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朱阿亮气势汹汹地拎着棍棒冲过来,围观的街坊纷纷让开,竟由得朱阿亮走进院子里来。
看了看依旧坐在地上撒泼的老娘,扶也不扶,问也不问,一声嚣张的叫喊脱口而出:“哪个龟孙子,敢欺负爷爷的老娘,活得不耐烦了。”
向黄衣老者道声歉,沈耘缓缓步出屋子。
朱阿亮见半天没人应声,也只能光棍地走到自家老娘前,粗声粗气地询问:“老娘,是哪个惹了你,看我怎么给你出气。”
见自己儿子过来,朱家老妇平生几分底气,原本还微弱的哭闹顿时又厉害起来。
“还不是沈家这一对儿没家教的,合起伙来欺负你老娘。”
听得这一句话,朱阿亮算是有了目标。
恶狠狠地看着沈桂,骂一声“恶妇”,便再无别的话,拎起来棒子照直朝沈桂砸过去。
先前还搀着沈桂的几个妇人见状纷纷大惊失色,居然慌乱中逃了出去。
沈桂愣住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个不着调的小叔子,竟然一点也不顾年自己多年来供他吃穿的辛苦,听了这一句话,便要打将过来。
况且婆媳争吵是经常的事情,哪一次这混账东西管过。
棒子距离沈桂很近了。
朱阿亮心里有些得意。
家里这两个女的整天吵吵闹闹,不吵闹也是对自己整天的唠叨。平素忍气吞声也就罢了,今日居然还扰了自己的清梦。
若不借机收拾一番,往后岂不越发上头了。
一个二愣子泼皮的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任黄衣村老此时走出了门,已经将“住手”二字说出了口。可棒子依旧未曾被收住,还是照直了往沈桂身上落。
三尺,二尺,一尺……
不少人已经闭上了眼睛。
热闹看归看,可这等棍棒相加,到底还是血腥了些。
只是,为什么耳边听到的惨叫,却是来自朱阿亮的?
睁开眼睛,他们立刻得到了答案。
朱阿亮手中的棒子已经砸在了沈桂面前的地上,早就被夯实的地面硬是砸出一个寸许深的窝子。砸起的土屑散落在窝子周围,就像是溅起的水花一样。
沈桂依旧愣愣地站在原地。
而手持棍棒的朱阿亮,此时早已放开了棒子,左手抱着右臂不停哀嚎。
而他的不远处,沈耘手中亦是一根小儿手臂粗的棍子,此时正斜指着朱阿亮,声音凌厉地说:“来,再打一个我看看。”
“姓沈的,不要欺人太甚。”
朱阿亮叫骂一声,就要冲过来朝沈耘动手,奈何刚刚有了动作,便被沈耘一棍子点在膝盖上,一个二十来岁的大男人,居然就这般扑在地上,高声嚎叫起来。
本来,同村的邻舍受了外人的欺负,村里人是该一道帮忙找回面子的。
奈何朱阿亮这些年可是没少祸害过街坊四邻。这家的鸡那家的狗,连番失窃都被人看到了朱阿亮的行踪。只是朱家老两口以为遮掩,也不好说穿罢了。
此时见朱阿亮被沈耘教训,正是心底里舒坦的时候,怎会上来帮他。
沈耘连连打了好几棍子,让朱阿亮一时间无法翻身,这才停了棍子,转身朝黄衣村老说道:
“老丈,你说,今日这事,该怎么办?”
黄衣老者自是沉默不语,朱老头却步履蹒跚地走进了院子。
说真的,看到自家婆娘坐在院中哭嚎,最疼爱的儿子又滚落地上,朱老头心里着实不好受。
只是走得慢,街坊们的议论也听得多,事情的经过大致也了解了。
相处多年,朱老汉知道自己婆娘是在无理取闹。只是他还不明白,为什么亲家家这个书呆子会紧揪着不放。
“沈耘啊,是你来了。”
缓缓走到屋前,朝村老打个招呼,朱老头以一贯的大嗓门拖着长长的尾声招呼道。
沈耘点点头,只是一拱手:“朱家姨丈也莫要恼怒,此事想来你也清楚,谁是谁非,不知姨丈如何说?”
