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的所在完全符合规定的陈设,甚至还专门为此在宽敞的大堂中开了水渠。
座位的安排也是严格按照榜单的名次来定,沈耘一进来,便被引向右边首座,而他的正对面,赫然就是眼睛一直盯着他看的韩扬。
韩扬虽然心高气傲,但并非无礼之辈。他也知道这乡饮酒宴的重要性,以是虽然看着沈耘,却并未有任何异动或者言辞。
约摸小半个时辰,陆诜便将所有士子迎了进来,与岑学政等人一道走进来。
座中士子们纷纷起身,再度拜谢。相对三揖后,陆诜又走到屋前檐下,向北两拜,以示尊隆之意。而主人家的每一个动作,自然有宾客跟随。
回到堂上,陆诜面色肃然。
得到差役传来陆府熟烂的通报后,陆诜取来酒爵,在堂前流水中一一洗濯。连番规矩的动作后,终于将酒爵取回,为天地祭酒。
繁琐的礼仪后,终于煮烂的肉食被分到每一个人的案前。
“今日广邀诸位英才,上应天命,下顺人事。愿以书中之礼,树世人贤德。诸位,请共饮此杯。”陆诜扫视堂下诸人一眼,举起酒爵,朝众人示意。
这是一杯满怀祝福的喜酒,自然无人会拒绝。
一杯饮过后,便是座中诸人回敬陆诜。三次之后,这才算是基本结束了乡饮酒宴的仪程,宴会正式开始。
陆诜前来,只是为做先前的一番事情,如今自知在这里只会让气氛越发沉闷,因此早早退了宴席,让诸位士子自行饮宴。
先前一直端着的士子们,目送陆诜与岑学政远去,瞬间就变得活泼起来。
依着科场的说法,他们也算是同年。而且再过两月,随着贡品前往京师之后,但凡是需要州中提供食宿的,基本上都在一个地方。
在春闱前不论是讨教学问,又或者一道交游,自然同乡多一些最好。
因此士子们纷纷攀起交情来。
而作为此次发解试榜首的沈耘,自然是许多人早就预定号的目标。
“沈兄,在下清水县谈秀隽。往后前往京师,不知沈兄可能照应小弟一二。”
送上门来的善意,沈耘自然不会拒绝。虽说谈秀隽说的客气,其实就算他是榜首,到了京师依旧是土鳖一个。与其说是照应别人,不如说相互照应。
“谈兄何须过谦,沈耘也从未进过京师,照应都是相互的。到时候谈兄不觉沈某拖累便是好事了。”
“好说好说。”
谈秀隽与沈耘饮一杯酒,被心满意足地为下一位士子让开了位置。
坐在沈耘身边的赵文清,看着更后边的吕芳,心里怎么也不是个滋味。往常因为他们州学人多,而且每一次都是州学士子做榜首,因此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身边都是围满了人。
如今,风头却尽数被沈耘给抢了。
说不甘心,那绝对是真的。可当沈耘的文章被当作范文被州学的夫子们讲述了一边,他们心里的不服也早已经放下。
冲吕芳点点头,又向对面的曾明礼示意,三人起身,冲坐在座位中的州学士子招招手,一行十数人同时走到沈耘面前。
说来,哪怕心中没有恶意,人多了,自然显得气势汹汹。其余士子只当是州学学生来找沈耘的茬,为免池鱼之殃,纷纷避让开来,倒是让赵文清等人少了一番等待。
“沈兄。”
冲沈耘一作揖,赵文清说道:“虽然我等与沈兄只是三度见面,但沈兄的文采,我等都是叹服的。到了京城后,还望沈兄不吝赐教。”
赵文清释放的善意,自然让沈耘有些惊讶。不过纵然如此,沈耘脸上却带着笑容:“赐教不敢当。学问一道,唯有相互探讨,方能共同进步。”
“哈哈哈,沈兄当真是个妙人。我等州学学子,请沈兄共饮此杯。”
