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城阳唏嘘一声,眼角有些胀痛的感觉。
“昨天下午去表妹家的时候,她还在车上跟我说,她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她不仅不难过,反而高兴,因为这样子她就可以早一点下去和你见面了。”莫畔笛嘲讽的笑笑,继续说:“她说你们夫妻这么多年,你对她一直很好,就连她没有给你生儿子你都没嫌弃过她,所以她下去了一定要好好照顾你,让你不孤单……”
“别说了——”
莫城阳眼角一阵烫热,抬手止住了莫畔笛的话,忽然转过身背对着莫畔笛和顾烨霆。他的嘴角狠狠抽搐了两下,眼角一酸,紧接着就有两滴眼泪分别从两边眼角滚落下来。
他极力忍耐住内心泛滥的泪水,强压住悲伤逆流的痛,不想让自己在女儿面前哭得太狼狈……可是想起林慧说的这些话,他的一颗心就仿佛被人剜出去扔在了油锅里,狠狠的炸,火辣辣的痛……
夫妻携手走了几十年,她一直没有做过什么伤他心的事,没想到离婚四年之后她却重重的伤到了他,她的每一个字竟然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里,看不见血流淌出来,但针针锥心!
莫畔笛被顾烨霆拥在怀中,看着莫城阳微微颤抖着的双肩,她知道她的父亲在努力憋着泪,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的背脊,已经有些佝偻,再怎么恨,他都是个活不了几十年的人了。
莫畔笛有些心软,放软了自己的声音,说:“我今天来找你没什么目的,就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你伤害了她五年,如今就让她安安静静的度过晚年吧,让她怀念着一个宠爱了她一辈子却比她先死的老公,总比让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老公其实已经和别的女人一起生活了四年好多了——”
莫城阳拿脏兮兮的袖口擦了擦眼泪,慢慢转过身看着莫畔笛,摇着头说:“她都已经病了,我要是不去看她,也许等几年之后就……就没有机会了……”
“现在你知道时间的可贵了?现在你知道她老了,你再不去看她就看不见了?”莫畔笛瞳孔微缩,言语里有一丝讥讽:“当初离婚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五年前你四十六岁,她四十三岁,那个时候她就已经不年轻了,你为什么就不想想,大半辈子都走过来了,剩下的几十年何不将就着过下去,哪怕给她一个圆满的晚年也好!当时,你怎么没想过她时日无多?”
莫城阳嘴唇嗫嚅着不做声,他欠林慧的,恐怕就是将下辈子加起来,也还不清了——
“五年的时间里,她一直在等你主动去看她,可是你不曾去过。现在你想去看她,她已经不想看见你了。”莫畔笛淡淡一笑,“就算想见,她也是想见那个和她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公,而不是想见别人的老公——”
莫畔笛最后一句话犹如一根钢针狠狠的刺在莫城阳心头!
一句别人的老公,让莫城阳惶然凄凉。
是啊,他现在以什么身份去见她?她等的是那个属于她一个人的老公,是她相濡以沫几十年的丈夫,而不是宋佳音的老公,睿睿的父亲——
此时此刻,他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见那个被他伤害的人?
垂在身侧的手指一根根握紧了又一根根松开,莫城阳憋着心底的疼,对莫畔笛点点头,“你放心,我不会再去打扰她……”顿了顿,他又像乞求原谅的罪人一样眼巴巴的望着莫畔笛,“笛笛……在她看不见我的地方,我可以悄悄的看看她吗?”
炙热的阳光下,莫城阳布满皱纹的脸上还有一丝泪痕,因为用脏兮兮的袖子擦拭过,脸上还有一圈黑色的痕迹。他已经是个五十一岁的老人了,莫畔笛盯着他看了好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母亲时日无多了,他何尝不是呢?
