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走走停停,一条漫长的街道,居然就这样不经意间走到了头。
只是预想中要找的生计,终究还是没有找到。衣衫倒是凌乱了不少,那都是被来往的行人给挤得。
站在街头,银瓶儿一脸失望。
“阿舅,这样几时才能找到活计啊。”说不出来是抱怨,还是无奈,只是那声音听起来半点力气都没有,小丫头显然方才也累的不轻。
沈耘想摇摇头,告诉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想起小叔家中的争吵,又想起走出门来豪迈的允诺,沈耘到底也无法说出丧气的话来。
“快了,莫要着急。你姥姥不是常说,每只羊的嘴底下,总是会有把草。”再度揉揉小丫头的脑袋,在银瓶儿略带不满的眼神中,沈耘继续说道:
“你就将我当成那山窝子里困着的羊,总会在饿死之前,在嘴底下找到一把救命的荒草。”
“阿舅你就会骗人。羊吃草,草终究不值钱,找对了地方自然能吃到。人要吃饭,饭总是要花钱的,总不能像那些乞儿们一般讨要吧。”
想着方才那个脏兮兮的家伙,拿个破碗,嘴里哼唱着莲花落,旁若无人的躺在沿街的墙根前捉虱子,她就浑身一阵哆嗦。
被小丫头这么较真给逗乐了,沈耘心情也放开了不少,笑骂道:“傻丫头,这就是打个比方。”
无视了小丫头恍然大悟的样子,注意力逐渐转向街口那摆了桌子,放了纸墨笔砚的所在。
这是一个年约五旬的管家,一身江浙来的丝绸衣衫,加上那颐指气使三个青年仆人的派头,便让人知道来历不简单。
待家当拜访好了之后,管家忽然高声叫道:“来来往往的读书人,且注意了,我家老爷的书房近来有些书遭了虫蛀,需几个字好看的书生帮忙誊抄副本。”
“若是有些本事的,尽管前来试一试。每本书视薄厚十文到二十文不等,当场给付。”
话音方落,沈耘顿时眼睛一亮。
就连还在作恍然大悟状的银瓶儿,也连连拽沈耘的手:“阿舅,这个活计定然是适合你的。你看,离得这么近,赶紧过去看看。”
说话间已经有三四个书生围了上去。
这回沈耘可不想让这大好的机会溜走,登时凑了上去。
不想,这一凑,还真是遇到了熟人。
“咦,这不是沈家小子么?怎的,一个连解试都过不了的家伙,还想跟咱们抢生意不成?”
说话的士子唤作周子文,乃是成纪县学的学生。当初沈耘也曾在县学呆过一段时间,后来因为家境不允许,便中途退出。但在县学那段时日,沈耘颇受教谕赞赏,有些心眼小的家伙便嫉恨起来。
周子文正是其中之一。
这摆明了是要将沈耘的资格给剥落了,毕竟当着人面前说解试不中,不久是说此人本事不济。
然而那管事到底经历丰富,并未因此就对沈耘带上偏见。只是冷眼旁观,看眼前这几个年轻人使劲地闹腾。
沈耘斜睨周子文一眼,口中发出一声嗤笑:“说的就像你过了解试,马上要随州贡赶赴京师到礼部报备一般。”
银瓶儿自不知这短短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周子文身边的几人怎能不知。许是与周子文也不过点头之交,此时居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周子文的脸上,顿时变得铁青起来。
“你……”
正要怒斥沈耘,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头停在这里,正好被沈耘给捡去:“我什么我,说别人的时候,记得先把自己给撇干净。这位老先生要的是字好看,跟中不中举有什么干系。”
这下倒正好落到周子文手里。
“是啊,要字好看些。你看你,连县学都上不起,哪里有钱买纸练字。我看啊,你还是知趣些,早点离开。省的大庭广众之下写几个字,彻底丢了脸面。”
话说到这里,周子文倒是多了几分底气。
一手好字,毕竟是需要经年如一日的练习才能做到的。似沈耘的家境,真的连纸笔都买不起,难道拿个木棍在地上划,便能练出一手好字?
银瓶儿也被周子文的话语给吓住了。
低声朝沈耘问道:“阿舅,你到底行不行啊。我怎么觉得,他说的都对啊。”
小丫头化身小叛徒,让沈耘很是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想什么呢,没有那个底气,你阿舅我敢带着你过来么?”