点点头,沈耘与赵文清等人一道饮过酒,这才点点头,看着赵文清等人回到座位。
而吕芳很快便低声朝赵文清耳语:“那沈俨怎的未曾与我等一道去探沈耘的口风。难道,传言是真的,他家与沈耘关系并没有那么融洽。”
赵文清摇摇头:“管他呢。”
第六十八章 好风轻送入京城()
近乎所有人都与沈耘攀过交情之后,场上只有两人,依旧未动。
一个,是心中惴惴不安的沈俨。
而另一个,则是一直死死盯着沈耘,从始至终都冷着脸无法让人接近的韩扬。
人总是一种群体性的动物。似韩扬这等不合群的,自然会招来非议。此时的自沈耘及韩扬二人以下,近乎所有人都在低声批驳这个少年。
“从前只听说沈耘拒人于千里之外,不想今日一见,反倒是这个当日被传的沸沸扬扬,号称必以文章争榜首的韩扬,让人觉得不可亲近。”
“嗨,年兄,你懂什么。咱们这些人,相互攀扯交情,都是为了将来到京师去有个帮衬。那沈耘便是个实在人,一直都谦词相互照应。”
一士子点点韩扬:“那位,人家就是从京师来的。本以为咱们这穷乡僻壤定然能居于人上,哪知就被咱们本地的士子给压了下去。”
“对了,听闻人家老师是位御史,自小居于京城,哪里需要咱们照应。”
闲话纷纷的时候,韩扬听在耳中,却并不在意。
子张问明,子曰:“浸**谮肤受之诉,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谮,肤受之诉,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
熟读《论语》,而且自命不凡的韩扬,心中只有这一句。无论是暗中的挑衅还是直接的诽谤,在他这里都行不通,他一心只想做一个比别人优秀的人。
在许多人狐疑的目光下,韩扬缓缓站起来,迈着步子走到沈耘面前。
“沈耘。”
一个称呼,便让很多人面色不豫。按例来说,在座这些人都是同年发解试贡举的士子,相互之间的称呼,当然是以年兄之类的谦词为准。
可韩扬这是什么意思?
连在他上边的沈耘都不放在眼里?
对此沈耘并没有什么不快,点点头,冲韩扬问道:“不知韩兄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沈耘的反应让在座的士子对他的评价又高了一等,如果说先前韩扬还是气势凌人的话,得了沈耘这么一句,反倒是显得他有些粗劣不堪了。
“你敢不敢,与我再赌一回。就看看明年的殿试,到底谁能笑到最后。”
省试换身份,殿试点名次。
韩扬本来想在气势上先压沈耘一筹,只是,沈耘哪里能如他所愿。
“有韩兄这等督促,倒也是极好的。况且沈某先前一直惴惴于省试如何得过,而今韩兄如此一说,倒是个好彩头。既然如此,咱们便殿试相见吧。”
虽然沈耘对韩扬忽然的挑衅无所谓。
但是这少年人态度委实有些太过嚣张,真以为省试是自家办的,想过就过了。简单的回答一下子就映衬出沈耘的谦恭和韩扬的狂妄。
许多人暗中都对韩扬打上了年少轻狂的标记。
做任何事情之前,首先要对自己面对的问题保持相当的敬畏。唯有这样,才能够有充足的准备,而后自信地去解决问题。
韩扬这等作为,在秦州这等地方,尚且有一个沈耘压着。到了京师,天下英才汇集,二百四十州的士子加上国子学太学,多少才华横溢之辈想要在这科举中出头。
沈耘都自觉能通过省试便是最大的幸事,他韩扬哪来的自信?是他那个当御史的老师给的么?