虽然他曾经做了错事,但现在她如果不让他去见见林慧,那么等到她自己老了的时候,想起曾经那个抱憾终身的父亲,她也一样会后悔自己当年的铁石心肠,让父亲没有完成最后的心愿……
“不要让她发现你。”莫畔笛嘱咐了一句,然后侧眸看向顾烨霆,点点头示意回家。顾烨霆温柔颔首,本以为她不会答应莫城阳的要求,见她最终还是答应了,他欣慰的舒展开眉头。
他就知道,他爱上的女人不会那么差劲,她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莫畔笛和顾烨霆往前面走一步,莫城阳就跟着走一步,目光一直盯着莫畔笛。他似乎舍不得这个多年未见的女儿,人一老了,似乎越发的害怕离别了。他知道顾烨霆不是M市的人,所以他不知道这一别,女儿会不会即刻动身去温哥华。如果女儿马上就要走,那他会不会到死都再也见不到女儿一面……
每走一步,莫畔笛都能感受到跟在身后的脚步声。
她走一步,他便走一步——
那种依依不舍的感觉,让她想起自己初中第一次在学校住读的时候。林慧是个不善于应对大场合的人,一般报名去学校这种事都是莫城阳陪她去。她永远记得那一天,她走进学校分配的宿舍,莫城阳殷勤的拿出自己炒的瓜子花生给同宿舍的女孩儿们吃,还一边给她铺床一边对女孩儿们说,她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不会照顾自己,如果以后有个什么事,希望大家能够多帮帮忙……
当时她嫌莫城阳啰嗦,可是又不敢说什么,除了一张脸不好看之外,其他也没表现出来。莫城阳铺好了床,拉着她去校外的小馆子里点了几个好菜,唠唠叨叨的跟她重复说着在学校不要跟人家吵架,不要老学男孩子欺负人……
那顿饭一直吃了很久,直到她眼眶已经红了,莫城阳才止住了话头,喝了几杯酒便送她回校。宿舍楼下,她往门洞里走,每走一步,就感觉到身后的父亲在跟着自己走一步,她回头看,对上父亲不放心的眸光,心底有些疼……
……
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莫畔笛停下脚步,跟当年一样回过头——
当年,她看见的是莫城阳喝了一点酒之后红扑扑的脸颊,还有那一脸的不放心和关切。
如今,她看见的是莫城阳被饱经沧桑的脸,似乎因为工作太累的原因,那张脸有几分皮包骨头的感觉。而那双干涸的眼睛里,没有了当初的不放心,只有数不尽的眷恋不舍,还有些许的生死离别——
对年轻人而言,离别就只是离别,有的是时间再见面。对于老人而言,一旦离别,很可能就是生离死别,因为他们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说不准哪一天睡过头了就再也起不来了……
莫畔笛低下头哽咽了一下,忽然将手伸向自己的小外套,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张薄薄的卡。
来的时候,她就打算着将这张卡给莫城阳,毕竟父女一场,他当初再怎么错,始终是生了她养了她的人,看着他过得这么窘迫,她这个做女儿的不能不伸手帮一把——
“拿着。”
莫畔笛走到莫城阳面前,拉着他的手将薄薄的卡放在他掌心,又将他的手指合拢让他握紧那张卡,“密码是我的生日,钱不多,只有三万六,是我这几年的积蓄,你自己好好攒着,别又给宋佳音拿去了。”
“……”莫城阳惊愕的望着莫畔笛,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卡,忙说:“不不不,笛笛,你自己拿着,我不能要你的钱……”
“拿着——”
莫畔笛微微皱了皱眉,说:“只要你不拿去给宋佳音花就行了。”看了一眼莫城阳佝偻的背,她又说:“别以为自己很年轻,人老了病就多,有个小病小痛的一定要去医院看,别舍不得花钱。”
“笛笛,我……”
“什么都别说了,睿睿在我那儿很好,你不用担心。等他胃病不再反复了,我就送他回来。”说完,莫畔笛抬头看了一眼莫城阳老泪纵横的模样,咬了咬牙,转过身低着头快步离开了。
顾烨霆没有去追莫畔笛的脚步,反而转身朝莫城阳走来。莫城阳狐疑的看着他,他却淡淡一笑,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递给莫城阳,“以后有什么事尽管给我打电|话,帮得上忙的我一定会帮,帮不上的我也会尽量想办法。”
莫城阳有些感动的看着顾烨霆,从顾烨霆的一举一动,他都可以看出来这个男人是真心爱他的女儿的,否则不会对他一个陌生老人这么好。
