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说着,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接过沈耘手中的印泥,往大拇指上蹭了蹭,问沈耘道:“要摁在哪里?”
沈耘虽然不明所以,但三爷既然同意了,自然是欣喜的,慌忙在纸上写下三爷的名字:“就摁在这里。”
三爷依照沈耘的指点摁下指印,也不多说,就摆摆手让沈耘出去。看着走远的背影,忽然间低声叹一句:“苦命的娃儿。”
接下来的目标,自然是自己的对门。
虽然不是姓沈,但远亲不如近邻,这些年两家的关系也是极为亲密的。当日沈耘家中宽裕的时候,这家也时不时前来借钱粮,说起人情来,除了三爷家中,当属这家最好盖指印。
“周婶儿,老周叔可在?”
一觉踏进院门,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正蹲在地上,拿着镰刀切割野菜。家中养鸡养猪的,都是弄来野草切碎了拌点麦糠做饲料。
“是耘娃儿啊。找你老周叔什么事情?”
“却是科考将近,想要找老周叔作个保人。”
妇人看了一眼沈耘手中拿着的纸笔,眼神微微缩了一下,尴尬地笑笑:“你老周叔啊,却是不在。这几日有人说城里有家富户修房子找帮工,他便跟着去了。”
“那要多久回来?”
“这个却是不知了。那家赶工,想来一时之间是不回回来了。耘娃儿你还是找别人家吧,这事儿,婶儿也有心无力啊。”妇人说的很直接,彻底断了沈耘的念头。
没办法,只能往回走。只是就要走出院门的时候,忽然间听到屋里一声异响。回头看看,周婶儿的表情似乎惊慌到了极点,割草的双手微微抖了两下。
沈耘摇摇头,终究没有返回去细问。
只是,这一出门,似乎街坊邻居都忽然间忙了起来。不论问哪家的壮劳力,一个个都不在家中,有的就算是被堵在屋里,也会找种种理由推脱。
沈耘很是无奈。
在村里跑了一个来回,差不多一天时间就到头了,夕阳西下,虽然和煦的晚风吹在身上让人觉得爽快,可是沈耘却觉得好生疲惫。
回到家中,沈母一眼便看到了沈耘的丧气。
“耘儿,到底怎么了,怎的出门一天,回来却是这个光景。”做好了饭端在桌上,沈母慈祥地问道。
沈耘叹了口气:“今日去找保人,不想大家都推脱着不做。也是怪了,到现在为止,只有三爷摁了指印,还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沈母摇摇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难道忘了,上次是你阿爷带着你去找人家摁指印的,有些人家还不是去了两次。”
这也算是这些乡民们的一种手段吧。
大抵就是不能让读书人太轻易得到他们作保的意思,难度放高点,让人多去一次,将来考中了才会念自己的好。
想想,还如沈母所说,沈耘只能默默地点头。
睡了一夜,将走到酸痛的身体缓好,沈耘再一次带着纸笔出门。
只是,这一次依旧如昨日一般,沈耘连连碰了几分软钉子。甚至于这些人口中的不耐烦和惊恐,还不似作伪。
沈耘始终有些闹不明白,难道,找个保人就这么难。
回到家中,沈耘不用沈母问起,便主动苦笑着将今天的遭遇叙述了一遍。临了,带着几分无奈地抱怨:“阿娘,你说,咱们村里的街坊邻居,这么端着架子是到底为什么?”
“人家估计是看你嘴上没毛说话不牢。”
虽然带着几分担心,不过到底还是说着玩笑话,尽可能让沈耘心安。
“这样吧,明日我便陪你去走上一回,想来大家都是欺你是个后生,自然要多折腾你几回。都是街坊邻居的,想来我出面,他们也不会如此了。”
沈耘本不想劳动沈母的。
但是想想,还真如沈母所言,自己如果就这么耗着,哪知道要耗到什么时候,还不如就交给沈母。
点点头,沈耘笑了笑:“到头来,还是得仰仗阿娘。这科考啊,当真是个折腾人的事情。”
“毕竟考中了这一生就衣食无忧了,这点折腾,算什么。”
第五十六章 无有保书使人愁()
天气忽然在夜里突变。
一大早起来,凉飕飕的,吹进人的怀里,就像是冰块一般。
只是找保人终究是头等大事,哪怕天上下雨,也是要出门的。沈母一早和沈耘走出家门,走进的头一家,正是对门的老周家。
许是天冷,人也没了平素的勤谨。
走进院子,推开了门,一家人在盘坐在热炕上闲聊。
看到沈耘和沈母走进来,先前的欢笑瞬间消失。老周叔坐在炕上,看着沈耘,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前天他就在屋里,只是这事情被周大娘给推了。
结果自己忽然出现在这里,怎能不心里发虚。
“沈家嫂子怎的过来了。”打个哈哈,老周叔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他叔,这孩子,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吧。”沈母并未与这一家人寒暄什么,忽然间问出这么奇怪的话来,让老周夫妇都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孩子大了,终究是要奔个前程。前次科举不中,死了老子。如今就剩下我孤儿寡母,就这最后一次,算是尽心了。若是还考不中,终究是要回到家里种地的。”
