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缓缓。
其实此行沈耘的目的已经达到。二楼的魁首定然是自己无疑。套用后世的话来说,便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已经无路可走。
只是以来赏赐需要在宴会正酣处,由张世安亲自赠予。更兼既然来了,怎么的也要感谢一番人家。
以是虽然心里对于这等热闹有些抵触,但沈耘还是选择了留下。
四楼。
两名差役正守在楼口,百无聊赖地候着楼下的结果。
“我说,兄弟,你猜猜最早一个上来的,会到什么时候。”等了一个时辰都等不来人,眼看着戌时将尽,依照前头经历过这类文会的同僚所说,至少也要等到亥时三刻过了,才有可能上来人。
所以这会儿就有了这般的对话。
“嗨,那些个读书人,都是屎撵到屁股门子上才风火流星的主,这会儿,还早呢。要我说,咱们还要登上半个时辰,估计才能见着有人上来。”
“你啊,净说啥大实话。要是让里头这些爷爷听到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怕什么,这会儿了里头正谈天说地,哪里有心思看我们这里。唉,本来都说好了今夜要去喝一整夜花酒的,哪知临时被拉来在这楼口吃冷风。”
差役扭了扭头,看着里头正热闹的场面,有些无奈地说道。
诚如斯人所言,张世安这会儿,正与这些个秦州名士相谈甚欢。
前有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后有欧阳修“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士林中不知不觉就掀起了这样的风潮。
张世安做不到二者这般的洒脱和文华,可是这元夕文会,自从刘清明做了一届,便深深印刻在张世安心里。
尤其是,这会儿秦州的这些个文人雅士纷纷赞颂自己,越发让这位上了岁数的老人家心里得意起来。
“府台大人兴文风,重教化,这几年秦州文气越发兴盛,当真是一桩盛举。年前我到了庆州游历,期间遇到不少读书人,一提秦州,这元夕文会必然挂在口中。”
“正是这般。不少外地士子都羡慕我秦州有此盛况,交口称道,也唯有百姓富足吏治清明,方才能有如此。”
“士林之中,倒是颇有些人,想要一睹府台当面。哈哈,当真是我秦州之幸。”
心里暗自开心着,张世安口上却并未显露出半分得意:“秦州自古便是文风昌盛之地,上古之天皇,在秦之襄公,在唐之李渊,当朝之仕衡,皆是一代英杰。”
美滋滋地饮了一杯酒,这才接着说道:“我不过勤劳本务,治此方黎庶,今日文会,也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一阵“府台过谦”的哄闹声中,宾客尽欢。
奉承话终究说几句就够了,在座的也不是那些个一味阿谀奉承之辈,都明白点到即止的意思。
闲着无聊,自然就有了和那两个差役一般的揣测。
“不知今日,底下那些士子到何时登楼。”
“我也正要说这件事情。虽说咱们此处的酒宴到了子时才开席,可是我等心中,今日那些后辈们的佳作才是真正的美味。”
“向公素来遇到佳作便要浮一大白,今夜想来名篇不少,倒是让你老既过足了文瘾,又过足了酒瘾。”
“这个文瘾用的好。哈哈,当浮一大白。”
看着座下名士们一个个玩笑起来,张世安心里越发开心。就要再吃一杯水酒的时候,忽然间,在嘈杂中听到一个奇特的声音。
“当,当,当,当……”
轻微却富有韵律的声音,让四楼的名士们瞬间安静下来,眼中近乎是不可思议地看着楼口。
而那两个百无聊赖的差役,此时更显得激动。
“这么快,居然这么快便有人上来。快,快走上来,让我看看,是酒楼的小厮,还是参加文会的士子。”
一个差役口中喃喃自语着,脖子伸长了朝下巴望,奈何这番动作又不好做的太明显,毕竟身后可是都超这边看着。
旁边另一个年纪大的就显得自然许多:“莫要看了,我能保证,绝对是参加文会的士子。”说着说着,这心里也有些激动起来。当真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过了评审?
“哦,却是为何?”