颤抖着接了名片,莫城阳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感动,忙说:“谢谢你——”
顾烨霆温柔一笑,没有客套什么,转身准备离去。
莫城阳赶紧走了两步挡在顾烨霆面前,一脸殷切的看着他,良久才说了几个字——“请你善待我的女儿。”
“一定会。”顾烨霆点头答应。
“帮我告诉她一句话——”莫城阳看着顾烨霆,欲言又止。
“您说。”
“我当初离婚,并不是因为睿睿是儿子、是可以替我们家传宗接代的人,只是因为他是的我孩子,与性别无关。如果睿睿是我和林慧的儿子,笛笛是我另一个年幼的孩子,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净身出户去尽一个父亲的责任抚养她。我不是不爱她,而是她已经长大了,就算我离开了她她也会过得好好的,可是睿睿还需要我,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我的孩子流落在外没人照顾——”
顾烨霆对莫城阳淡淡一笑,低头看了眼他手里的银行卡,轻声说:“我想她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否则,她是不会给您钱的。”
顿了顿,顾烨霆又说:“她之所以不谅解您,不是因为您抛弃了她,而是因为您抛弃了她的母亲。我们没权力阻止您对您的儿子尽抚养的义务,您也同样没立场阻止她爱她的母亲,没权力阻止她恨一个伤害了她母亲的人,不是么?”
莫城阳怔怔的望着顾烨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一席话——
顾烨霆微微点头一笑,“抱歉,也许我说得太直了。不过叔叔,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您既然选择了睿睿和他的母亲,就应该知道,无论您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可能再和笛回到以前那样的父女关系了。”
“……也许是我奢望得太多了……”莫城阳低下头,一脸落寞,良久才望着工地外莫畔笛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声,“我只是希望在我死的那天,还能够再看见她一次……”
顾烨霆瞳孔微缩,没有多说什么,跟莫城阳客套了几句之后就离开了。
当车离开工地的时候,他重新看向工地里呆呆站着的那个老人,他鬓发花白,深深陷下去的眼窝里,似乎蕴藏着无尽的凄凉和悲伤……
那一刻,顾烨霆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顾胤棠他也是个不再年轻的老人了。能有多大的恨,会让他这个做儿子的一辈子不原谅父亲呢?如今自己也已经做了父亲,也许是时候化解和那个老人之间的矛盾了——
023 第一次和爷爷见面
车刚刚驶入园区,保安亭里的年轻保安一眼就认出了顾烨霆这辆拉风的豪车,立马站得规规矩矩的在保安亭门口微笑着问好——
“顾先生,顾夫人,你们回来了。睍莼璩晓”
顾烨霆虽然是个有身份的人,但他从来不会因为这些身份地位的虚名而看不起工作岗位不如他的人。所以看见保安的时候,他也付以温和一笑。再加上人家叫他身边这女人顾夫人,就冲这个称呼,他也应该搭理人家。
“顾夫人,关于您昨天说的事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保安对莫畔笛点头哈腰的笑笑,继续说,“你们家旁边的碎玻璃渣子是另一户住户故意倒在那儿的。”
顾烨霆有些意外的看向旁边的莫畔笛,她什么时候找过保安?他怎么不知道?难道是昨天他去酒店见顾胤棠的时候辂?
莫畔笛对顾烨霆挑眉一笑,然后看着保安,认真的听着保安的诉说。
“因为顾先生最近不常在家,家里的萨摩耶每天都会憋得在房里嚎叫,有时候大半夜的也会嚎几声,因此旁边的人不胜烦扰,便故意趁天黑在你们家附近倒了几堆玻璃渣,想扎伤你们家的萨摩耶出口恶气——”
顾烨霆略显惊讶,他每一次离开M市的时候都会让钟点工来这儿照看萨摩耶,打扫房间,牵着萨摩耶出去遛弯也是钟点工的职责之一。既然可以出去遛弯,萨摩耶怎么会憋得在房里嚎叫呢?难道是那个钟点工不负责,拿了钱只喂了狗粮却没有带狗狗出去遛遛娣?
