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长辈的威严将小丫头吓怕了,缩缩脑袋,见沈耘也没有替她说话的意思,只能不情不愿地答应:“银瓶儿记住了。”
沈母面色稍霁:“且先稍等等,你爹爹回来,咱们便开饭。”
蓦地又叹道:“这个死老汉,家里柴都堆成了山,还整天去砍柴,也不知这些要烧几年。那些邻舍们都有些抱怨了,说了他也不听。”
沈耘自脑海中得到的记忆,沈山前几年忽然昏倒,待醒转后便一直说不出话来。只是脑子变得越发一根筋起来,认定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但凡旁人稍不顺遂他的心意,便吱吱呀呀连连叫喊。在沈耘这里,更是拿着鞭子狠抽。
显然,这是脑梗导致部分脑细胞坏死了。
沈耘不禁有些哀悼前身那个书呆子,一个劲傻乎乎地挨打,也不知道躲闪一下。如果是自己,那绝对要撒丫子就跑的。
同时也有些惊叹沈山的生命力,脑梗能够活下来本就侥幸,还能在没有药物辅助的情况下活上好几年,这个家庭委实很强大。
三人在卧房中闲聊了很久,等到月光都照进屋子,才听到院子中窸窣的声音。
银瓶儿依旧的跳脱,挣开了沈母的怀抱,一溜烟跑到院中。方才走到正堂的沈耘便听到那近乎撒娇的叫声:“外翁你回来了,银瓶儿已经等你很久了。”
一觉踏进院子,月光下一个佝偻的身影,背着一捆沈耘都环抱不住的柴禾,很是疲惫地走到柴垛前。
脚底下加快了几分,沈耘走上前将柴捆一提,沈山便顺势将坚韧的藤条从肩膀上卸下。待将柴禾扔在地上,揉着肩头转身看了看沈耘,口中空自“啊”几声。
沈耘知道这是询问自己科考的结果,虽然不是自己造成的结果,但看到这个双鬓斑白的老人,一把长须粘着几根柴草,心里到底不是滋味。
很是羞愧地低声回答:“科考未中,但……”
原本想说我已经尽力了,可惜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种借口,或许对别人,沈耘还能理直气壮说出口。可想要在眼前这个身影处找借口,倒是觉得,心里有那么一道坎,过不去。
沈山期待的眼神瞬间变得黯淡,出乎沈耘意料,倒是没有生气,只是拍拍沈耘的肩膀,便扭头朝银瓶儿示意,,一并走进屋里。
一口饮尽沈母端来的茶水,坐在长凳上。
待沈母吹了火折子,将油灯点亮放在桌上,走进来的沈耘这才看到,那张古铜色的脸庞上,深深的沟壑早已盛不下汗水,以至于脸庞上到处都是汗渍。
沈母早就做好的饭食,此时已经凉了。
只是也未曾热一下,便一一盛了饭,揭开盖在小盘子的干荷叶,赫然是一小碟清炒的白菜。
昏黄的灯光下,一家四口人围在桌前。
沈母有意原本严肃的气氛缓和一下,便将今日沈耘得了银钱的事情娓娓道来。
听得沈耘只是写了几个字,便得了二两银子,也明白科考终究是有些难度,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未必得中,沈山耿耿于怀的心结也缓缓打开。
冲着沈耘点点头,却再未说什么。
农家的夜便是如此简单,待饭食过后,沈母收拾一下,为了节省灯油,在院中趁着夜色将碗筷洗刷干净,一家人便吹了灯火,各自回到房中歇息了。
躺在那光溜溜的芨芨草编织的硬席子上,沈耘怎么也无法入眠。
脑海中一幕一幕回想着今日的所见所闻,也回顾着前世关于这个时代的一切信息,终于认识清楚,这就是那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大宋。
自己的出路到底在哪里,是从商做个富家翁,还是务农做个田舍郎,又或者,凭借自己胸中一腔学识,争一争,如这一世父母所愿,一路科考,做个天子门生?
