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纯粹久在中枢,虽然官职不大,可是天下各州府的主官是个什么样子,却是极其谙熟的。哪怕未曾谋面,他也能说出来这个人性格如何。
听到范纯粹的提醒,沈耘的心里猛地一顿。看来,这庆州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啊。
苏府。
苏大学士正一脸无奈地劝解着自己的小妹。
自从回来被追问沈耘到底获得了什么差遣,然后自己不小心说漏嘴之后。自家小妹便一直嚷着要见沈耘一面。可是,这都什么时候了,一个女儿家,跑过去找一个年轻后辈,怎么想都感觉有些不太合礼数。
苏轼当然不是那种对于礼教看的颇为重要的人,不然也不会在科举考卷中对帝尧来一回想当然。于儒家而言,尧舜禹可是上古仁君,是天下帝王的垂范,是万万不能有半点失礼的。
但是终究男女大防还是要注意一点。
苏轼无奈地问道:“小妹,那个沈耘究竟哪一点好,教你这般痴迷,便是连俗常的礼数都不顾了。”
被苏轼问起,苏小妹也一阵羞赧。不过很快便恢复正色,很是自然地说道:“大哥说的却是有些差错,我与沈生二人,见面大都是谈论学问,便如大哥与你那一群好友一般。而且,到现在为止沈生也未尝知道我是女儿家。以是,我与他,便是君子之交,哪里有大哥说的什么私情。”
“当真没有?”
见苏小妹点点头,苏轼笑眯眯地说道:“原本我还想着找个媒婆,与小妹说回亲事。如今看来,也是不需要大哥我破费了。想想你的嫁妆,大哥我就发愁啊。我与你二哥仕宦失意,能够维持家中生计已是不错,若要让你出嫁,唉……”
被苏轼这一番胡搅蛮缠,苏小妹终于熄了即刻去找沈耘的心思。不过,随即便向苏轼打听起庆州的情况来。
温庭筠曾说:“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是针对荒村的客栈而言,而在开封府,城门大开的时间还在辰时,因此往来行商也无需起那么早。四月的早晨,辰时已经天光大亮了。
赵文清几人没有得到吏部准假,因此此行只有沈耘一人回秦州。当然了,如今虽然也有些离愁别绪,可是毕竟科场得意,相互之间作别,人也多了几分精神。
坐在前堂,赵文清几人特意要了些好菜。推杯换盏一番,三人从怀中同时掏出书信,一并交到沈耘手里:“自登科后,便是天家的人了,行动自然颇受拘束。我等也不如沈兄得圣眷,只能拜托沈兄你转告故乡亲友一声了。”
沈耘知道,这一封家书,里头满满的都是登科后的喜悦,还有对故乡亲人的思念。
虽然地方早有喜报传到各自家中,到底与本人亲笔书信,份量是不一样的。
沈耘很是郑重地将三封书信收在怀中,这才自袖里掏出另一封信来:“四位仁兄,我在京师,知交不多,除几位之外,便只有范中允与苏兄两人。范中允昨日我已经见过了,但是苏兄相交一场,却不知其住处。临别匆匆,只能留下一封信。若是苏兄来访,请代我向他致歉。”
沈耘说的自是真诚,然而却看到四人嘴角含笑,同时摇摇头,而后异口同声地说道:“这等事情,我等却是不便代劳。有什么话,沈兄不妨当面跟苏兄说。”
沈耘只以为这是四人在逗自己开心,无奈地摇摇头:“我若是分身有术,便留下一个等苏兄来。奈何假期紧迫,却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来。”
“便在此时,不知沈兄能否等得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让沈耘一阵惊讶,随即笑着站起转身:“不想说到苏兄,苏兄便来了。快来坐下,我还说下次见面,不知要何时了呢。”
苏昧笑笑,冲在座的几人一拱手,这才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客气了。听闻沈兄近日就要归乡,故此前来。不想差点便错过了。”
沈耘尚未答话,便听得在座几人说道:“不妨的,不妨的,苏兄快坐。回秦州的客船午时便要出发,我等仓促闲聊几句,便要送沈兄出城。”而苏昧已经发现,除了沈耘,当真其他人都知道自己是女扮男装了。
既然被识破,苏昧也不惊慌,反而一脸从容坐在沈耘旁边,要来酒杯,斟酒后向沈耘一举:“沈兄临别匆匆,苏昧便不多说了,一杯水酒,且祝沈兄此行顺利。往后仕宦坦途,平步青云。”
苏昧刚刚说完,便听得赵文清摇头插话:“苏兄这前一句,我觉得沈兄不仅会接受,而且是极其喜欢的。但后面一句,只怕沈兄虽然会接受,却不会喜欢。”
沈耘正要举杯示意,被赵文清这么一说,忍不住愣了:“赵兄何出此言?”
