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尚未摆脱春末的影子,但是城中一夜之间梨花开时,又有杏花争艳。
琼林苑位处城西顺水街,与金明池相对,甚至还将金明池的一部分包罗进去。苑内锦石缠道,宝砌池塘,柳锁虹桥,花萦凤舸。莫要看汴京天寒,可是苑中却盛开着自闽浙等地快马运过来的各种花草。池中更有水戏,颇为靓丽。
当一干进士们来此时,礼部早就备好了一应的陈设。
依照甲第,一甲前三独自一桌,当然,也可以邀约其他人一起。一甲剩下的两三人一桌。二甲三五人一桌,其他全都是十人一桌。桌椅全都摆设在芳草地上,坐在这里不仅能够品尝到美味佳肴,还可以欣赏亮丽风光。
沈耘等人就坐时,赵顼尚未前来。
听礼部的主官说,是到金明池去看水戏了。此处自然是由陈升之和曾公亮两位宰辅代为主持。不过按制赵顼是要前来的,因此哪怕一干士子辰时未到就前来,可是赵顼不来,依旧不敢擅自开席。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
一群人在诡异的沉默中僵持着,终于听到了一声通传:“陛下驾到,诸官与新晋进士,前来参拜。”车辇缓缓驶过来,明黄的帐内,赵顼还未看到沈耘这些人,便很是悠闲地让众人免礼。
想是在金明池看的畅快,说话是也带上了几分高兴:“诸位卿家,今日遍邀诸位前来,正是为了奖赏尔等英才。来,为我大宋之兴盛,饮胜。”
天子敬酒,莫敢不遵。这等礼仪的时候,每个人手中所持都是酒爵,一爵下去,便是差不多一两水酒。而一敬大宋,二敬苍天,三敬后土。到了第四杯,便是这些进士们敬天子。
赵顼很是开心地饮过这一杯,便非常开明地说道:“诸卿既然已经敬酒了,那朕也就不再久留。此处就供尔等尽兴玩乐。今日过后,却是要劳烦诸位,为朕好好的狩牧地方了。”
或许,这便是赵顼对于这些进士最大的期望。说完了这几句话,赵顼便在众人恭送中离开琼林苑,甚至之前的陈升之和曾公亮两人也离开了,就剩下服侍沈耘等人的婢子。
没有了皇帝和高官们的存在,这酒宴便开始变得有些意思起来。
沈耘本就与应谦一关系非常好,此时自然坐在一处,只是不过片刻,便有岑士望,赵文清,曾明礼,周青云几人围过来。看着桌子不够,李之仪也笑着主动将其靠过来,这下子瞬间就成了一个小小的团伙。
其他人自然是有样学样,支持新政的几个,纷纷靠到叶祖洽那里攀关系去了。至于支持旧党的,则靠在上官均那里。
对于琼林宴,礼部也是废了心的。设置了专门的四司六局,周密的分工之下,没有一处让进士们感觉到不适的地方。
美食更是不用说,南北的时鲜在桌上应有尽有。单就律例中禁止的牛肉,便被做成了五种菜肴送上来。而酒水用的也是最好的,或许是考虑到进士们籍贯不同,从西北的烧酒,到汴梁的果酒,巴蜀的剑南春,绍兴的状元红。种种酒水应有尽有,只要能喝的下,便有婢女不停地斟酒。不得不说,琼林宴就是这些进士将来进一步腐化的开始。
吃喝完毕,文人总是有些毛病,那便是喜欢论文章。
往年的状元郎在这个时候都会赋诗几首,代表诸多士子拜谢皇帝。然而这个状元郎,行事却颇有些城府。
起身念过一首,看着礼官几下,便拱手冲在座众人说道:“叶某不才,本愿多作几首以谢圣意。然座中英才济济,若是我独占了这份厚意,反为不美。不若,诸位仁兄与我一道,都作几首,而后评出个优劣,再择几首呈送。”
叶祖洽前头的话,还让众多士子非常开心。毕竟能在皇帝面前多露脸几次,对于自己的未来肯定是有好处的。
然而最后两句,却是让人脸色一变。
今日之事,肯定到时候会被汇报上去。所以士子们竞相作诗,而后分个高下,难免让在场的一部分人有些难堪。试想能够考中的士子,自然都是有些骄傲的,怎可因此轻易被打破。可是状元郎的话,偏生又不能不听。一旦拒绝,就要被指责没有对皇帝的感恩。
这分明就是要赶鸭子上架。
沈耘这些人正在犹豫的时候,那上官均的座中便有一人,很是爽快地答应:“既然状元郎有此雅兴,我等自然是奉陪到底了。”一番话让在场的士子脸色越发难看
沈耘抬眼看时,正是韩扬那个家伙。
