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耘并不讨厌这种人,相反,皇甫端明一路上和他聊邝家的案子,甚至安化县一些重案,如数家珍。说明即便失意,却并没有因此失魂落魄,反而兢兢业业在其位谋其政。这样的官员,比起朝中某些人尸位素餐,简直要好上无数倍。
因此抱着开解的心态,沈耘笑着说道:“唐时黄櫱禅师曾说,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也正是有这些艰难,我等登上台来远眺,心中也常怀路边的树木。既不厚此,也不薄彼。岂不快哉。”
皇甫端明哪能不知道沈耘的意思,点点头笑道:“果真如此,现在便是要我远眺,我也忍不住先要看看,先前看过的那些树木,到了这个地方再看起来是个什么样子。”
与此同时,一阵清风吹过。身上的燥热一瞬间便被吹得一干二净。
亭中本是有人的,见皇甫端明和沈耘二人身穿公服,匆忙走了出来。不想走到近处,发现居然是沈耘。有几个与沈耘见过面的老儒纷纷走上来问候,倒是让沈耘一阵不好意思。
“诸位还是坐到原处吧。我与皇甫公不过兴之所至,前来痛饮一番。便不搅扰你等雅兴了。我看,阁外不远处,有一块空地,位置偏僻,鲜少人去。我二人不妨到那里,畅饮一番,公以为如何?”
回头看着皇甫端明,见他也一脸笑意,便知道此事可行。
冲随侍的差役点点头,他们便先到那里布置去了。而沈耘则向皇甫端明一一介绍眼前这些儒生们。自己认识的,便通报姓名,不认识的,也拉过来让自我引荐。
这下可是让这些儒生们高兴坏了。
或许皇甫端明的官职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但是通信不发达的年代,哪怕是一面之缘,都可以结下深厚的友谊。往后自己这些人就算是科举不顺,如果能到皇甫手下做个幕僚,那也是极好的。
在恭维皇甫端明的同时,这些人对沈耘也充满了感激。
不多时,相互通过姓名。似乎被范仲淹土丘下的碑文打开了胸襟,皇甫端明与这些儒生有说有笑,居然没有半点架子。直到差役前来禀告,说地方已经布置好了,这才相互拱手道别。
沈耘与皇甫端明有说有笑地开始饮宴,而此时的庆州州衙,李圭复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原因无他,虽然他命姚兕抓捕了李信等人,可是这几日西夏人兵围大顺城,如果再不采取措施,只怕连同姚兕都要陷进去。
他擅自开战的事情,已经推脱到了李信身上,哪怕先前损兵折将,也跟他无关。可是这次,在上交给朝堂的文书中便说明,姚兕是他派去的,如果大顺城破。那便全是他的过错了。
一想到这些,李圭复心里就有些不安。
在后衙中来来回回踱步,哪知越走,这心里就越燥热。哪怕连吃几块西瓜,也难消这股子燥热。
忽然,李圭复感觉后背上一阵寒意。偏生这寒意并没有让他通体舒泰,反而寒到极处,平生一股比心中的燥热还要烧灼的感觉。随即,李圭复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了后衙中。
听到声响的差役慌忙跑进来,正好看到李圭复倒在地上,惊慌的他随即发出一声惨叫:“不好了,府尊昏倒了,快来人啊。”
一瞬间,府衙就像是炸开了锅。闻讯之人纷纷赶过来堵在后衙正堂前头。
而坐在不远处值房的吴通判,此时却露出了笑意。早在大顺城被围的时候,吴通判就有心看李圭复的好戏。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居然这么快。笑了几声,这才装出一脸哀戚的神色,匆忙走出值房。
看众人还在正堂前围堵,吴通判厉声喝道:“都挤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让开道路,让差役们将李知州抬到房中。你们出去几个,请城中最好的医士前来。切记,此时不可声张,不得让人知道李知州身体抱恙,以免引发恐慌。”
一番安排,有条不紊。
公人们下意识地将吴通判当做此时府衙的主宰,纷纷听从他的吩咐,拥着李圭复回到房间。给擦汗的擦汗,摇扇的摇扇,好不热闹。
第一百四十章 沈知县审偷牛案()
虽然吴通判明令李圭复昏倒的消息不得透露,但在有心人可以播散之下,不过半日,安化县城许多百姓都知道了。
一时间,流言甚嚣尘上。
尤其是当某些人将沈耘幽居和李圭复昏迷两件事情联系到一起,试想一座城中县衙州衙的大权相继落入佐贰手中,难不成,这安化县城的风水变动,开始刑克主官了?