面对沈耘的淡然,韩扬心中那种无名的怒焰被勾起。但到底他还是知道利害的,点点头:“很好,既然你答应了,那我也就不久留了。告辞。”
居然就这般施施然提前离开了宴席。
韩扬只是刚出了州学大门,饮酒宴中的士子便对沈耘抱怨起来:“沈兄,这厮也太过嚣张了。你可千万莫要败在这等人手里。”
“是啊,沈兄,如此无礼之辈,若踩在咱们秦州士子的头上,我等只怕今后无颜见人了。”
转瞬间,沈耘便被当作是秦州士子的脸面,沈耘心里还真是有点不适应。
“诸位莫要生气了,这乡饮酒宴,本是府台与学政一片好心,怎可因此坏了气氛。好了好了,我等共饮此杯,秋后入京,还望相互扶持同登杏榜。”
没了韩扬,一干人饮宴到即将净街时才各自散去。
时间转瞬,便到了沈耘口中所言的秋后。
此时的秦州大地,收完了庄稼,草木亦是枯黄。白桦树上残留着几片金黄的叶子,但在微风中也岌岌可危。
州府上贡的马车是在次日巳时三刻出发,而贡举的士子在此之前,还要在贡院的文庙中祭拜孔圣,聆听学政的教导,因此沈耘便要提前一日到达成纪县城。
儿行千里母担忧。
沈母在昨夜便和了面,天未亮便起来为沈耘准备路上吃的干粮。厚厚的锅盔烙了几个,又觉得只吃这个,似乎也会厌了。难得奢侈地取来平底锅,用了不少菜油做出数十张葱油饼来。
若非沈耘阻拦,沈母犹自觉得不够吃,还要再摊几块煎饼让沈耘带着。
将所有的吃食都包裹好了,沈母才走进屋里,自箱中掏出一个红布小包。
“耘儿,你过来。”坐在屋里,沈母朝门外喊一声,沈耘便停下手中的活计,走进屋里。
昏暗的光线下,沈母将红布小包仔细摊开,里头赫然是几角碎银子:“耘儿,这些钱,都是多年来为娘悄悄留下的。本想着,就这几年为你成一门亲事。”
见沈耘苦笑一声,沈母笑了笑:“如今看来,你还是打算先考中科举,再考虑婚姻的问题。为娘也不催促你,这些钱,你拿着,到了京里,莫要太寒碜了。”
看看份量,里头少说也有三两银子。或许,这就是沈母全部的私房钱了。
“阿娘,钱还是你收着吧。到了京师,一干吃住都是州府提供的,平素只要节省些,孩儿到时也找些抄书的营生,身上这些钱就够用了。”
“拿着吧,若是剩下,到回来的时候,你再交给为娘便是了。孤身在外,衣食无着,身上没有钱,到底连说话都没有底气。”
沈母一再要将钱往沈耘手里塞。
推辞不过,沈耘只能从里头取出两块,约摸有一两左右的银子,这才将布包包好,放在沈母手中:“阿娘,有这些就够了。孩儿有手有脚,缺了钱,自然能赚到的。只是我这一走,家里……”
沈耘离开,便只剩下沈母一人,这也是个大问题。
“莫要担心我,你能够去京师参加省试,为娘这心里,越发的有力气了。只要你好好的,为娘便帮你好好掌着这个家。到了外头,莫要想我,专心考试。”
许是沈耘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沈母忽然间就变得絮絮叨叨起来。
叮嘱了许多,而后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该带的东西,这才将沈耘送出门去。
看着沈耘一步一回头的身影,沈母心里忽然间翻江倒海一般,复杂的情绪,让她忍不住落下泪来。
带着一大堆东西,沈耘走走停停,接近晌午,才到达县城。在靠近贡院的地方租了一件客房,将所有东西都放好了,沈耘往范府走去。
临行之前,还是要拜访一次全叔。
这位老人家丰富的经验,对于前往京师的他,会有极大的帮助。
很是顺利地走进范府,全叔一如往常在自己的小院中歇息。见到沈耘过来,笑着点点头,待走近了,便开口说道:“明日便要进京了,准备的如何了?”
