弄之意。
不经意的相遇,却是素未谋面的故人。倘若这都不算缘分,那么,这世间便再没有缘分之说了吧。
“警觉这般差,若是来了刺客怎么办?”
张好好寻声抬头,愣怔了片刻后,忙敛眸起身见礼,却被李昂托着手臂扶了起来。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歇着?”
张好好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敛眸道,“从前便听闻甘露殿中典籍甚广,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若是能近水楼台的瞧上一瞧,也是妾之福泽。”
“倘若你愿意,这甘露殿中的典籍便是任你予取又如何?”
张好好缄默不语,李昂也不强求,只伸手握住她的左腕,牵着她于桌案后坐下,“和朕说说,方才看了什么典籍?”
张好好将桌案上的书卷合起来送到李昂右手旁,他怔了怔,如愿松开了她的手腕接下书卷,轻叹道,“歌娘,你就是心思太重了。”
李昂语意不明,张好好一时分辨不出他话中所指的,究竟是她方才迫他放手的小心思,还是……
李昂瞧着书封上工整端庄的隶书,转眸去瞧身侧的张好好,“朕本以为女儿家多喜爱《诗经》之类的典籍,歌娘倒是对《中庸》如此感兴趣。”
“妾本不才,自知驽钝。唯有勤勉己身,借古人之训聊养品性。”
张好好恭顺地模样落在李昂眼中,无疑是一种不可言喻的刺痛,“歌娘,难道你我之间,便只能如此了吗?”
张好好终是抬起头来,直直盯着他乌黑润泽的眸子,“此刻坐在我面前的,究竟是一国之君还是文郎君?”
“歌娘,无论是一国之君还是文涵,在你面前都不过是普通人。”
“如果,我求你放我出宫呢?”
第二十回有缘千里来相会(上)()
李昂眼神复杂地瞧着张好好,“歌娘,除此之外,你便没有别的事情求朕吗?只要你开口,朕都可以答应你。”
荣华富贵,宠冠后宫,甚至是……皇后之位。
张好好沉冷的神色令李昂触目惊心,正当他左右为难时,一名宫人走了进来,禀道,“皇上,方才……”
李昂顺势接道,“朕知道了,劳烦赵爱卿稍等片刻,朕这便过去。”
那宫人一头雾水,茫然偷眼瞧了瞧李昂却不敢多言,只得恭顺地退了下去。
“歌娘,朕尚有事务在身,此事改日再议吧。”
瞧着李昂落荒而逃般的身影,张好好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倘若是五年前,能得一人如此倾心相待,自己定会铭感欣喜吧。
可惜如今的自己,怕是再也不会去爱了。无论他如何做,她唯一能做的却只是极力让他不受伤。
出得甘露殿,方才那宫人呐呐凑上前去,“皇上,奴方才是想禀报皇太后命陈婕妤到紫宸殿侍寝之事。”
李昂颦了颦眉,吩咐道,“转道宣政殿,朕尚有许多事务未曾处理。去给陈婕妤传话,让她先自行歇息,不必等朕。”
宣政殿灯火通明,候在门外的却并非先前李昂随口所道的赵刺史,而是中书令之子——高肃。
福安通传此事时,李昂神情淡淡地批阅着桌案上的奏折,“回了吧。便说朕事务繁忙,叫他择日再来。”
高肃瞧着庄严宽阔的朱红大门开启,福安从里面走了出来,迎上前来见礼,“皇上今个儿政务繁忙,郎君还是改日再来吧。”
高肃眉头微颦,“劳烦公公再行通传一回,便说肃有急事求见。”
福安不禁有些为难,“高郎君,这……”
高肃见此不再多言,一撩衣摆于殿前的台阶上坐下,“高公公不必为难。皇上既是事务繁忙,臣便于此候着吧。”
福安瞧瞧如老僧入定般闭目养神的高肃,又瞧瞧紧闭的殿门,不由暗叹一声,终是再度进了紫宸殿。
主位上的赤衣男子神色冷清,时不时翻动着手中的卷宗,“皇上,高郎君不肯离开,执意于殿外等候召见。”
李昂不紧不慢地抬眼瞧了瞧福安,“不必理会,该做什么做什么,下去吧。”
福安退立一侧待命,再不敢多言。
次日,当李昂彻夜处理政事的消息传入昭庆殿,皇太后亲自前去探望陈婕妤,只见她形容憔悴双眼红肿。
“妾见过皇太后。”