叹了口气,沈母径自说道:“只求你们行行好,替他保一回。耘儿也是个规矩孩子,绝不会对你们有牵累的。”
老周叔听着,见沈母不再说话,忽然间就叹了口气:“老嫂子,照理说,咱们两家的关系,是应该给娃儿作个保人的。只是,唉,算了。这啃大秀才白菜帮子的好事,就让给别人去吧。”
沈母完全没想到,自己前来,居然得到的也是这样的答案。
眼神中有些失落,但终究还是勉强地笑笑,冲沈耘摇摇头,向这家人道个别,缓缓走出了门。
知道沈耘可能会更为失落,沈母还是强自安慰:“放心吧,就算没了他家,也还有别人家。偌大一个牛鞍堡,总归还是有人能帮咱们的。”
接下来一家,是斜对门的张家。
张家平素就不太与街坊邻居搭伙,因此碰一鼻子灰也实属正常。对于这家本来也没有抱太大希望,虽然搭了不少笑脸,可是心里也没有像之前一样不痛快。
只是,事情完全出乎了沈母的意料。
纵然是她带着沈耘,终究,还是没能得到一家的回复。面前是值得请求的最后一家了,算起来,这家女主人还是沈母的远方表妹。
二人步履蹒跚地走进来。
时间早就过了晌午,这会儿屋子里一对小两口正在偏房休息。老两口则是看到外头沈母的身影,迎了出来。
“老姐姐,你怎么过来了。”从沈山过世以后,沈母便很少外出,来到这家的院子里,三年来还属首次。
亲戚见面,总归有许多客套话要说。不同于之前好几家的哀求,沈母走进屋里,坐在炕上,这才笑了笑:“今日来,却是想求你们一件事情。”
“老姐姐,你要说沈耘科考找保人的事情,咱们是真的没法帮忙,也不敢帮。”
沈母没有生气,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发话的男主人,想要听他说说为什么。
犹豫再三,这汉子终究还是说出了实话。
“老姐姐,你是不知道,早在一个月以前,你们那些当家子就在村里放出了风声。谁要是敢给沈耘做保人,接下来就等着被沈夕好好收拾。”
沈耘原本还在纳闷,为什么这家也说不敢。
听到事情,忍不住吸了一口冷风。
这沈夕当真是阴魂不散,居然想出这样狠辣的招数。将自己困在牛鞍堡,一辈子科考连发解试都过不了,到时候自己就是平头老百姓一个,还不是任他揉捏。
难怪三爷当日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他敢摁上自己的手指印,那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可是,耘儿只要考中了,便有了官身。到时候他沈夕要是敢挟私报复,自有耘儿替你们顶着。”
沈母还想用这个理由来说服,只是男主人叹一口气:“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科举毕竟是万里挑一的事情,若他前一回过了发解试,我倒是也想壮着胆子试试。可……”
沈耘知道这没有说出来的话,是在给自己留面子。
可是,现在面子当真有那么重要么?真要被沈夕给捏扁揉圆,那会儿连里子都要没了。
想到这里,沈耘苦笑一声。
沈母正要说些什么,终于还是被沈耘给拦住了:“阿娘,算了吧,莫要让姨母他们为难了。这件事情,终究还是我引起来的,便由我自己担着吧。”
满怀着失望和愤怒,沈母与沈耘拜别了这一家人,缓缓回到了家中。
“耘儿,你说,这该怎么办啊?”说不忧愁是假的,沈母此时已经问了沈耘好几遍这个问题,可是,沈耘又能做出怎样的回答呢?
没法回答,只能沉默。
“要不,明天我再去求求他们吧。哪怕给他们下跪,娘也帮你招来十个保人,为娘如今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想着想着,沈母忽然说道。
“阿娘,算了吧。”
“算了,那怎么能算了,这可是关乎你一辈子的事情。为娘不过给人下跪罢了,这有什么。”
沈母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沈耘叹了口气:“阿娘,如果,我能够让你们受这个委屈,当初我便不会与他们闹翻。忍气吞声,难道我就不会么。”
“不就是科举么?”
沈耘摇摇头:“就算是不考科举,我也照样能够出人头地,何须如了他们的心意,让阿娘你再受这份罪。”
沈耘想了很久,发现凭借自己的见识,就算不考科举,如果去经商,又或者是去做点别的,只要熬到这个张晏走了,自己一样可以活的很潇洒。
本以为这番说辞,能够让沈母安心。
谁知听到这话,沈母反而越发激动起来。
“混账。”骂了一句,沈母便哭了出来:“你忘了你阿爹是怎么死的?若是家中有一个成就功名的,他们又如何能够欺辱到我等头上来。”
“不去读书,你要做什么?种地的苦,难道你还没有吃够?又或者,去做行商那等贱业?”