“谢谢你。”
莫畔笛点点头,她原本还担心是顾烨霆惹了什么人,原来只是那只狗得罪了人。保安殷勤的说:“您的脚不是受伤了么,如果您需要对方赔偿的话,我可以让他们来这儿和您谈一谈……”
“不用了。”莫畔笛大方的笑笑,微笑着说:“这件事本来也是我们不好,如果不是我们家的狗狗扰邻了,他们也不至于倒玻璃渣子在路上。麻烦你告诉他们一声,前段时间我们家里有些事,所以没有照顾好狗狗,让他们烦心了,我们深感抱歉。不过我们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请他们放心——”
保安忙不迭的点头,“顾夫人您真是个通情达理的好人。”说完之后,他似乎又想起什么一样,忙说:“对了顾先生,顾夫人,你们家来客人了。”
“客人?”
顾烨霆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了一点点,该不会那老爷子忍不住了,趁他不在过来看孙儿了吧?
“对,有几辆车呢!其中一辆车我认识,就是以前常来您家的顾三公子。至于另外两辆车,我从来没见过,不过看车里好像是个老人——”
听了保安的话,不仅顾烨霆猜到了来的人是谁,莫畔笛也猜到了。
跟保安道谢之后,顾烨霆开着车进入了园区,朝自己家的公寓而去。莫畔笛的手指紧张的绞着,然后又将车前面的镜子往下拉了一点,挺起胸照了照镜子,看着镜中红肿的眼睛,她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办?我眼睛是肿的……”莫畔笛侧眸望着顾烨霆,一脸的颓丧。早知道今天老爷子要来,她就不急着去见自己的父亲了,至少有个好仪容面见未来的公公婆婆啊!可是现在,眼睛肿得跟水蜜桃一样,一会儿怎么见人?
莫畔笛拨了拨自己肿得微微发亮的眼皮,一脸挫败的说:“第一次见面就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以后……以后还能进你们家门吗?”
顾烨霆一直抿着一抹笑静静的注视着莫畔笛一个人在那儿瞎折腾、自言自语的样子,到后面看到她一脸挫败的样子时,他忍俊不禁的笑了——
“以前见苏靖轩的爸妈,也没见你这么紧张过啊!”顾烨霆故意瞅着莫畔笛打趣儿道。莫畔笛低着头接连叹气,完全没有察觉到顾烨霆这是存心在逗她玩儿,所以一本正经的回答道:“我又没想过跟苏靖轩过一辈子,得罪了他爸妈也没什么关系,大不了以后离婚了老死不相往来呗!可是你不一样,我还想跟你过一辈子呢,要是你爸不喜欢我,以后非要棒打鸳鸯拆散我们怎么办?”
顾烨霆唇线微微上挑,他享受着她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爱和在乎,看着她那种深怕失去他的感觉让他心底十分的受用。因为前方是直路,所以他便单手开车,另一只手伸过去宠溺的揉了揉莫畔笛的头发,柔声道:“你是我的,谁敢棒打鸳鸯?”
莫畔笛抬头用自己红红肿肿的眼睛幽怨的看着他,“你爸来为什么也不先打个电|话啊,让人家一点准备都没有!”
“行,一会儿见到了他,我给你撑腰,你大胆的问——”
“问什么?”
“问他为什么不先跟他宝贝孙儿的妈妈打个招呼就来看人了,问他为什么不经过人家爸爸妈妈的同意就私自来别墅看小孩儿——”
“……”
莫畔笛翻了两个白眼给顾烨霆,不过原本紧张忐忑的心情在他的调侃下慢慢的放松了很多。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握紧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努力给自己打气——
“没关系,就算我不成功,还有小佳佳,他会让爷爷喜欢上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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