第九十二章 金明池前笑韩扬()
沈耘不知道该说这位是无知者无畏,还是说年少轻狂。
就算是再不服这个新科状元,也不能按照人家的想法,一步步陷入早已设好的全套。更何况,还要拉上这么一群人。
要不是知道这厮的老师程颢也是旧党,而且最近遭受不少新党御史的弹劾,不久估计也要被外放。或许此时此刻上官均一群人就有将这厮赶出他们一桌的想法。
而韩扬冲着叶祖洽叫嚣了几句,再度找上了沈耘:“沈耘,你一时侥幸,得了一甲。在我看来,也不过是官家一时被你的谗言蒙蔽。今日在这么多人面前,咱们各自写一首谢恩诗,让在场的诸位比比,咱们到底谁更胜一筹?”
沈耘正要回答。
然而将要起身的瞬间,却被应谦一给拦住了。
这位风度翩翩的公子冲沈耘点点头,看了韩扬一眼,站起身来冲在场众人一拱手:“诸位。不管沈兄是否答应,应某都有几句话想说。”
“应谦一,这里有你什么事情?我要找的是沈耘,不是你。”韩扬显然对于应谦一还是不敢造次的。毕竟程颢回去之后也曾为韩扬背诵过两人的文章,依照程颢的评判,自然沈耘是有些不如他的,而应谦一的文章,便稍微有些胜出。
当然,程颢说这些话,纯粹也是站在旧党的立场上。沈耘是两头不讨好,因此这样的评价并没有什么公正可言。
“韩扬,据我所知,这已经是你第三次输给沈兄了吧?”应谦一根本不搭理他,而是义正言辞地说道:“与赵兄几人一起聊过,我也知道了一些旁人不清楚的事情。一年前秦州松鹤楼的元夕文会,你输了。州试你又输了,到了殿试,你还是输了。我不明白,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事不过三这句话?”
先前韩扬挑战沈耘,这些进士只以为两人之间早就存在矛盾。不想被应谦一说穿,原来韩扬居然是这等人。原本还有些看热闹的意思,此时瞬间觉得乏味。看向韩扬的眼神,也有些耐人寻味起来。
“沈耘,有本事就不要躲在别人背后。难道你连接受比试的胆子都没有么?看来,你这个一甲第四,来路有些不正啊。”
“啪。”一声。
赵文清很是惊讶地看着沈耘,因为想出差不多半年,他从来没有看到沈耘这样恼怒过。
而拍桌子的声音,也成功地将正要准备吃酒沉默的众人,再度将目光转向沈耘的身上。此时的沈耘一连正色,走出座位,一步一步,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到上官均这桌,然后,走到了韩扬面前。
“我知道,这些年你在京师不停地比试,赢过许许多多的同龄士子。我也知道,你的老师是当朝监察御史士林名宿程老先生。我还知道,你家境不错,自小看过的书籍非常多,多到或许我也比不过。”沈耘一字一句地说着,虽然并没有往前走,可是那股子莫名的气势,让这厮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然而沈耘的话并没有说完。
“可是,如果你因此就看不起我,觉得我合该就在你之下。那我只想说一句,你不配。你不配鄙视我的出身,也不配质疑我的学问,更不配怀疑我的名次。今日你既然想比,那咱们就好好比比。在座的这两百多为仁兄,请随意出题。我便要让你知道,什么叫做谦虚。”
沈耘的话说的很张狂,但是谁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错。
面对韩扬的咄咄逼人,如果真的忍气吞声,反而让这些人心里瞧不起。
而此时的叶祖洽适时出现:“既然如此,那便最好了。小弟正愁理屈词穷,做不出好诗句有负圣恩。有两位仁兄相助,想来今日龙颜必然欣悦。我便出第一个题目,谢圣恩。”
上官均这边的士子忍不住白了叶祖洽一眼。这位当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而且当了状元郎,言辞之间一点操守都没有。三句不离圣恩,当真将讨好做到了极点。
不过这会儿沈耘的目标是韩扬,对于叶祖洽如何,却是无所谓了。听到这个题目,当即点点头:“韩扬,你准备好了没有?”