沈耘为全叔沏好茶,这才点点头:“该做的准备都做了,只是小子对京师一无所知,因此来与全叔聊聊,想在你老人家这里,得些指点。”
“你个滑头,看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好吧,老头子也喜欢跟人说说陈年旧事,你要是不嫌啰嗦,便听一听吧。”
在府中都是些性格跳脱的后生,老人家的往事说上两遍,这群家伙便会嫌烦。有沈耘这样一个人来,倒真是解了老人家的寂寞。
而且,能以自己的人生经验帮助到后辈,未尝不是一件畅快的事情。
看着沈耘一脸正色,全叔笑笑,将东京的一切娓娓道来。
这一讲,便是一个下午。茶壶里的水续了三次,全叔才将东京的一切讲完。而沈耘获得的,则是一个实力错杂繁华热闹的东京印象。
看着有些神往的沈耘,全叔最终总结了一句:“大凡是京畿之地,想要过的好,定然需要钱财和权势。京师高官遍地,难免有些纨绔子弟。以你的性子,平素还是要小心些。”
全叔知道,沈耘的性格,别看现在一副温恭贤良的样子。可一旦爆发起来,那绝对是很可怕的。就看他与宗族的矛盾,到现在为止,哪怕遭受数次欺凌,依旧不曾服软。
但京师那群人,可没有沈夕那些人那样良善。凭借手中权势,随便造点意外,哪怕你是个读书人,一辈子也照样会蹉跎下去。
这番话,不无警告沈耘之意。
而这几年已经渐渐熟悉了这大宋的沈耘,自然不会如先前一般,那样冲动。
第六十九章 万人空巷送士人()
离开范府已经很晚了。
全叔是留了沈耘吃过晚饭,又私下送了沈耘五两银子,这才将他送出门去。
昏暗的天色下,沈耘觉得身上沉甸甸的。回到客栈,将白日全叔所说的种种要点记录下来,这种事情,到底还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的。
直到夜深,沈耘才匆匆睡下。
一觉醒来时便是卯时。毕竟住得近,还有些微便利,沈耘洗漱后,不紧不慢地往贡院走去。
时隔数月,贡院早已被收拾的干干净净,没了当日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想来是为今日的祭典做的准备,文庙前青石板如水洗一般干净。
沈耘来的时候,很多人已经到了。
看到他的身影,纷纷打起招呼来。
“沈兄,久久不来,可是让我等一番苦等。”几个士子迎上来,相互拱手致意后,冲沈耘开玩笑。
沈耘莞尔一笑:“却是太过认床,在客栈里辗转反侧。迷迷糊糊听着鸡叫,还以为是在做梦。以是起的吃了些,还好没有迟到。”
“沈兄当真是爱开玩笑。快请前边来吧,不然呆会儿学政官看不到你这位榜首,又要等待一番。”
笑闹着走到前头,却发现韩扬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根本无人与之交谈。沈耘摇摇头,少年人当真是傲气的很,一点也不愿放下架子来。
岑学政并未让沈耘这些人等待多久。辰时一到,岑学政准时带着一干官员来到文庙前。
有几个差役早就在沈耘等人闲聊的时候,摆设好了香案供品。到底都是读书人,些许素质还是有的,看着岑学政前来,纷纷止住交谈,按照名次分成数列站整齐。
显然岑学政很满意这样的结果。
看着下边整齐的队列,点点头,自袖中掏出一份祭文,开始念诵起来。
“维己酉年秋末,谨备时蔬玄酒,祭奠于秦州文庙。素拜追远,上达夫子。吾州文风,源远流长。上及羲皇,下达大宋。人文始地,千秋风流。莘莘学子,传承有序。”
……
“今赴东京,杏榜争艳。上达先贤,文运昌隆。仰瞻烟霞,伏增肃敬,焚香再拜,赋以永祷。”
简短的祭文念过后,众士子跟随学政一道叩拜,待礼仪结束后。岑学政这才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