而在沈耘和周子文争论的同时,桌子周围又围拢了十数个书生。一个个如同先前那些代写家书的,斯文扫地,嗷嗷叫着:“老先生选我,我有三年代写家书的经验,字迹绝对让你满意。”
“我曾替城东宋家,城南刘家,城西王家,城北黄家抄过书,经验丰富,老人家选我吧。”
……如此这般的声音,瞬间将街口闹成了菜市口。
原本还想继续看热闹的管家,此时终于拿出了他方才挥喝仆人的气势。
“肃静。”
一声落下,先前还不断争吵的家伙们瞬间闭上了嘴巴,很是安静地看着老人家,想要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要求我已经说了,字迹必须要好。你们也莫要争抢,桌上有十支笔,你等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每人墨《学而篇》,我自有分晓。”
老管家的话,彻底断了想依靠工作经验获取这份差事的念想。
一个个争先恐后挤起来,生恐排在人后,彻底失了这份挣钱的活计。
奈何先来的人早已有了定数,此时老管家一一将纸笔交到手里。那三个年轻的仆役也没闲着,将还在争抢位置的家伙往后驱赶了一段距离。
周子文将纸笔捏在手里,看沈耘已经将之放在桌上,忍不住再度讥笑道:“不想科考不中,就是连脸面也不要了。我倒要看看,呆会儿你那字迹,该如何见人。”
沈耘笑了笑。
到了这个时候,再多的争论已经没有意义。唯有竭尽全力,将最好的状态拿出来,获得了老管家的认可,才是最后的赢家。
并未如周子文一般,蘸了浓墨便开始在纸上勾画起来。
沈耘握着未曾蘸墨的笔,闭眼凭空勾勒着什么。那个神情,就像是城外那座破落道观中的道士,提了朱砂笔在黄纸上胡乱地游走。
周子文已然写完一行。
看到沈耘的样子,登时大笑起来。似乎觉得自己胜利在望,又看了几眼沈耘神神叨叨的样子,这才提笔专心默写起来。
银瓶儿已经等的有些不耐烦。
周子文已经写了足足半页,就是其他人,也写了好几行。看沈耘依旧在闭目乱画,忍不住提醒道:“阿舅,人家都已经要写完了,你莫要装疯扮傻了行不?”
小孩子没好气地叫喊,让围观的人群瞬间大笑起来。
缓缓睁开双目的沈耘看着神情焦急的银瓶儿,哭笑不得地拿笔蘸了浓墨,口中带着几分无奈:“晓得了,不就写了半页么,你着急个什么。”
口中说着,眼睛也看着银瓶儿,可是手底下的速度却异常迅捷。
笔走龙蛇,转眼间一行筋骨有力,笔架俨然的小字便落在那洁白的宣纸上。
看着银瓶儿一脸错愕地表情,沈耘忍不住笑了起来。可笑归笑,那持笔的手有如长在别人身上一样,压根不受笑容的影响。
待周子文这边一页纸堪堪写完,搁下笔正要嘲弄沈耘时,却惊讶地发现,近乎所有人都眼神呆滞地看着桌子的另一边。而那里,赫然是沈耘拿起满满是字的纸张,轻轻吹干了墨痕。
若有后世人在,必然惊讶地叫出声来:“好一手绝美的瘦金体。”
第五章 不遭人妒是庸才()
瘦金体,本是宋徽宗赵佶独创的书体。
宋代书法以韵趣见长,而瘦金体天骨遒美,意趣霭然,具有鲜明的个人特色,正是书家最为钟爱之物。
老管家第一要求便是字好,说明其主人于书法一道,定然是颇为谙熟的。甚至是经年久月练习书法,以致于一个老管家都有分辨字好坏的能力。
以周子文和沈耘为首的十人将自己的墨书交到老管家手里。
那几个仆人很是知趣地让几人等候在旁,却又放进来十人,依旧是先前墨义的题目,任这些人发挥。
后头拥挤的书生们,看到老管家只是拿了纸张仔细审阅,却并未对谁露出肯定的神色,倒也放心了不少。
至少,眼下看来,自己还是有希望得到这份活计的。
老神在在看着桌前那十个人竭尽全力展现自己的才能,沈耘忽然听得周子文略带几分酸意讥讽自己:“写的快有什么用,还不是哗众取宠。”
银瓶儿向来觉得自己阿舅不弱于人。
听得人家找茬,登时恼怒地等着周子文,如同世仇一般冷声应道:“自己本事不济,就不要觉得旁人不如你。我阿舅行与不行,当是那位老爷爷说了算。”
周子文正被银瓶儿一句话塞得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又看到沈耘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就对着那不晓得尊卑为何物的黄毛丫头说:“你怎的又把我想说的话给说了。”
霎时那白脸恼羞成怒,化作猪肝色。
此时围拢在桌子周围的少说也有数十人,见沈耘压根无视了周子文的挑衅,那种在智商上被碾压个感觉,正是百姓们喜闻乐见的事情。
登时有人便起哄道:“那书生,莫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了。等这位老人家公布了结果,你再出来的得意忘形也不迟。”
自觉颜面无光,周子文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再挑衅沈耘。
而此时经两人这么一搅扰,人们回头才发现,桌前那十个书生也赫然完成了墨义。
再度上前的,仅有区区三人。许是天终究有些燥热,老管家也失去了等待的耐心,这回不再墨义《学而篇》,只是让三人各自写了前两句了事。
这下子二十三人的手迹一并落在老人手中。
所有人的目光汇集到一处,其中又以沈耘在内的这二十来人最为紧张。
毕竟关乎接下来的生活,若得了这差事,沈耘家中秋收前的生活问题便迎刃而解,但若是得不到,天知道下次又这样的机会是什么时候。
老人刻意将选中的放在一沓纸的最上面。
先是翻开一张,默不作声便塞到了底下。而后又是一张,依旧未作声。
虽然两个动作不过短短几个眨眼,但那种感觉,就像是考完试静候成绩一般。
“周子文。”
忽然间缓缓吐出一个名字,先前还有些局促不安的周子文瞬间面露喜色。
方才被沈耘与那些个看客奚落了一遍,此时终于吐出那一口闷气,得意地看了沈耘一眼,这才走上前去,很是恭敬地朝老管家一拜:“老先生,在下便是周子文。”
“唔,原来是你啊。”
老人的口吻,简直就像是不愿看到周子文一般。刹那间得意消失无踪,面上只有几分羞红。
“既然你被选中,那三日之内,如《论语》一书,你可抄的完?”
