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耘当真是考虑的周详。我先前还以为,是韩扬这厮三番五次挑衅与你,终于被惹恼了。”应谦一笑了笑,神色淡然地饮着酒。对于沈耘的变化,他压根就没有放在心上。
赵文清却是有些后怕:“我就怕沈耘中举之后变了一个人,我等这朋友做不下去。如此说来,我倒是安心不少。沈兄还是我认识的沈兄,不用担心往后言语之间有所得罪了。”
一番话引得几人纷纷大笑起来。而此时因为沈耘展露才学,开始有好几个过来结交。一时间原本七个人的桌子,忽然间就变得狭小起来。
琼林宴再度陷入和乐的氛围,不一时又有太乐署的乐伎过来,为一干进士们演奏宫中的乐章。饮宴过后,不少婢子匆匆收拾了残局,重新摆上不少干果点心,酒壶统统倒满。
沈耘与赵文清几人也失了继续坐着的兴趣,拎一壶酒,起身往那花园中走去。南国盛开的花朵,总归是新鲜事务,即便沈耘见多识广,却依然颇有兴趣地看着。
一天琼林宴过去,进士们各自回到了住处。
而这个时候,赵顼这位年轻的皇帝,正坐在天章殿的软榻上,听礼部侍郎回禀琼林宴的情况。
最先拿出来的,自然是叶祖洽写下的谢恩诗。对于这种东西,年轻的皇帝总是充满了欣喜。毕竟谁都喜欢别人夸自己几句,皇帝尤甚。而且叶祖洽也是个吹捧的高手,几首诗让赵顼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当然,如果让沈耘看到,定会发现这里头根本没有他作的那首诗。
叶祖洽也不傻,作为状元的福利,怎么会轻易拱手让人。
看完了这些,赵顼才兴致勃勃地问道:“今日的琼林宴,可曾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
礼部侍郎笑了笑:“陛下,还真是发生了一件趣事。只是毕竟有些失礼,臣还在犹豫要不要说出来。”这不明摆着就是想要说的意思么。赵顼的好奇心成功被勾起,身体往外挪了挪,做着靠近礼部侍郎的动作。
“你且说来我听。”
“回禀陛下,今日宴中,二甲第九名秦州成纪县进士韩扬,不满一甲第四名同县进士沈耘在他之上,提出了比试。不想连续两番赛诗,却被沈耘给堵的一句也未曾作出来。最终负气而去。”礼部侍郎虽然也是旧党,但对于韩扬这个年轻人,着实没有半分好感。
当初这小子在京师就搅风搅雨,得罪了不少人,况且旧党之间也有嫌隙,并非铁板一块。他和程颢便没有什么交情,此时说起来自然不会有半分顾忌。
“还有这等事?”赵顼饶有趣味地说着:“那韩扬的名声,我也听过。总归少年人有些情况,当初在京师就喜欢到处与人比试文章,不想如今越活越回去,还赛起诗来。那少年似乎是监察御史里行程颢的弟子吧,程颢看起来倒也是个稳重的人,学问也不错,只是这教授弟子,委实有些不堪。”
其实程颢教授弟子的本事还是不错的,奈何一粒老鼠屎就能坏了一锅汤,韩扬的作为他也知道,而且认真调教过。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刚二十出头的少年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哪里是几回管教能收拾好的。
程颢还不知道,他默默地为自己的弟子背了黑锅。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赵顼的注意力终于从这个上面转到了沈耘身上。
“你且说说,那沈耘到底作了什么诗,让这个韩扬失了斗志。”
礼部侍郎从袖中掏出两页纸,躬身奉上,内侍将其取过来送到赵顼手上。
“唔,原来第一首也是谢恩诗啊。嗯,不错,不过比叶祖洽的就差了几分意思。难道韩扬连这样的诗都写不出来么?”