“我看你去庆州,明明是异常艰险的地方,你却甘之如饴。而且朝中最近风云动荡,少不得你的手笔,你却甘心就此离开。唉,要我说,沈兄你这心里,只怕对平步青云是根本没有什么想法。”
赵文清到现在还为沈耘打抱不平。而对于沈耘如此淡然也是非常不理解,所以借此发点牢骚。对于这样坦诚相见的人,哪怕是抱怨,沈耘也只能笑笑:“赵兄说的哪里话,其实啊,去庆州也是对我好。毕竟朝中有不少大员都从西北进入中枢,沿着他们的足迹,想来也有别样的风景。”
这样的解释这几天已经说过了无数遍,赵文清几人都听腻了。到此也不再多说。
只是苏昧听到沈耘的话语,不禁愣了一下,随即说道:“沈兄此去西北,万万要注意西夏梁氏。连年来对大宋的战争都是由他们引起,每一次进攻之后,他们都会派遣使者前来与大宋和谈,而朝中诸公也往往会答应。”
说到这里,苏昧有些担心:“而和谈所要付出的钱粮,都是从陕西路各州府抽调,其中就以庆州为最。因此每年吏部考功司下去核查,庆州官员的评等都非常低。往后沈兄的仕途,只怕真的要蹉跎了。”
沈耘其实如何不知。
只是既然吏部已经做了决定,而且有曾公亮那句话,那就明白这是对自己的考验。如果能够通过考验,自此便是一片坦途,便如当年王安石一般,在地方做出出色政绩,文彦博直接写信,只要他来京师,不需要经过馆阁的考试便能就任馆职。
可是一旦不能通过。
呵呵,在朝堂众人眼中,他也不过就是一个有名无实之辈。到时候或许就连赵顼,都会对他所说的柜坊制度产生怀疑。
点点头,沈耘很是谨慎地回答:“这个我自然省得。庆州的现状,是时候需要些人去解决,我想,我应该可以去试试。”沈耘并未将话说的太满,但是,言辞之中全然没有试试的打算。任谁都可以看出来,沈耘有破釜沉舟的意思。
说完了这句,沈耘忽然笑起来:“诸位放心便是了。料想也没有什么困难的。”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便唤来马车,匆匆往码头行去。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沈耘与苏昧坐在一辆车上,其他四人却挤在了另一辆上边。
汴京的码头永远是那么热闹,几人下了马车,便看到形色各异的船只拥堵了数里。好在前往秦州的客船正好靠在岸边,船家不停地招揽客人。也省得再等待许久。
与赵文清与苏昧几人道别之后,沈耘正准备登船,谁知就在这个时候,赵文清忽然凑上来,交给沈耘一个纸条,然后很是严肃地嘱咐:“沈兄,这个纸条一定要在你登船离开之后再打开看。到时候一定会给你一个惊喜的。”
赵文清素来稳重,忽然间这么神神叨叨,倒是引起了沈耘的好奇。不过既然人家说要开船后打开,沈耘也不着急,站在甲板上与几人遥遥拱手,直至几人上车回去,这才转身走进船舱安排自己的住处。
第一百零一章 并不想见的故人()
客船解了缆绳,艰难地在无数行舟中穿行,终于,熬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开出汴河最拥堵的那一段。而此时,距离开封城也不过就走了一里路程。
船上客房倒也不算逼仄。尤其是船老大得知沈耘居然是个进士之后,就越发客气的不得了了。到底读书人的地位还是比较高的,在这些水上行走的人眼中,进士就等于官老爷,官老爷就等于权势钱财,甚至还等于此行路途中的便利。
将一干紧要的文书贴身收好,沈耘才拿出赵文清递给他的纸条。