静谧的夜空里,沈耘隐隐听到那边的屋子里,沈山也如他一般,久久未眠,只是看着那如水的月光,轻轻叹息着。
第八章 纸上文章笔上花()
沈耘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只听得村里一声鸡鸣,随后就招来无数鸡叫与犬吠。
待看窗外时,却发现天色与睡眼两朦胧。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卯时三刻的样子。
沈耘是没有这个习惯起这么早的,只是听得那边沈山夫妇俩已经起来准备出门。
一个要将后院的羊赶出去伙了群,让羊倌赶到山上长秋膘。另一个则是张罗着为一家人做些早饭——在沈耘的记忆里,这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
须知往常没有农忙的时候,家中多是巳时初才会生火做饭。
沈耘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想到沈母这么早起来的用意,只能穿了衣裳起来,点了油灯,研好浓墨,取一本被虫蛀了几个小洞的书籍,缓缓抄录起来。
这是一册颇为罕见的《三教珠英》,乃初唐宫廷诗人集会时的著作集。乃是则天皇帝时期颇为出名的一部著作,相传书成之日,主持编修的张昌宗被赐爵邺国公。
不想居然被一个秦州豪富之家收藏。
大凡诗作,当以唐代为最盛。往前则太过脂粉酒气,往后则低潮涌起曾经沧海,有宋以后,出名诗句也不过寥寥。
哪怕武后时期的宫廷诗人为世人所传者不过数人,但如今读来,依旧唇齿留香。
做一件事情,往往兴趣就是最好的催化剂。沈耘与国学最是喜欢,而这《三教珠英》中又是他从来未见过的诗句,正是兴趣浓厚之时。
笔走龙蛇,不想一字一句读来,心中流过便再也无法抹去。
银瓶儿一个小丫头,沈山夫妇起来时并未刻意叫醒她。方才穿了衣裳,便听到姥姥叫喊着要吃早饭。
小丫头自然是开心的。
只是吃饭前必然要叫上舅舅,于是乎就这么直接地走了进来。不想一进来就看到沈耘魔怔一般,压根无视自己的叫喊,只是口中念叨着什么,手底下却不停写着字。
那字儿是真的好看。
昨日看过那老管家夸赞,银瓶儿心里就似吃了蜜一般。
可是字再好,也比不过一个脑子正常的阿舅。
小丫头急了,朝正堂里的沈母便叫喊道:“姥姥你快来看,阿舅又魔怔了。我叫他好几回,他都不理我,硬是自顾自写字。”
魔怔,这可不是个什么好词汇。
一向稳妥的沈母登时也慌了,径直走到沈耘这屋里,看油灯下沈耘的目光只是在那故旧的书本和笔下的纸张上来回,心里也不由得一惊。
她家可这一个儿子,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那这一家子还怎么活?
匆匆走到沈耘身前,两手仅仅握住沈耘的胳膊,使劲地推搡几下:“儿啊,你快醒醒啊。沈家的祖宗们,你快让这个孩子醒过来吧。”
一声哭腔,瞬间将入迷的沈耘惊醒过来。
看着那张已经被涂的乌漆嘛黑的纸张,沈耘只能轻轻叹一口气。
沈母见沈耘不再先前怪异的举动,登时大喜过望:“孩子,你总算是醒过来了。”
听着老人家喋喋不休的话语,沈耘只能哭丧着脸解释:“阿娘,那根本就不是魔怔。只是我读书入迷,精神没有注意你们说话罢了。”
“啊?”
沈母与银瓶儿面面相觑。
良久,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指着那张被涂抹的纸问道:“那,是不是娘搅扰了你抄书的事情了?”