“不是写不出来,而是出了题目的瞬间,那沈耘便念出诗来。韩扬性子本就有些跳脱,因此叫嚣着沈耘早就有了腹稿。所以这一场比试就不算了。”礼部侍郎苦笑一声,将这场比试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赵顼倒是理解韩扬的心情,所以也没有过于苛责。
而他看到第二首诗的时候,忍不住赞叹:“这首诗写的颇有些气势。没想到沈耘相貌平平,这胸中丘壑倒是不低。好一句‘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这样的气魄,便是朝中某些人虚度几十年光阴,只怕也是没有的。”
说着说着,赵顼还是想到了这些天旧党那些老臣三番五次的上疏。说真的,他心里都有些烦透了。
而说到新政,又谈到沈耘,赵顼不禁想起沈耘当日的殿试文章。背着王安石,他私下读了好几遍。虽然新政的决心是越发坚定了,但是,对于近期新党的某些作为,他还是有了些许谨慎。
“罢了,都是少年人的意气之争,便由得他们去好了。”摆摆手,让礼部侍郎离开,赵顼对中官嘱咐道:“对了,明日一早,你且派人去找沈耘,让他写一份关于新政的札子。告诉他,不用担心什么,心中怎么想的,就怎么写。朕绝对不会因此降罪于他。”
不过想了想,还是改口:“算了,你直接让人带他进来。明日王相公休沐,我便在升平楼见他好了。”
突然造访的宫中侍卫,让沈耘有些错愕。不过当这位长相有些凶恶的禁军校尉凑近了耳语几句之后,沈耘忽然感觉压力有些大。没想到,赵顼居然会派人来接自己进宫,而且还要在升平楼见自己。这种激动的心情,只有当初获知自己得中一甲第四才能相比。
沈耘的骨子里有没有奴性,这个沈耘并不好说。
但是对于赵顼,沈耘确实是将他当作一个大人物来对待的。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说,不论在哪个年代,阶级都是存在的。就算是后世,那些成天骂人有奴性的家伙,骨子里也充斥着等级思想。
沈耘穿了公服,便被一辆马车匆匆载往西华门。入门后一路连通传都不必,直接来到了升平楼。
楼名取四海升平之意,不过构造却没有一点升平的意思。檐牙高啄,雕梁画栋,要不是内侍催促,沈耘真想好好看看这皇宫的高楼到底如何的精美。
进得楼去,赵顼尚未来到,沈耘被安置在一个绣墩上坐着。这个待遇,让沈耘受宠若惊。而内侍早已经告诉沈耘呆会儿赵顼过来主要会问些什么问题,此时的他,在安静的环境中,思绪不停地转动。他不想,给赵顼的第一印象,是结结巴巴。
这想着想着,便出了神。忽然间外头传来一声陛下驾临,要不是身边的内侍提醒,沈耘还真的还犯下失仪的罪过。随内侍出门,便看到赵顼下了龙辇,沈耘正要拜时,却被赵顼走过来阻拦:“好了好了,快快进殿,朕要听你,好生说说对新政的看法。”
第九十四章 君臣问答论新法()
踏进楼中,赵顼坐定,见沈耘恭谨地站在前头,不由得笑了笑。
“赐座。”虽然都是同龄人,不过都说屁股决定脑袋。简简单单两个字,赵顼的声音却透露出一种威仪。
其实沈耘早就做好了站着回话的准备。哪怕骨子再怎么天性自由,眼前面对的毕竟是这个国家地位最为尊隆的人,只有脑子不是很清楚家伙才敢放肆。
内侍将绣墩往沈耘身边搬来,能得到这份殊荣,沈耘自然是由衷地感激。冲赵顼一拜,这才谨慎地坐在绣墩上。到了这个时候,君臣二人的问答才刚刚开始。
“我听闻,沈卿当年经常出入秦州范府。看来卿家与范家关系颇为紧密。”
能够强压这一群三朝老臣,赵顼的权术自然是过硬的。此时忽然问沈耘这么一句,自然是告诉沈耘,关于他的一切,宫中都调查的一清二楚。