“你啊,终究经验还浅。须知这茶楼酒肆的小厮,那都是习惯了匆匆忙忙的上来下去,所以这步履要快一点,声音要重一点。”
指着楼下,年长的差役徐徐说道:“可你听听,这声音,不仅步履缓慢,而且每一步必然是落实了,才会迈出下一步。这样的人,除了那些自小学礼数的读书人,谁还会在意这个。”
年轻的差役近乎崇拜地看着对面这位老大哥,让年长的差役冷不丁脊背发凉。尴尬地笑笑,便已经看到了沈耘的身影。
“咦。”
年长的差役低声惊叹。
在来前,他也抽空看过那些被人们寄予厚望的士子们。像什么县学七友,州学三才子等等这般的人物,虽说只是看了一眼,可大致也有个印象。
但走上来的,他可以肯定,不是那些人中的任何一个。
只是思虑的当口,沈耘便已经走到楼口,两差役齐齐一拜:“按照文会规矩,登四楼者,当手持评审的信物。还请公子出示。”
哪怕沈耘穿着一般,但是在这些文人面前,尤其是今夜,差役们可不敢拿大。一句公子,可说毕恭毕敬都在里头了。
沈耘点点头,自袖中掏出一物,递给差役。
仔细看来,却是一块雕琢异常精美的竹牌。约摸有小儿巴掌大,两面边沿上皆有阳文图案,锦簇花团的中间,两面皆留着一块空白。
不过,此时沈耘手中所持的竹牌,却是两面都写上了字。若是识字的,便能看得出来,一侧是“青玉案丶元夕”,另一面则是“木兰花慢丶梅妆堪点额”。
只是看了一眼竹牌,两差役便知道这是货真价实的才子。
今夜的竹牌儿只有十来块,被分发到下边三层楼的评审手里。唯有获得他们的一致认可,才会赠予竹牌请上顶楼。
让开了道路,沈耘缓缓走进四楼。
被许许多多的目光盯着,这种感觉真的有些怪异。尤其是,看自己的目光都来自这些传说中秦州士林地位最为尊崇的一群人。
张世安和秦州名士们,此时心里也犯着嘀咕。
这后辈是什么人,怎的从来没有见过。难道,是外地来的人不成?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原本是要弘扬秦州文风的,结果被外地人压一头,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就在许多人心中暗自疑窦的时候,沈耘走到了四楼当中,朝着上手张世安一拜:“后学末进沈耘,拜见府台大人,拜见诸公。”
张世安强自压下心中的激动,冲着沈耘问道:“沈耘,我且问你,你是何方人氏,既然能上得四楼,为了不见声名于外?”
这一句询问,可是将在座所有人心中的疑惑都问了出来。
一群人齐刷刷看着沈耘,只等他给出一个答案,好印证自己心中所想。
“学生乃是成纪县牛鞍堡人氏。三年前科考未中,又逢家父新丧,因此守孝在家,不曾在城中来往。”
话音刚落,席间便有不少人一阵欣喜。
不过,今日的主角,到底还是张世安,因此也没有人越俎代庖。不过,看着张世安接下来的举动,心里还是有些不解。
“好,好。来人,给沈生落座。”张世安点点头,让手下为沈耘安排位置,口中却继续说道:“酒宴尚须等亥时过了,所有才子都来了,才会开始,既然时间还早,不若你便与在座诸位,讨教些学问。”
没有过分的夸赞,更没有提到关于范府的一切。甚至这个讨教学问的说辞,都有些让人不太理解个中意味。
只是,在沈耘这里,却有另外一种想法。
他只当是自己来的太早,打乱了这些人的玩乐。心中略微带着几分歉意,朝张世安以及在座诸人一拜,这才来到自己的座位前。
甫一落座,便听到有人微笑着朝自己询问:“沈生,你居丧在家,可曾将学问落下?”
见沈耘有些不解,此人微微一笑:“却是忽然想到,前年成纪县令刘清明,据说就是邀请一个叫沈耘的士子入县学,结果人家因为居丧给拒绝了。想来便是你了。”
“我倒是也很期待,这般值得刘清明那厮主动相邀的人,到底本事如何。”
说的很直白,但是个中的意思也很明显,就是要考校沈耘一二。
沈耘起身一拜,这才重新坐下来回答:“居丧期间,安贫乐道。多亏贵人相助,每月里倒也读的二三本经史子集。斯人恩德,铭感五内,故唯有苦读相报。只是学问一道,浩如烟海,学生如今,也只能说得一叶扁舟,方离了渡口。”
谦卑的态度让这些人暗自点头,只是发问之人,却并未因此就放过沈耘,反倒是直接询问:“那你说说,今夜三楼这文章,到底如何?”