一句话让韩扬一怔,然而沈耘此时却迈步远去,口中赫然念着:
“清朝赐第缀群英,器浅如何向晚成。
细把愚衷摅骞谔,惟其圣德在高名。
桑榆奉对惭韦布,恩泽叼封书姓名。
睿眷天隆何以报,敢将忠节誓平生。”
这是一首非常典型的科举后廷对谢恩诗,沈耘念出口来,瞬间引得许多士子拍手叫好。在一旁负责侍奉的差役连忙找人来将诗录下,这个时候,韩扬还一脸的呆滞。他是完全没有想到,沈耘居然会这么快便作出诗来。
不过,这性子还有些跳脱的少年,终究不会觉得是自己真的输了。待众人拍手叫好之后,瞬间高声指责:“不行,这是你早就已经准备好的。根本不能作数。这场笔试,我不同意。要另外寻人出题,最好是出那种刁钻一些,谁都不曾准备的。”
韩扬这种胡闹,让不少人皱起了眉头。
上官均这一桌,便已经有人准备将他按在凳子上。奈何众目睽睽之下,这般做法终究有些不雅,这几人只能相视摇头苦笑,随即当作是同意的样子,起身到不远处的金明池畔佯作看风景。
与沈耘友好的几人,正要作势讥讽,却被沈耘摇头暗示给拦住。今天沈耘是铁了心要让这个家伙吃点苦头。
他韩扬读过的书诚然是多,可是记住的又有多少?无非跟着名师学习了许多年,这脑子好用一些,对于经籍的理解比别人高深一些。可是在沈耘这里,正好这些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此时沈耘的学识,就像是已经搭建好的高楼。
主体的框架已经修建好,剩下的便是通过不断的读书来充实。
论起诗文来,精雕细琢之下,凭借自己的本事也有可能打败韩扬。只是为了保险,沈耘不得不将脑海中记着的不少后世诗句拿出来。
一时间一大群人只顾着饮宴,气氛似乎变得有些冷清。
韩扬是铁了心要将沈耘给比下去,此时竟然像是完全没了人情世故,指着金明池畔的一位士子便说道:“郎兄,你来随便出道题目,让这厮看看,没有准备不做手脚,他根本就不配这个一甲第四。”
“韩兄你却是为难我了,方才吃酒有些上头,这会儿郎某正晕的慌。哪里还能够出什么好题目。不若韩兄另请高明。”比起韩扬在上官均这一伙中可有可无,沈耘在他们那个小圈子可是中心人物。而且沈耘交好的,一甲有两个,二甲有一个,三甲还有两个。
虽然沈耘的朋友不多,可是韩扬又有什么朋友?不过都是点头之交罢了。
只是韩扬并不打算这般放过,追问中这位姓郎的进士只能苦笑一声,冲沈耘轻轻点头,看了一眼池水,饶有趣味地说道:“此时池中有青蛙出没,诸位不妨便以此为题好了。”
古往今来,诗句中以蛙为意象的,诚然不少。但是专门写蛙的,却非常罕见。说完这个题目,郎姓进士看着韩扬:“韩兄,某生在潭州,今年也是初次进京,与沈兄也并无交情。这道题目,我想应该还符合你的要求吧。”
韩扬的逼迫让他心中有些不快,此时说出这番话来,纯粹就是让韩扬输了之后无话可说。
韩扬还未回答,沈耘便拱手致意:“我与郎兄,相见不过三次。殿试为首次,传胪为二次,今日相见为三次。若是韩兄还觉得这题目于我有利的话,那我只能说,这场比试,我输了。”
沈耘的话让韩扬脸色一阵烧灼,他心里也清楚,这是沈耘不想跟自己继续纠缠下去的说辞。登时眼睛一瞪:“我韩扬岂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郎兄的题目,我自然是同意的。半炷香之内,你我作出诗来,请在场诸位仁兄评判。”
韩扬自认在半炷香内绝对可以做出好诗来,然而沈耘却并未如他所愿。
“半炷香?不用了。我现在便可以作的出来,你且听好了。”
“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
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在韩扬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沈耘将这一首颇有气势的诗念出来,随即笑着看向韩扬:“不知韩兄,觉得如何?”