沈耘慌忙起身一拜:“当年年少气盛,自绝于宗族。多亏范中允看重,连年提携,才有沈耘今日。各种恩情,沈耘自然是难忘的。到了京城,范中允折节下交,更是让沈耘感激。以是相互间的来往,确如陛下所言,颇为紧密。”
一句谎言,需要一千句谎言来圆。到最后还有可能露馅。
既然赵顼这么清楚,沈耘索性也不再隐瞒。反正范家的德行操守都是相当不错的,与之相交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赵顼很是满意地点点头。
方才的试探如果沈耘说了假话,那么他接下来依旧会与沈耘畅谈一番,然而自此也就提不起对沈耘的信任了。
接下来依旧谈论了不少琐事,还考校了一番学问,这个时候沈耘在赵顼的印象之中已经是一个性格忠厚学识渊博的人了。对于很多文章的解读,都有比较新颖的观点。甚至于那种细微的视角,更是让赵顼感到惊奇。
原本还有些莫名的担心,这下子全部打消。
“沈卿,前次你在殿试中的文章,苏学士说你述之未尽。我这几日读来,也确实有许多疑惑。很多事情你都只是提了个更改而后一笔带过,今日你我君臣二人,再无旁人打扰,不妨与我详细说说。”
赵顼很明白为什么沈耘会如此。毕竟朝堂之上,新旧两党的争端是愈演愈烈,他虽然非常支持新政,但是朝政也少不了那群老臣的辅助。
沈耘躬身一拜:“臣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然若是有些冒犯言语,还请陛下宽宥。”
“放心说吧,今日只要你不是说什么大逆的言论,朕不会降罪于你。”不管接下来沈耘到底要说什么,就凭这个态度,赵顼就对沈耘升起了好感。
让沈耘重新坐回到绣墩上,这才饶有兴致地听沈耘讲述。而在他的身后,随侍的起居舍人手中则不停地记述着两人的交谈。
“陛下觉得,自秦以来,这么多朝代,亡国之君定然是昏庸无比么?”
沈耘并没有直接回答赵顼的问题,而是反问起来。熟读经史的赵顼想也不想便回答:“自然未必。”
“陛下英明。事实上历数各朝亡国的原因,或是法令严苛,或是皇室暗弱,或是藩镇乱起,或是异族入侵。然归其根本,却只有一个方面,百姓贫困。”
赵顼默然,随即点点头,露出苦笑:“可是如今莫要说百姓了,便是朕的国库,也是捉襟见肘。朕自继任以来,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这个问题。生怕哪一天忽然就会民乱丛生。沈耘,你且继续往下说。”
“其实百姓的要求很低。只要能够吃饱肚子,便不会有什么怨忿。因此当王相公提出新政的时候,沈耘心里是赞同的。”
“可是,你的文章中却并没有完全赞同。”赵顼抓住了这一点,看向沈耘。
“是的。陛下,本来我是比较赞同王相公的新政的,而且,就算是朝中诸公说有些新政是与民争利,我也没有半点动摇。只是,万事皆是一体两面,我从陛下的眼中看到了对新政的肯定,却没有看到对新政的隐忧。这就是我没有完全赞同新政的原因。”
见赵顼没有什么表情,沈耘继续说了下去:“陛下是大宋的核心。虽然如今受困于积贫积弱的境况,但是不能因为新政的利好,便急于求成。要知道新政不亚于更迭朝代,是要将往常的体制彻底打破了重建。想必陛下已经看到了,如今在新政面前,挡着一堵坚实的墙。王相公只是把这份阻力推给了陛下,可是陛下有没有想过,打破这堵墙需要付出的代价。”
赵顼表面上看似神色淡然,其实心中已经翻起了波澜。
沈耘说的每一句话,都万分契合他的处境。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赵顼悠悠地问出这个问题,便说明他的心里已经接受了沈耘的说辞,甚至将沈耘当作一个重要的幕僚来对待。
“陛下觉得,古时管仲之才,比王相公如何?”