“大侄子,不就是那长舌婆娘乱说了几句话,就没必要闹这么大阵仗吧?”朱老头脸上有些不好看。
沈耘这个态度,是摆明了要闹出点什么事情来。而事实上,已经闹出了不小的事情。今日过后,宁西堡好长一段时间都会流传自己家中这点丑事。
笑了笑,看看院子里围着的越来越多的人,沈耘不屑地冷哼一声:
“没必要?敢问姨丈,你可知道刑律中盗窃该当何罪?”
朱老头没了声音。
冷冷盯着那依旧在哭嚎的朱家老妇,沈耘一字一句地说道:“太祖年间的律例,到现在未曾更改过,盗窃三贯以上者,斩;未及三贯者,依数目多寡,刺配五百至三千里。”
清冷的声音,比之方才刮过的一阵凉风还要冷入骨髓。饶是黄衣村老只是局外之人,都被沈耘这几句话心里一惊。
银瓶儿手中的布匹,价值不会低于百文。
能够拿到沈桂家中,那么若是推论,留在自家的又会是多少?更何况刺配那是一辈子的事情,即便将来遇到了大赦,那面孔上偷盗二字的烙印,又怎能去掉?
这种动辄生死的事情,又岂是区区一句没必要可以说过去的。
“不若,就让她当着大家伙的面,给你赔个不是?”
朱老头声音有些颤抖,他心里很清楚,今日若是沈耘追究下去,只怕朱家满门都不得安生。
“呵呵。”无视了朱老头的试探,沈耘自是对黄衣老者说道:“诬告重者,周亲减所诬罪二等。就算是诬告我偷盗百文钱买布,依律也当是刺配八百里。”
“这件事情,村老你觉得,我会这么轻易便放过去么?”
虽然沈耘不想得理不饶人,但为了往后的声名计,却也只能紧紧追究下去。虽不至于如刑律所言减等流放,可对于自己声名的保护,还是要做一些事情。
黄衣村老并没有说什么。
事实上,当沈耘将宋律说出来之后,他就知道眼前这个小伙子并非用简单的人情和伦理能够说服的。
唯有朱老头,战战兢兢地听着沈耘的话语,最终惊慌地问道:“你到底,想要怎样?”
第十五章 一纸公证罢闹剧()
想要怎样?
沈耘很清楚,只要自己的姐姐还在朱家做媳妇,这场闹剧最终还是要在宁西堡解决的。
今日自己强势这一场,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拿捏了沈桂那蛮横的婆婆,但另一方面,对于爱要面子的朱阿明来说,并不算一件好事。
任当年这老夫妇对朱阿明是如何嫌弃,但朱阿明心里总觉得,自家的事情,在家里解决就好,没必要闹得满村风雨沸沸扬扬。
想想沈桂嫁到朱家来之后,夫妻感情还算和谐。就算当初生了银瓶儿后,朱阿明对沈桂都没有什么过分的言行举动。
想到这里,沈耘摇摇头:“我并不想怎样,但今日这事情,你们必须要写下个字据。”
只有经历过才明白流言可畏。
三人成虎的道理沈耘很清楚,今日如果没有把这件事情弄清楚,不久的将来这宁西堡的百姓就会盲目地将自己偷窃的事情散步出去。
于一个士子而言,这绝对是致命的。
“字据?”朱老头面色有些不好看。
乡里人正是没读过书,才对于很多士林中的东西产生畏惧。须知一张字据,代表的不仅仅是对沈耘清白的保证,还代表着要承认此事由自家那婆娘所起。
他本是想要拒绝的。
然而,看着沈耘那毫不动摇的眼神,便知道纵使拒绝,也只能将事情发展到最坏的地步。
到了县衙,打了板子,配了流刑,再交给沈耘一张判书,那玩意丝毫不比自己此时立的字据差。
朱老头犹自不甘心,还是想试试事情有没有缓和的余地,便再度问道:“大侄子,这件事情,你看有没有再合适的办法。毕竟都是亲戚,没必要闹得这么大。”