“任沈兄聪颖如斯,到底是身在局中。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苏兄一介女子,对沈兄一往情深,切莫辜负佳人美意。料想说破后,沈兄定然可以猜到苏兄身份。我等相助至此矣。”
虽然赵文清等人一句“兄弟,我们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让沈耘感动不已。然而他更加惊讶于苏昧的身份。回想当日见面时的种种,沈耘此时恨不得在自己脸上拍几个巴掌。佳人当面,自己居然都没有看出来。
委实也是这个时代衣装太过俗常,男子也时不时戴些花来。以至于俊俏些的根本看不出他是男是女。
虽说沈耘也不是那种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的。可是这段时间以来,和苏小妹在一起的时候说话似乎也觉得轻松不少,遇到这样的女子,如果沈耘再说什么废话,那他就真的是脑子里进水了。
随后想起苏小妹的身份,沈耘也是一阵嗟叹。不想她大哥苏轼在一月前还是自己的考官呢,转眼自己就和人家妹妹有些意思了。这事情闹得,也不知道苏轼了解了情况之后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温柔乡是英雄冢,沈耘不是英雄,然而一样要在这坟墓里走一遭。八字还没一撇,这会儿就开始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当然了,苏轼还好说,最为重要的是苏小妹她二哥。苏辙这个人可是个相当厉害的,后世流传的文章,有一半近乎都是批评这个批评那个。
用句形象的话讲,那纯粹就是个喷子。而且这位还是个具备高智商,拥有高学历,然后无脑喷的喷子。什么东西看不惯就喷什么,当年就连任宗皇帝他都敢骂,更不要说别人了。
沈耘忽然觉得自己与苏小妹之间隔着好几重大山。然而,这并没有将沈耘吓倒。如果面对爱情还瞻前顾后,他也就枉为男人了。苏小妹都敢主动来找他,他为什么就不敢面对她的兄长呢。都说女追男,隔重山;男追女,隔层纱。
如今窗户纸已经揭破,索性放心大胆来吧。
沈耘在复杂地心情里,提笔为苏小妹写下了第一封信。
情书这等东西,古来有之。所不同的,无非就是载体不同罢了。
沈耘的信没有多少肉麻的东西,因为但凡是肉麻的话,他写下来便立刻揉成团扔到了一边。他的脑海中还是那个聪慧非常,谈吐优雅的苏昧。不过么,在信的开头沈耘便直接揭破了苏昧女扮男装的事情,还未自己没有及时发现小小的道了歉。
信中略微地叙述了一下爱慕,随即便话题一转,说到了自己在船上的经历。
行舟数日,客船靠岸。趁着补给水米的时间,沈耘将信托人送到驿站。此时的官驿也是提供送信服务的,不过这代价也不小,而且写信的双方也需要有点身份。沈耘倒是各方面都挺符合,因此收了钱,自然会将这件事情办好。
沈耘就这么静悄悄地回来了。
由于事先并未通知任何人,因此成纪县城外的码头处,倒也没有几个人前来迎接。当然,时隔半年,沈耘如今也一身的罗衫,浑不似走之前一般落魄。就算有人与沈耘打个照面,居然也无人认得。天色见晚,船家很是客气地送沈耘到码头便去了,看时候也不足以回到家中,沈耘只好前往城中投宿。
半年不见,成纪县依旧。