古今之论,想来是比较难以评判的。但是管仲的本事,老实说,王安石还真不一定能够比得上。说白了如今朝堂上的大臣,治理国家的很多方式还是借鉴人家管仲来的。
赵顼没有回答,但是沈耘却继续说着:“齐国不过一隅之地,管仲辅佐桓公,也用了六年时间,才使得国力强盛。这还是建立在外部压力比较小的情况下。大宋幅员辽阔,足以抵得上十数个齐国,陛下若是还想急于求成,那便如揠苗助长了。”
“一年来,新政政令频频出于朝堂。地方官员一道政令尚未通行,便迎接来下一道。如此一来,如何教地方不怠政懒政?到最后,也不过政令出于中堂,行于京畿,止于河中。”
“因此以我看来,王相公之新法,每三年施行一套。以三年为期,全部落实到地方。而这三年间,又可寻一地,试验下一套新法,采纳实施中的各种问题,不断完善。而非如今三月一出新法,凭几个人臆想便要通行各州,平白惹得朝中诸公攻讦。”
“此外,陛下应当主动培养年轻一代德行优良,谙熟新政切又忠于陛下的官员。如此就算王相公将来致仕,也有中坚之人替代,以免人亡政息。”
莫要说是赵顼,就连跟在他身边不停记录着的起居舍人都露出了诧异的目光。
敢于批驳王安石着急的不止一个,可是沈耘是第一个直言王安石后继无人的。这番言论要是传出去,只怕肯定要引起新党的弹劾。
只是,
赵顼还是觉得意犹未尽。此时居然从龙床上走下来,在沈耘惶恐的眼神中着内侍搬来绣墩,坐到沈耘身前继续追问:“可还有更加详细的东西?沈耘,你且细细说来。比如这个三年施行一套,以如今的成法,到底先施行哪一套?施行到了什么程度,才算是完满。”
沈耘想都不想,直接回答:“常平新法。”
“哦?”常平新法就是后世流传甚广的青苗法,在沈耘看来,这一套发令绝对是想当然的典范。要说造福百姓,也是有一些,但相比其弊病,只能说得上利弊各半吧。
见赵顼一脸惊讶,沈耘仔细解释道:“恕臣冒犯,陛下只听新党说常平新法的好处,却根本不知道施行在地方,到底有多少弊病。首先就说说这个钱粮的来源,常平仓只在州府设置,对于距离州府较远的地方,铺设非常困难。这是其一。”
“新法一年两次借贷,往往收息和贷款的时间重合,百姓不仅没有尝到其中好处,还深受其害苦不堪言。与新法本来的意愿大相径庭。更何况其利钱没有定制,使得地方官员找种种理由增息,说是与民争利,也没有什么冤枉的。此为其二。”
“而且百姓借贷时不论借钱还是借粮,到最后都是以银钱还债。从粮食到银钱,其中变数非常大,有人借机压低粮价对百姓进行盘剥,官府却不闻不问,越发加重百姓负担。此为其三。”
“而借贷时十户一保,上户不愿借贷,下户无力偿还,地方强行摊派,渐渐变成搜刮的形势。而且常平新法获取的钱粮被三司和转运使移作他用,使得天下人只能看到新法的坏处,却看不到新法的好处。陛下,这些事情,不得不防啊。”
说到这里沈耘充满了担心,本来新政的意愿是好的。甚至长远来看,增强国力的效果也是明显的。不说其他,单就新政期间对外作战取得的成果,就让沈耘这个骨子里还有点愤青的家伙感到满意。如果就因为这些漏洞将新法废弛,那真的很遗憾。
对于青苗法赵顼本来是自信满满的,这会儿被沈耘指出了这么多漏洞,霎时间脸色都白了。强忍着内心的震撼。
“那你说,朕该怎么办?”
赵顼一瞬间都有了想要废除新法的打算。如沈耘所讲,青苗法简直就和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驰了。只是心中还残留着一丝不敢,才促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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