“姨丈既然知道大家都是亲戚,也没必要上来就诬陷我偷窃啊。既然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那我何必要收拾我的脾气,让人家流言漫天,平白坏了我的名声。”
谁都要面子,朱老汉反反复复听沈耘说了好几次名声,到底还是知道人家看重的压根就不在于拿捏自己的把柄。
看了看依旧默不作声的黄衣老者,朱老汉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便写了算了。”
缓缓走到朱家老妇的面前,看依旧坐在地上低声哭嚎的老妇,朱老头心里顿生怒火。狠狠冲着那瘫在地上的大腿踢了一脚,压低了嗓门怒吼:
“嚎什么丧,你爹娘早就埋到土里啦。叫你一天就知道闲言碎语,如今被人家拿捏着,你再嚎就滚去官府挨板子流放好了,老汉我一个半截子入了土的,死就死了。”
胆小是人类的天性。而没有独立人格的女人又尤为胆小。
朱家老妇这些年敢说人家的闲话,那也不过乡里乡亲谁都在说谁,也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情,说了也便说了。
可如今居然听到自己要因此被打板子遭流刑,怎不教她心生恐惧。
也不知是朱老头踢的狠了,还是自己给自己吓怕了,原本还故作姿态的哭嚎瞬间成了声嘶力竭的哀嚎,连泪水都顺着那脸上沟沟壑壑流淌下来,在干燥的黄土地上滴出一个水滩来。
然而这泪水并不能将沈耘早就做好的决定冲开一个豁口。
朱老汉原本就是个性格粗糙的人,这会儿听得自家婆娘哭的越发带劲,先前还压低了的声音登时变得高亢:“再嚎就滚去县衙遭罪去。人家让你写了担保按指头印。”
又是羞恼的一脚,朱家老妇那粗壮的身体瞬间被踢倒。
然而老妇人却再也不敢嚎叫,收拾了泪水,乖乖听自家老头的话,面上有些委屈地站起来,浑然不顾大腿遭了踢打的地方阵阵刺痛。
朱阿亮本想要给沈耘回击几下,只是宁西堡到底有明白事理的人。
热闹看够了,也明白继续闹下去,这一家子邻舍往后少不得在县衙的大牢里呆些时日。纵使往常朱阿亮偷鸡摸狗让人见不得,可看在朱老头的面子上,也不能让他越陷越深。
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上来按住了不停挣扎的朱阿亮,静静看沈耘和朱家老夫妇到底要如何做。
将朱家老妇带到黄衣老者面前,朱老头面色不好看地冲沈耘问道:“人已经过来了,你看要怎么办,你就说吧。只要事情不要闹大,怎么的都好。”
沈耘点点头。
继续做恶人已经没有必要了,今日给了朱家足够的震慑,只要洗脱自己的污名就足够了。
“也没什么,就将这件事情的经过如实写下来,双方摁了指印,再由村老做个证人便是。”
朱老头的心总算是松了一些。
原本他以为沈耘会借此向家中要些赔偿,那可绝对时要了他的老命。
谁知闹腾的这么大,到最后居然一点赔偿都不要,只是要写了字据证明自家婆娘是信口开河。
“真就这么简单?”
想想,沈耘莫不是要借此拿捏自家,往后再慢慢算账?朱老头以防万一,还是追问了一句。
从头到尾朱老头都是讲理的,沈耘对他的观感也好一些。因此不厌其烦,很是直接地回答:“我知道姨丈在担心什么,不若在这字据上面再添一句,”
在朱老头期冀的目光中,沈耘对着黄衣老者说道:“往后朱家不得再造谣生事,沈耘也不得无故要挟。但有一方反悔,当以此字据为凭交由官府处置。”
这才回过头看看朱老头:“如何?”