面色上的愧疚,依旧那略带踟躇的语气,沈耘听在耳中,一阵无奈:“还好给的纸张足够,不然这十本书抄下来,大抵还是要进城买纸的。”
既然兴致已经被打断,而且听银瓶儿嘟囔着要吃早饭,沈耘也就不再继续下去,在那粗瓷碗中洗了笔,搁在笔架上,这才随着沈母往正堂走去。
沈山此时已经回来,看沈母这么早就做了饭,也不惊奇,只是坐在上首,缓缓开口喝那一碗掺了野菜的米汤。
之所以称为汤而非粥,大抵是因为沈耘吃一碗下来,只是在碗底看到了一两层米粒。野菜倒是多,都是晒干了重新泡发的,风味是有,但以苦涩居多。
看着银瓶儿很是满足地喝了两碗,摸摸自己干瘪的肚子,沈耘再也没有了嫌弃的心思。
谁能知道下顿饭是不是在晌午,这会儿吃不饱,万一呆会儿还有活干,岂不白白饿了自己。
更何况这般清汤寡水的东西,沈母也熬了一大锅,看那个份量,必然是每人三碗算的。就算是沈耘不积极,沈母也会不顾他一切反对硬填几碗给他。
人都说饭不够,汤来凑。
这三碗米汤下肚,还真是将沈耘给吃撑了。
放下碗筷的沈母这才笑眯眯地摸了摸银瓶儿的头,就像是摸着小猫儿一样:“眼看着就要秋收了,银瓶儿过些时候也要回家帮忙了。这几日正好多吃一点,养好了回去好受罪。”
小丫头原本还很享受,听了沈母这话,瞬间垮了脸。
那急转直下的表情让沈耘大笑起来,却得了小丫头一个白眼。
沈山依旧是闲不住,哪怕昨夜知道沈耘在城里赚了钱来,依旧不顾一家人的阻拦,拎了柴刀和藤条,往山上走去。似乎只要不做点什么,他就压根不知道该如何。
沈耘自是有抄书的任务在身,只能在目送沈山的身影消失在那远处的农舍后,转身回来房中。
再也没人搅扰,沈耘越发感觉自己能够很快进入方才那种状态。
不知不觉这半日过去,当沈耘再度要翻过这《三教珠英》的书页时,赫然发现自己翻了个空。
一本一指厚的书册,居然仅仅花了半天时间,便全部誊抄完毕。将桌上那厚厚一沓写满字的纸张一一按照顺序叠放整齐,这个过程沈耘居然没有参照原书一次。
取来书面和细线,很是娴熟地将一整册书装帧完毕,缓缓翻看着自己的作品,沈耘内心是说不出的自豪。
将一新一旧两本书叠放整齐,沈耘再度抽出一本书来,越发引起了他的兴趣。
《仁宗历代进士科考解》。
沈耘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分到这样一本书。
很厚,这是他的第一感觉,整整一寸厚的书本,在沈耘的记忆中,古籍中都难得一见。尤其是内中还是以轻薄的竹纸印制,这种书籍,没有一定的关系和财力,绝对难以入手。
更让沈耘欣喜的是,他可以通过这本书,初步了解那些个作者的性格志向等等。
须知眼下这些人,少说都是五品以上的高官,自己将来入仕,少不得与这些人打交道。
更兼可以借此了解当朝科举的制度,内容,以及行文方式。对准备科考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本神书。
沈耘不禁想起那老管家将书本交给自己时意味难明的笑容,难道,他是真的看好自己,甚至于胜过吕芳?