这块芳草地上的士子已经坐不住了,纷纷咀嚼着沈耘的诗句。有些博闻强识的士子已经念出了这首诗的原型。
“独坐井边如虎形,柳烟树下养心精。
春来唯君先开口,却无鱼鳖敢作声。”
这是唐太宗李世民所作。
虽然这位皇帝政治上颇有建树,但是说起诗来,篇目不少,文采确实有待商榷。便如这一首,两下相较,反倒是沈耘的更加出彩一些。
况且沈耘将不合身份的词藻换掉,不仅气势浑厚,形象逼真,言辞中隐隐还有一种对韩扬的蔑视。
第九十三章 官家有邀升平楼()
韩扬一瞬间变得脸色苍白。
别人还没有感觉,他可是感受的清楚。沈耘那一句“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做声”,正是冲着他来的。
自己一向自视甚高,如今却被人暗骂是虫儿,内心的羞恼是一阵高过一阵。偏生还不好宣之于口。这真要嚷出来,原本不明白的进士们立马就能会意,可是沈耘却可以淡然否认。到最后被羞辱的还是自己。
丢脸是相对的。
比起输了丢脸,被人羞辱再加上输了更为丢脸。
韩扬阴沉着脸,冲沈耘拱拱手,二话不说,直接离开了宴席,往琼林苑外走去。
激烈的交锋不过两个回合,便宣告结束。众人对沈耘的印象,却又深刻了一层。一甲之下的那些进士,此时纷纷将沈耘当作不可轻易招惹的人。至少,没有绝对的实力和靠山之前,这种人是不能轻易招惹的。
而赵文清这个三个与沈耘相处更久的人,看到沈耘走回来,依旧止不住内心的震撼。
待沈耘坐下,赵文清带着几分好奇问道:“沈兄怎的今日这般强势,往常看你对那韩扬都是一般爱理不理的态度,可是今日为何……”
话说到一般便停下了,但意思沈耘却明白。对于这些好友,沈耘也不隐瞒:“如果他只是说我,那么我倒是真的可以忍受。可是今日他说话太过了,甚至将今科的考官都牵涉在内。你们想想,若是传出去,以如今势力错综复杂的朝堂,不知又要掀起什么波澜。”
沈耘的解释让座中几人暗自一惊。
“我这般强势地压制他,正好将这场争论的焦点转移到我的身上。旁人自是看到了我有些得意忘形,韩扬先前那些话便会下意识的疏忽。等他们再想起来的时候,这场风波便已经过了。”
沈耘不是圣人,也不想给韩扬留什么活路。可是如果科考再因为这家伙掀起什么风云,他们这些人将来还说不准会出现什么波折。为了能够顺顺利利获得差遣远离朝堂,沈耘也只能做一回彻头彻尾的恶人了。
“沈耘当真是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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