朱老头自是欣喜的。
原本的字据变成了协议,一式两份,黄衣老者是个读过书的,手底下也不慢,很快沈耘面前就摊开了两章内容一般无二的字据。
朱老头巴不得此事早些处理完了,也好早些安心。
一把拽过在旁偷偷巴望的朱家老妇,指着字据便催促道:“赶紧摁了指印,然后滚回家去干活。一天到晚嚼舌根子,看看,如今活该遭了报应。”
倒也不怕字据上出什么问题。
黄衣老者毕竟是宁西堡的村老,又怎会帮着沈耘这样一个外村小后生坑自家人。
朱家老妇此时才明白自己闹出了怎样的风波,伸向印泥盒的手指不停颤抖着,却压根没法将手指按进去。
朱老头是实在看不惯自家婆娘这敢惹事不敢扛事的尿性,一把捉住朱家老妇的手臂,狠狠朝前一推,莫说是一根手指,便是蜷曲着的其他几个手指都蹭上了鲜红的印泥。
吹在脸上的风是清爽的,可朱家老妇的心里却有如寒冬一样冰冷。
她是真的吓怕了。
大拇指紧紧捏着蹭了印泥的食指指肚,那算算三四寸距离外的字据,此刻有如千里万里一般遥远。
一只手颤抖着,而后带动了整条胳膊。胳膊又带着整个身体,那颤动的身形就像是筛糠似的,若非朱老头在旁搀着,这回是真的要瘫倒在地上。
到底爷们当家的年代,男人的性格注定不是能等待的。
朱老头五十好几的年龄,依旧见不得半天还摁不下的指印。
“又不是要吃了你,怕什么。早干什么去了。有村老在,就是保证你往后别当长舌妇人,说什么也比进大牢强。”
虽然心里生气,可到底多年的夫妻,此时朱老头明白这已经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因而骂归骂,该解释的还是解释清楚,让朱家老妇心里稍微安定些。
有自家老汉保证,朱家老妇这才略微止住了颤抖,将手指缓缓伸向字据。
狠狠在字据上摁了两下,这才迅速缩回自己的手指,生怕又要在什么不知所以的东西上落下痕迹。
黄衣老者从头到尾看着沈耘,见不论方才还是现在,沈耘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心中也不由得对这个后生多了几分畏惧。
他从未见过有这么年轻的人,就把这一整件事情,从对自己不利转为有利,而后又拿捏有度,既保全了几分亲戚情分,又震慑了朱家满门。
扭头看看还愣在远处的沈桂,黄衣老者暗自想道,往后,只怕这阿明媳妇的日子会好过很多了。至少,看那朱家老妇的神色,往后巴不得不来这个院子。
很是郑重地将两张字据一一交到朱老头和沈耘的手上,黄衣老者这才开口说道:“既然立了字据,你们也应当明白,往后要谨言慎行才是。”
“沈家后生,往后也莫要借此拿捏朱家。至于朱家侄媳妇,往后也要好生管管自己的嘴。这说长道短,总归不是个好事情。今日若不是沈家后生度量大,你便要到县里吃板子的。”
告诫了两方,老者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走到院子中间,朝围过来的村民仔细叮嘱道:
“你等也看够了热闹,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吧。此事莫要张扬,也莫要胡乱说话,若是往后被那沈家后生听到对他的污蔑,找到咱们村里来,可莫要怪我不顾同乡情面,将你等交出去了。”
沈耘方才关于诬告的话,有心人都听在了耳中,此时得村老告诫,哪里还敢反驳,登时连连点头。
黄衣老者这才让朱老头将自家婆娘给搀回去,至于朱阿亮,则还由那几个后生扭送过去。
回头看看将字据收回衣袖的沈耘,黄衣老者摇摇头,缓缓离去。
第十六章 此间事罢人方来()
没了热闹,人群自然缓缓散去。
今日发生的事情倒也让宁西堡的村民们开了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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