到底还是没有想明白,沈耘也不愿再多想什么。反正能够得人家看重,就是天大的好事了。自己又不像那些个小说中的穿越客,可以遇到个贵人就能上去结交一番。
翻开书籍的第一页,天圣二年甲子科,首榜首名便是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宋庠,沈耘是知道这个人的,因为他还有个做尚书的弟弟,与欧阳修合编过《新唐史》,还因一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而名传千古。
宋庠在文学史上虽然没有他弟弟那么出名,但在为官一道上,却颇有建树。先后在仁宗、英宗年间出任宰相,更是被英宗称道。
这样一位人物,沈耘对于他的文章,也是相当期待的。
以当年的科考顺序,诗赋墨义是放在最前头的。看过了初唐进士们的诗作,看宋庠的诗文,倒是觉得平平。但翻过这一篇,当那四六骈文摆在沈耘面前时,他只觉得自己真的浅薄了。
作为一个国学爱好者,事实上沈耘前世读的最多的就是儒家十二经。
哪怕到了这一世,两人的记忆相比较,沈耘于经典这一块,都是相当有自信的。倒背如流或许做不到,但是正面回答,每一处不论是背诵,还是释义,又或者论述,他都能做的非常出色。
但诗赋文章,就差了很多。
也唯有接收了前身的记忆,才不至于彻底形成短板。
而宋庠的文章如今读来,虽然比他记忆深刻的《滕王阁序》又或者《两都赋》这些名传千古的骈文媲美,可也有其称道之处。
至于策论,更是在民生兵制政体三个方面阐述了自己的观点。这对于目光仅仅局限在秦州的沈耘来说,不可谓不珍贵。
一口气将天圣甲子科进士及第的十人文章全都读完,沈耘有种冲动,提笔便开始在纸张上作起文来。
说文人相轻,倒不如说文人更不愿服输。虽然纸张都是先辈文章,如今读完,沈耘也有一较高下的念头。任思绪不停地回转,那一支早已秃头的笔,在洁白的纸张上落下一个又一个遒劲有力的文字。
不少时,一片诗作完成,而后又是一篇短小的赋,沈耘虽自觉不如上边这些人,却也不遗憾,只是继续写起策论来。
一时间,那光影的变幻,有如一朵怒放的花朵,迎风摇曳。
第九章 豪绅府里谈笑客()
一本《仁宗历代进士科考解》,沈耘整整花了五天的时间,才堪堪抄完。
并非他的速度昙花一现,而是研读这本书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抄录的时间。五天下来,沈耘自认对于这几十位进士的文章,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
甚至于对于未来的科考,都有了长足的认识。
下次发解试,沈耘不觉得自己会被再度黜落。
当书本搁下,手中长舒一口气,沈耘微笑着将手中厚厚一沓纸用粗麻纸包裹起来。
这本书委实太厚,自己家中的这些东西,压根就没法进行精美的装帧。只能拿回城里,让那老管家找人来帮忙了。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间已经是八天过去了。沈耘并未有丝毫的耽搁,终于在第九天早上,将所有的书本都收拾起来,准备进城往那范家送去。
将银瓶儿送出去玩耍,沈母走到沈耘这屋里,掏出那散碎的银子,交到沈耘手里:“孩子,到了城里,你且再扯几尺布来。”
沈耘很纳闷,原本的布料足够他们二人的衣裳,这再多买一些来,岂不太过招摇?
见沈耘一脸不解,沈母笑笑,略带宠爱地看了一眼院子里,似是能看到那一个人蹲在树下捡树叶的银瓶儿:“过几日,你便要送银瓶儿回宁西堡了。”
“你姐姐家里今年也不好过,扯几尺布,一并送过去,好给他们一家填身衣裳。过年来的时候,我看你姐夫那裤子上,还好大一个洞。”
沈耘点点头,接过了银子。
印象中大姐沈桂是个很能吃苦的女子。
只是嫁过去后,朱阿明家与自家也差不了多少。况且朱家兄弟两人,朱阿明老父又偏爱幼子朱阿亮,以至于二人刚成了婚便分了家,只留给朱阿明八亩旱地。
两夫妇生了银瓶儿,又在八年前生了个男孩儿唤作朱金辉。这一下子家里吃粮的嘴多了,地里的守城,若是年岁好些,尚能养活一家人。年岁不好了,便如沈耘家一般要青黄不接。
一家几口紧巴紧过日子,还要算上那偏心肠的老父母时不时来要粮食,若非姐夫农闲时节还能做些泥瓦匠的事情,生活绝对是艰难的紧。
沈耘也不是小气的人,一下子有了一两多银子,虽然自己还要照顾家里,但些许布料还不会放在他心中。
用桐油布再度裹了包袱,沈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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