皇太后上前将陈婕妤扶起来,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这孩子就是太实诚了些。莫伤心,只要哀家在,机会总还是会有的。”
“谢皇太后恩典。”
陈婕妤凄楚的模样,不禁令皇太后暗自叹息,皇宫里最不乏的便是可怜人。纵然有她在身后撑腰,入宫半年却始终得不到皇上的宠爱。如今这皇宫又多了一个令皇上如此上心之人,这样的女子怕是更难入皇上的眼了,若非是陈婕妤的母亲……
张好好在甘露殿中研读典籍时,从角落的木匣里发现了几本落满灰尘的旧书,堪堪取出便有一股子霉味儿迎面扑来。张好好颦了颦眉,瞧着外面天气甚好,便将匣子里的书打理干净,置于甘露殿前的台阶上晾晒。
轻风吹得书页沙沙作响,张好好唯恐这些书卷被风吹走,便置了一方小案,取来了随身带入皇宫的古琴。于甘露殿前,悠然而坐。
泠泠琴音随着暖阳和风悠悠飘散,甘露殿前一时宁静祥和得如同深院古寺。就连鸟儿也落在地面上,仿似鸣和般叽叽喳喳地叫着。
当张好好敛了琴弦上的双手,不禁被丈余开外的身影惊了一惊。来人一身武将装扮,腰间佩剑目光炯炯,却是生了一张俊秀的书生面容。
迎上张好好的目光,男人疾步上前,定定瞧着她,问道,“方才娘子所奏何曲?”
“从前一位故人所作,小女子有幸听到罢了。琴技拙劣,郎君见笑了。”
张好好随口一应,便起身抱了古琴欲回甘露殿,却被那男人拦了下来,“娘子可否告知作此曲的故人身在何处?”
“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我也不晓得那位故人身在何处。。”
张好好侧身避让,却被男人再度拦下,“娘子是何时见到她的?”
张好好心中警惕,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郎君,还请自重。”
如此似曾相识的神态,令男人怔了一怔,而后欣悦难抑,“瞧姑娘的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倘若见过她……那么,是不是她避过了那一劫,还好好地活着?”
张好好听得云里雾里,却也不想再多做纠缠徒增事端,“妾尚有事务在身,还请郎君行个方便。”
男人一把拽住张好好的手腕,迫得她背脊抵在墙壁上退无可退,“你只要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放你离开。如何?”
如何?
张好好瞧着红肿的手腕,冷然道,“郎君给我选择的余地了吗?”
第二十回有缘千里来相会(下)()
“这倔强的性子倒是同她一般无二。”
男人将手上的力道松了松,“告诉我,你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哪里?”
张好好不禁抬眸瞧着眼前神色坚定的男人,她本以为他会问作曲之人故乡何处姓氏出身,不想却是……这个人竟是如此了解娘亲吗?知娘亲厌烦漂泊,但凡落居绝不轻易挪动。
张好好不禁想起娘亲临终前的叮嘱,莫非,娘亲竟是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吗?这个人与娘亲,究竟是什么关系?
“好好,娘亲在这世上走一遭,早已看尽了繁华荣辱,只是唯独对你放心不下。日后你定要好生照顾自己,还有……记、记住,不要在娘亲的墓碑上刻字。只要我的好好知道娘亲在哪里就、就……够了。”
“洪雅。作此曲之人,我最后一回见她是在洪雅。”
“洪雅,她在那里可好?”
张好好瞧了瞧腕上依然固若铁铐的粗糙大手,再度挣了挣,“郎君,你是不是该……”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作甚!?”
男人下意识的松手,后退几步。两人齐齐循声看去,只见皇太后正立于台阶下方,宝相庄严不怒而威,“仇士良,甘露殿重地岂是你能随意涉足的?”