进城门时守城士卒少不得查验文牒,看着吆五喝六的两个家伙,沈耘摇摇头,自怀中掏出自己新的官牒。身份文牒有如后世的身份证,只是有了官身之后,吏部会重新造册。这官牒上不仅写着沈耘的籍贯姓名相貌,还有他在科考中的表现以及如今的官职。
普通百姓的身份文牒都是在籍贯所在地盖着县里的大印,可是沈耘这一本上边,用的可是吏部的官印。
俩守城士卒近乎呆滞地看着官牒,而后再打量一番沈耘,随即慌忙跪倒在地,将官牒奉过头顶:“不知是沈知县驾临,我等无状,还请宽恕则个。”
沈耘摇摇头:“起来吧,用不着跟我下跪。不过言语粗鲁些,如何能怪你等。往后莫要见人就骂骂咧咧的,好了,我来的事情,不要声张。”结果官牒,沈耘阔步走进城门。两个士卒慌忙起来,看沈耘远去的背影,不自觉地舒了口气。
沈耘说不要声张去,其实哪里能够如他所愿。
虽说傍晚进出城门的百姓已经很少了,可是不代表他就没有。这俩士卒跪倒在地的情形让周遭百姓一阵错愕,随即纷纷猜度起来,到底是什么人物,会让这些平素颇为嚣张的守门卒下跪。
“莫不是,朝廷新派来了个县令不成?”
“不要乱说,最近我三姨夫的小舅子也没说从京师来什么公文。哦,对了,除了几年科举,咱们成纪县出了一个大人物的喜报。不过听说那大人物和咱们县太爷有嫌隙,所以给强行压了下来,连报喜都没有。”
“那会是谁,看样子很年轻啊。”
只是又慑于那些士卒的威风,不敢轻易上去触霉头,所以百姓们只能将想象发挥到极致,就连转运使他儿子都在猜测的范围之内。
正好在船上还未吃过晚饭,沈耘便找了一家前边经营饭食,后头经营客栈的酒家。一脚踏进去,夜间已经很少有专门吃东西的了,无奈之下,只能要一叠咸菜,就这两块烙饼开始垫巴肚子。
沈耘来的较晚,也不愿惹人注目,所以坐的位置靠近墙角。寻常人进出根本就不会看到这里来。京中饮食是好些,然而吃多了,终究是有些怀念家乡的味道。哪怕只是一叠咸菜,哪怕就着干粮吃还是有些酸,但沈耘吃的津津有味。
就在沈耘要以这咸菜引发一段浓浓的乡土情怀的时候,店里忽然闯进来几个人。一进门便高声叫喊:“店家,给咱们上一斗水酒,再且五斤羊肉,若是有韭菜蒜苗之类的也切点好蘸着吃肉。对了,门前这两桌赶紧叫人来收拾收拾。”
这等叫喊在秦州这种地方其实非常常见,倒也不会引起食客注意。但让沈耘忽然抬头看这些人的,是进来几人接下来的交谈。
“沈焘,听说你那个堂兄考中了一甲第四,你马上就能够借此进入州学,今夜这酒钱就你出了。也省得改日找你和喜酒。”
沈焘,多么熟悉的名字。数年不见,这个肥头大耳的家伙,如今居然还借着自己的名头谋福利了。当真是没想到啊,沈耘抬起头来,正好看到沈焘坐在桌前,眉飞色舞地吹嘘:“嘿嘿,你要知道,我那个堂兄能够考中,全赖我家接济,不然就算有州府支持,他在京师也过不下去。”
“沈焘,先前不是听说,他与你们都断交了么?而且上上个月一起吃酒,还听你不停辱骂你这个堂兄。”
“哎呀,他们家穷我说两句怎么了。谁能想到他能考中啊,要不是同宗,我家才不会接济他呢。对了,你听谁说的他与我家断交了?这都是谣传,分明是有人看咱们沈家出了个进士,眼红嫉妒,所以说这些话来诽谤咱们。你们要是喜欢听这个,今日的酒钱你们自己出。”
果然是一群狐朋狗友,听着沈焘不出这酒钱,登时急了,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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