沈耘与皇甫端明饮下回来的路上,便听到了这样的流言,在皇甫端明玩味的眼神中,沈耘摇头苦笑:“世间愚者何其多,但有什么弄不明白的,便造出这等忌讳之说。而不明所以之辈,更是信以为真。”
“看来,半农你也该复职了。如果任由这流言散播下去,只怕陕西路震动,到时候不论是你,还是李知州,只怕都没有好结果。”与沈耘相谈甚欢的皇甫端明,此时已经将沈耘当做了忘年交。他比沈耘早步入仕途好些年,自然知道这些谶语的坏处。
点点头,进入城中,沈耘安排皇甫端明在一处客栈住下,自己则孤身回到了县衙之中。
究竟如何快刀斩乱麻,将流言戳穿,同时在县衙中重新树立自己的威严,是需要一个周详的计划的。夜色里,沈耘看着州衙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作为县丞,金长岭这段时间终于重新找回了当初那种感觉。虽说以县丞代知县事,总是感觉名不正言不顺。可是金长岭却笃定,只要自己做的好,将来沈耘被拿到京师,自己的机会就来了。
那则安化县的风水刑克主官的流言他也听说了。对此,金长岭却有别样的看法。是不是刑克,他们这些当官的最清楚,近来发生的好些事情都让金长岭明白,这无非就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便是他头顶上的这位沈知县,只怕也份属遭殃的小鬼。
不过,这些和自己都没有什么关系。反正现在自己地位稳固,等一些重新洗牌,再找些关系便是了。躺在房中纳凉的金长岭,忍不住哼唱起前几日几个商户请自己吃酒是听到姐儿们唱的一支小调。
月落日出,金长岭穿好了公服,来到前衙理事。
不想冷清了许多天的县衙,今日居然有人前来告状。金长岭的心情一下子明快了许多。呆在县衙时间久了,百姓哪里知道自己有多少本事,也唯有断案这种事情,不仅能在百姓心中树立自己的威严,还能体现自己的本事。
冲下边点点头,差役们会意将告状之人带了上来。
金长岭一看,堂下一人年迈,约摸五十来岁,扯着的这人不过三十几岁,两人均是一幅农家打扮。金长岭见状厉声喝道:“你等有何事由,居然到了公堂纸上还相互牵扯。还不速速放开,将事情说个清楚。”
老者将手松开,随即跪倒在地哭诉起来:“还请大老爷为小老儿做主。小老儿李仁,与李青这厮均是城外李家庄的百姓。昨日晚间,小老儿见这厮慌慌张张从我家菜园里跳出来,只以为他是来偷菜的。追了几步,捡到些他仓皇中掉落的白菜胡瓜,心道损失不大,也便罢了。”
“结果回到菜园,想要将家中豢养的耕牛牵回后院,谁知道耕牛居然被打断了一条腿。小老儿找人给牛医腿,同时带了人去找他。果然在他脚底发现了血迹。我等询问人,他也支支吾吾不肯承认。无奈之下,只能将他扭送到公堂上来。”
这叫做李仁的老者说完之后,还指了指李青脚上穿着的鞋子,右脚上那只果然沾染着褐色的血迹。而衙前与这两人一道前来的李家庄百姓也纷纷点头为李仁作证。
耕牛对百姓来说,是相当重要的东西。大宋的统治者们对此素来重视,以至于许多地方旱涝过后,还有发公帑买牛租赁给百姓使用的。