男人跪地拜了拜,“臣知罪,请皇太后责罚。”
皇太后冷哼一声,“今个儿便饶你一回,他日倘若再犯连带现下之过一并处罚。退下吧。”
“是,臣告退。”
张好好上前见礼,皇太后状似不经意地扫了殿前晾晒的书卷一眼,“甘露殿中的典籍,可还入得了张娘子的眼?”
“谢皇太后关怀。甘露殿中天文地理之学无所不有,妾受益匪浅。”
皇太后瞟了瞟张好好红肿不堪的手腕,“站在门外不成体统,还是进去说吧。”
皇太后在宫人的搀扶下于主位上坐下,张好好紧随其后。直到随行宫人尽数退了出去,皇太后方道,“坐吧。”
张好好谢恩后坐下,皇太后一瞬不瞬的瞧着她,“从哀家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哀家便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想必,哀家来此的用意你也猜得七七八八了吧?”
张好好起身礼了一礼,“承蒙皇太后高看,请恕妾愚钝之罪。皇太后有何指教,还请明示。”
皇太后上下打量张好好一番,蓦然发笑,“难怪陈婕妤连让皇上多看一眼都做不到,有了你这样风骨天成的女子,后宫三千粉黛哪里还有颜色可言?”
“皇太后如此盛赞,妾愧不敢当。”
皇太后自主位上走下来,扶起张好好,“不必如此紧张。哀家今个儿来此,是想问问你可想留在皇宫?”
迎上张好好冷清中带着几分茫然的眸子,皇太后慈蔼笑道,“身为一个母亲,哀家总该知道儿子心上之人是如何想吧。”
张好好心中一松的同时,却无意中瞧见皇太后颈子上拇指大小的黑记,她忙敛眸掩下浮动的情绪,“皇太后,妾不过小小乐伶,只是为了答谢皇上相救之恩方才暂且留下,从不敢奢求留在皇宫。”
皇太后若有所思地瞧了瞧张好好,“此话当真?倘若你也对皇上有意,哀家可以做主留下你,只是要在位分上委屈你几分了。”
张好好心思纷繁,沉默片刻方道,“多谢皇太后恩典。妾此心早已许了明月山水,怕是收不回来了,还请皇太后成全。”
这一刻,就连皇太后也不禁有些动容了。但将此心许明月,浮生何须侍红尘?如此豁达清明的心境世间几人能有?或许,她该再看一看……
张好好并不知道皇太后的心思,所以也不晓得她们非是恩怨难解。而是,倘若没有后来的事,抑或她当时不曾去过慈恩寺,或许这一切都将被改写。
送走皇太后,张好好将晾晒妥当的旧书归置好,便取出一本树皮泛黄的经书抄写。
不知过了多久,负责洒扫的小太监走了进来,“张娘子,外面有位郎君求见。说是奉湖南观察使之命,前来求见皇上。”
湖南观察使?那人几年前便移居了宣州,莫非……
张好好心中一惊,莫非是故人!然而,她却想不通,既是求见皇上,为何不直接去紫宸殿或宣政殿通传?
“有劳公公好生招待,我这便过去。”
第二十一回脉脉痴心谁与诉(上)()
悠然绵长的清香,袅袅升腾的水雾。
张好好手中端着托盘,跨过门槛儿。当瞧见桌案旁熟悉的身影,一时间,连她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是忧。
“子明,近来可好?”
男子转过身来,本就消瘦的脸颊好似又清减了几分,温文浅笑,“除却宣州事务有些繁忙,我一切都好。你呢?在长安可还适应?”
张好好神情淡淡,“老样子罢了。子明,坐。”
男子也不客气,抬手接过张好好手中的托盘,“你坐吧。你我二人之间,纵是没了那层关系,也毋需这般客气。”
张好好抿了抿唇,瞧着男子娴熟地斟茶,仿似被水汽熏了眼睛,无端端觉着眼眶发热。洪州一别,无论他们成了什么样子什么关系,他始终待她如初。即便当初他曾骗过她一回,但这样历经沧海桑田的情义,却是她穷极一生也难以还报的。
“子明,你若着急,不如我遣人将皇上请过来吧。”
男子一把拽住将起未起的张好好,“好好,不急。皇上事务繁忙,还是莫要轻易前去叨扰为好。我此次带来一封大哥的文书,命人呈给皇上便是。”
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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