抄书毕竟是个体力活,在字迹工整的前提下,速度越快,自然是越好的。
周子文闻言,倒也眨眼间就忘了老人先前的话语,很是自信地回答:“近期县学正好休假,莫要说三日,便是两日,一部《论语》我也抄的完。”
“那便好,十天时间,你可抄三本书来,润笔算五十文。原本与纸墨,稍后且随我去府上取。”
五十文钱,堪堪八升粳米。但十天时间能够得这么多钱,委实是天大的好事,周子文怎能不欣喜非常,连连点头称谢后,才在老人的示意下站在另一边。
那位置正好与沈耘相对,周子文转过身来,看向沈耘的眼神越发得意起来。
老人又翻了三四页,再度叫出一个名字。
“陈琦。”
这回出来的是个四十来岁的老书生,也是朝着老管家一拜,却引发了人群中更多的喧闹。
“都这个岁数了,居然没有被特奏名。”
“你们也想多了,特奏名啊,那首先得过了解试,还得多次在省试中落第才行。陈琦不过考了两次省试,今年连解试都为得中,如何能做特奏名。”
“真是个可怜的书生。”
感慨也只是暂时的,当陈琦被老管家分配了四本书,喝八十文酬劳的时候,人们终究还是多了几分羡慕。
“到底是读书好啊,这等舒服的差事,也就他们能做。八十文钱,乖乖,这得咱们出臭力气一两月才能赚回来吧。”
当陈琦也站在周子文身边的时候,这家伙总算是将得意的目光从沈耘身上收回。
取而代之的,是对陈琦浓浓的羡慕和嫉妒。
至于剩下二十一人,眼睛则牢牢盯着老管家那不断拿起纸张的手。
终于,轮到了第三个被选中的人。
“吕芳。”
莫要听着名字是个女的,实则自沈耘这边走出来的,恰是一个身体健壮的家伙。
银瓶儿看了看沈耘,又看看了已经在拜谢老管家的吕芳,低声对沈耘说道:“阿舅,这家伙真的是个读书人么?”
沈耘顿时笑出声来:“丫头,莫要以貌取人。”想了想,脑海中还真有吕芳这家伙的一些信息,于是乎继续说道:“你莫要看他这般熊腰虎背,实则人家读书更为厉害。”
“早上咱们看过的榜,上边就有他的名字。若是不出意外,只怕这位过些天就要赶赴京师,来年春闱,进士榜上也有很大可能出现他的名字。”
银瓶儿嘴巴张的老大。
口中喃喃自语道:“这么厉害。”
到底是少年得意,能参加省试,自然也多了几分傲气。不比其他人躬身相拜,吕芳走到老管家面前,只是一拱手,言语到算是客气。
饶是如此也足以让银瓶儿羡慕。
“阿舅,你什么时候,也能到这个地步?”
沈耘笑了笑:“快了,三年后吧。”
小丫头显然不是很满意这样的答案,但也知道科考就是三年举行一次,想要有吕芳这样的地位,确实没有任何捷径。
得知对面这个似武将胜过读书人的家伙,居然要参加明年的省试,老管家的态度也放低了不少,第一次点头示意,而后以平辈的口吻说道:“既然吕公子即将赶赴京师,那便替我家主人抄一卷《道德经》,纹银三两,权作润笔。”
道德经才洋洋五千言,便要三两银子,合三千文钱作酬劳,这简直就是变相的庆贺送礼。
吕芳这是倒是放下傲气,很是客气地再度朝老管家拜了一拜,这才站到周子文身前。
此时的周子文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傲气,见吕芳走过来,连忙让开位置,满脸堆笑地朝吕芳一作揖,哪怕是被人家无视,也没有露出任何一点不满。
看到这前倨后恭的一幕,沈耘眉头皱了皱。到底还是舒展开来。
因为,老管家此时叫到了他的名字。
“你的字很有意思。”
这是老管家第一次出口称赞,就是吕芳都没有得到这样的殊荣。人们第一时间看向的不是沈耘,而是躲闪在吕芳身后,缩头缩脑的周子文。
二人的矛盾在老人摆好了桌子就产生,一直以来,都是周子文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而讥讽的对象正是沈耘的字迹。
可是,他都没有得到老人家的赞赏,却被沈耘得了去。
似这种逐个的品评,往往越到后来要求越高,如今老人已经看过了整整二十人的墨迹,却依旧对沈耘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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