金长岭听闻是这样一桩案子,顿时大喜。这下终于有了立威的地方了,冲着那三十来岁的李青怒喝:“我教你这个贼子,偷窃人家菜蔬也便罢了,居然还敢损坏人家的耕牛。左右来啊,给我先打上二十棍,让他好好领教一下朝廷法度。”
没有多问,因为物证人证俱在,李青就算不认罪,金长岭也可以定罪了。
此时的李青听到要挨板子,先前还有些闪躲的眼神变得越发惊慌起来。哪怕被两个差役架着,依旧强自挣扎,对着金长岭急声争辩:“大老爷,我冤枉啊,我真的没有伤牛,我只是家中无米下锅,又没脸找街坊们借,就准备偷点菜果腹。我真的没有伤牛啊。”
“还敢狡赖,给我打。”听到李青居然还不认罪,金长岭厉声喝令,很快板子就打在了李青身上。这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瞬间哭了起来,引得围观的不少人纷纷暗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沈耘于前衙的偏门处看了好长时间,当看到李青挨打的时候,这才从匆匆自后衙的旁门走出去,转了一圈,走到前衙门口。略为挤了挤,便挤进人群,凑到了李家庄百姓的身边。
此时李青正好挨完二十板子,被差役重新拉到堂上。
趁着这个机会,沈耘拽了拽身边这个李家庄村民,带着几分感慨说道:“这李青看起来也算是个老实人,怎的做下了这等事情。难道,他与这个换做李仁的老人家素有嫌隙?”
听沈耘这么一说,这李家庄的村民连连摇头:“谁知道他发的哪门子疯。这李青本来就是个老实人。说起来,最多就是喜欢要面子。平素倒也不与人争,更不用说跟李仁家有嫌隙了。”
“其实拿下他的时候我们也不相信,但是谁让他脚上有血迹呢。我们一起到耕牛断腿的地方也看过,那血上也确实有他的脚印。哎,这么一闹,也不知道要出多少钱才能赔下来。可怜他一家四口,只怕一年的收成都要打水漂了。”
了解到这些情况,沈耘点了点头。见金长岭因李青还不松口而恼羞成怒,正要再打李青二十板子的时候,沈耘忽然出言喝止:“且慢。”
已经将李青拖下来的差役下意识地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围观的百姓正纳闷身后到底是何人有这么大胆子的时候,只见沈耘从人群中挤出来,整了整衣衫,对着堂上金长岭便说道:
“金县丞当真好大的威严。”
沈耘再怎么说,也是安化县正牌的知县。而李圭复虽然弹劾沈耘,但是沈耘放权那也是主动而为,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命令。
因此此时上得堂来,金长岭虽然恼怒,却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走下来,很是不客气的询问:“金某正在审案,不知沈知县忽然出言搅扰,是想要做什么?损坏耕牛乃是大罪,难道沈知县想要包庇他么?”
“包庇?”沈耘笑了笑:“这怎么可能。难道本县就是那种不明是非的人,让这位老伯白白受了损失?”
说完这些,沈耘这才走到案前,转身对堂下说道:“只是本案还有些疑窦,需要李家庄的百姓上堂来问个清楚。李仁,还不将你的街坊邻居们全都请进来?”