“难道你忘了,这两年,若非是你读书,这家中如何能够撑到如今?难道你忘了,城里那位贵人,是那般看好于你,你就用这个回答来回报他?”
说着说着,沈母将沈耘扯到沈山那被烟火熏到有些黝黑的灵位前。
“跪下。”沈母说的声色俱厉。
沈耘不敢顶撞,唯有乖乖跪倒在地。
“将你这些年读过的书,给你爹背一遍,看看对着你爹的灵位,你的心会不会作痛。”说完这句,沈母不顾沈耘的呆滞,独自回到房中低声哭泣起来。
沈耘的心里有如乱麻一般。
三年了。
时间过的真快。
这三年来,沈母从先前夜夜以泪洗面,到如今勉强露出笑颜,其实沈耘都是知道的,她的心,依旧牵挂着早就入土为安的沈山。
若非想要看着自己成家立业,只怕如今早就失了精神。
可自己呢?就在她满怀希望陪着自己度过了最为艰难的一段时刻,却在此时说出这样丧气的话来。
……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复坐,吾语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孝经》自心间流转而过。从前被自己批驳为愚孝的言辞,此时想起来,忽然就觉得如同鞭子一样,狠狠抽打在自己的灵魂深处。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沈耘整个身体已经麻木了,只是灵魂却更加麻木,那来自亲情和孝义的拷问,让沈耘越发明白,自己先前那番话,到底有多大的错。
人世间有很多事情是自己不愿却又必须去做的。
因为,至少,那些期待的眼神和赤忱的心,不能辜负。
正自思索着,沈母哭红了眼睛,缓缓从偏房走了出来。声音有些嘶哑,可是却带着不容拒绝的严厉:“你且为我,写四个字来。”
“阿娘。”
沈耘叫了一声,忽然间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嘶哑。
“你且与我写四个字,崇文守德。”
沈耘不明就里,只是站起来,强忍着身上的麻木走到自己屋里,取了纸出来,匆匆将沈母要求的四个字写出来,而后便捏着那张薄薄的纸走出来。
看着这四个字,沈母就像是要将一笔一划引到自己心里。沈耘正自纳闷着,却听到一句:“跪下。”
“阿娘要告诉你,你要做个读书人,要做个好读书人。读了书,就要当官,当了官,就要好好替老百姓做事。干什么事情,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今日你受了沈夕那个混账东西的气,便要自毁前程,那这天下这么多赃官,咱们这些老百姓,还有什么盼头。”
“耘儿,你要记住,这做人啊,越是艰难的时候,就越要咬着牙挺着胸,直起腰杆子朝前走。而一旦过上了好日子,也不要把自己看的太高,因为你的根子,在这庄稼地里。”
第五十七章 旧相府中论新相()
沈耘近乎咬着牙度过了这个夜晚。
辗转反侧只是个虚幻的梦想,因为此时的脊背上便深深刻着他先前写下来的那四个字。崇文守德,从此便要成为与他一生相伴的印记。
当皮肉的阵痛如潮水一般,将那些胡思乱想冲刷殆尽之后,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那便是,我要做进士。
只是,沈耘依旧不愿让沈母再去哀求别人,因为他知道,这根本没用。千百年来的习性,让万事只求稳妥的观念,根深蒂固地树立在这些乡民的心中。
一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便将求保人这条路完全堵死。
如果张晏在今年便会离开,那么他再苦等三年未尝不可。然而,就张晏这个作为,调任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自己不能出人头地,那么真的就要被沈夕彻底打压了。
一夜无眠,只是早起后天色依旧阴沉,如沈耘心头的云翳一般。
沈母是准备要出门的,却被沈耘给拦住:“阿娘,今天莫要去了。就算求他们,估计也终究会被拒绝。毕竟,谁家都得考虑生计。”
“那你说怎么办?”沈母显然有些着急,沈耘的话让她有些颤抖。
沈耘皱了皱眉,终究还是说出了口:“今日,我再去一趟县城,找全叔问问,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之所以想到这个,首先沈耘对于科举,只是粗浅的了解,并非谙熟。而范府的前主人,那可是主持过数次科举的大人物,全叔就算不完全了解,至少也比自己知道的多。
再则,如果有可能,到时候还要请全叔帮忙。
沈母点点头。全叔的身份她通过沈耘口中已经知道,范相公在西北的名声可如同神人,到如今还有人立他的牌位。
带着一点盲目的信任,沈母嘱咐:“去了之后,也莫要让贵人为难,实在不行,实在不行,阿娘就舍了脸面,求他们放过你这回。”
沈母的话,让沈耘心里沉甸甸的,点点头,不再言语,径直走出门去。
对于沈耘的拜访,全叔是有些诧异的。
毕竟发解试在即,那些个考生哪个不是推了应酬往来,专心在家中研读经籍。
不过惊讶归惊讶,将沈耘领进屋来,倒上茶水,这才问道:“沈生今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