李仁看了看金长岭,又看了看沈耘,发现金长岭在沈耘面前似乎也有几分忌讳,便壮着胆子,冲堂外喊道:“大家伙都进来,劳烦了。呆会儿知县老爷问什么,大家就说什么。反正李青这厮被抓了现行,也没什么好问的。”
言辞之中,显然是对沈耘横插这么一杠子表示不满。
对于这种狡诈,沈耘无奈地摇了摇头。
转眼之间,李家庄随李仁李青两人一起前来的人,全都跪倒在大堂之上。说起来人还真是够多的,沈耘先前也觉得安化县前衙比较空旷了,没想到此时居然满满当当。
嘴角带着几分玩味,扫了堂下几眼,沈耘这才很是温和地说道:“好了,诸位起来说话。本县要问的问题很简单……”
随即只听得啪一声,沈耘拍着公案,目光灼灼地看着其中一人,厉声喝道:“伤牛者居然也有胆子站起来。”
其他人只是吓了一跳,但堂上一人忽然两膝一软,跪倒在地。当发现其他人都没有动作的时候,忽然又站了起来。
见众人都在看着他,登时挤出一丝笑容,低声冲着村民解释:”这小老爷威风太盛,可是把我给吓坏了。“打个哈哈,便欲如此蒙混过去。
然而沈耘如何能教他这般轻易地脱罪,一双眼睛如利剑一样看着此人,冷声说道:“你便是有千万种狡辩,本县也有办法让你认罪伏法。好了,其他人退下,你,李仁,还有李青,留在堂上。”
而随着沈耘这番话,堂上众人忽然发现此人双腿居然有些颤抖。一脚微微后撤,赫然是要逃走的架势。额头更是冒出豆大的汗珠,一滴接着一滴掉落在地上。
沈耘见状,登时看着差役们:“真凶在此,还不拿下?”
第一百四十一章 赵君锡临安化县()
众百姓只是觉得此人神色有异,但沈耘看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对自己的判断却非常确信。
就在先前他在前衙偏门查看的时候,便发现此人的表情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李青第一次挨板子,那声声惨叫即便是沈耘,都有种不忍。可是此人脸上露出的,却是愧疚中带着一丝庆幸的表情。
而且看李青挨了几下板子,便将目光转向金长岭,而并非一直看着李青,又或者将目观规避到其他地方。
看此人犹自强辩,沈耘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诉说自己的判由:“你是不是觉得,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本县就治不了你的罪?”
迎着差役和百姓们好奇的目光,沈耘首先讲述了自己之前在偏门中看到的情形。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李青是无辜的。因为如果他是在打伤的牛,那么牛血溅开,定然会沾染在他的裤子和鞋面上。而我方才也看过了,上面并没有。而听李仁方才的诉述,伤牛应该在李青跳墙方向的对面。”
“试想一个,慌张之中连菜都丢了不少的家伙。不论偷菜前后打伤牛,他的第一反应都是逃窜,如何能够将血迹沾在鞋底上?”
沈耘说完这些,将目光转向李仁:“李仁,我且问你,当你回头看菜园子的时候,有没有发现在伤牛倒地的那边墙上,还残留着人翻墙的痕迹?”
“这个?”李仁回答不上来,毕竟当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李青伤了牛,如何还会仔细观察现场的情况。就在李仁沉吟的时候,堂前一名李家庄的百姓忽然开口:“知县老爷,小人虽然未曾看到墙里头如何,但是墙外确实有两道新出来的土印子,那绝对是人的鞋尖蹬墙留下的。”
沈耘点了点头。这一点显然对他非常重要,指着被留下的这人,沈耘笑道:“那你等且看看他的鞋尖。”
此人听到沈耘的话,便缩了缩脚。然而公堂之上,不是外头人群之中,就算再怎么隐藏,也依旧掩盖不住他那双鞋子上厚厚的土层。
“既然李青不是案犯,那么今日堂上受审,案犯肯定要在就近看个清楚。因为他还是担心,如果李青不落罪,那么事情还会被李仁继续查下去。所以,今日一早,案犯便主动跟随前来。我说的对吧?”
被
沈耘一声质问,此人有些战战兢兢。
可是沈耘哪里会放过他:“果然,方才我一试探,你就露馅了。你心中有鬼,所以最是受不得惊吓。我那一声,是看着你等刚刚站起来,心神完全不设防的时候,瞬间喝出,你便以为本县已经知道你的罪行,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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