第四十八章 又以急智作文章()
沈耘一怔。
随即恍然。
那写了作品名称的竹牌,早在拜见张世安的时候,便已经让人交上去了。因此这位府台公绝对是知道自己写了什么。
然而如今却对座中人的发问毫不阻拦,眼神中更是露出一番玩味的神色,这便让沈耘心中的猜测越发确定起来。不错,这些人正是要考校沈耘的学问。
观其神色,自然是没有丝毫恶意的。
况且士林长辈遇到欣赏的晚辈,动辄考校学问,都成了一种惯例。沈耘这会儿深感受宠若惊的同时,也在极力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
三楼的同样有两个题目。
第一个,是经义论,但有思想,尽数阐发。
第二个,是时务策,家国大事,大可言得。
纵观三层楼的考点,除了没有墨义帖经,其他尽皆与科考一致,当真是科考前的预演。
沈耘踏足三楼的时候,也曾驻留过一小会儿,在未曾打扰那些士子思考的同时,也留意了三楼的题目。这会儿被问起,倒是少了几分尴尬。
“两者皆为科考所备,府台公当真用心良苦。”沈耘朝张世安一拜,在斯人满怀欣喜的同时,却遭到了追问。
“能看出此点,自然是聪慧之辈。只是我等意欲一睹沈生文章为快,奈何尚要等一个时辰,着实让人心痒难耐。不若口诵文章,熄了我等心火。”
口上是这般说着,可是眼神却看向了张世安。
这件事情,终归是要他来决定的。
到了现在,张世安也有心看看沈耘的才学,听到这番请求,居然点点头,朝沈耘说道:“沈生既然苦读三年,名声不显于外,今日当一展胸中所学,好叫我秦州百姓知道,当世也有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之辈。”
沈耘苦笑着点点头。
这位府台公当真是对自己信心百倍啊,明知自己是凭借词作上来的,偏生要让自己作文章。难道就不怕自己一时词穷,当场出丑。
自己这会儿,当真是被这位捧的太高了。
如果自己能够凭借文章征服在座的诸位,那么就真如张世安所言,一鸣惊人了。可是如果不能,那往后自己在士林中的日子就难过了。
沈耘只能苦笑着朝张世安再拜。
而后,于诸多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开口。
“性具天地万物,人莫不知焉,人莫不言焉。然必真见天地万物在我性中,必真能以性合于天地万物,如元首手趾,皆如我所欲至。”
只是小小一段,瞬间引发了座中人的惊异。
“这是《孟子丶尽心上》?”
“这是出自‘万物皆备于我’?”
“等等,还有,‘尽性’二字也有出处,乃是《礼记丶中庸》中的‘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
出口便是连发两部经典的句子,让这些人越发期待沈耘能够作出什么样的文章。不过开头已然接近点题,接下来便是引经据典为之正名了。
“……‘性非他,仁、义、礼、智是也。’于是求性者乃有所据焉。”
接下来的话,进一步阐述了沈耘文章的核心思想,将孟子人之四德由内而外深入浅出讲述了一遍。
全文将《孟子》一书以四德为核心,座中哪怕是秦州的名士,此时也不禁皱起眉头苦思起来。
良久,有人抬起头来,似是带着些惋惜看向沈耘:“如果我所言不差,沈生当是主修《孟子》吧?”
之所以这样问,也是因为儒家十二经虽然字数不多,但字字珠玑,很多人穷其一生,也不过精研一部罢了。如今沈耘所作文章皆是孟子的思想,因此才会有这么一问。
沈耘点点头。
然而,对于他来说,无论孔孟,都是他做学问的根本,生来有两世的记忆,自非寻常人可比。
得到沈耘的答案,此人叹了口气:“当朝王学士便是尊孟的,自《本朝百年无事札子》后,士林便隐隐有了这等风气。唉……”
叹了口气,却并不再往下说。
其实座中诸人都知道,他是可惜沈耘就如此盲从,没有独立思想的文人,到底是走不远的。
张世安笑了笑。
朝堂如何纷争,他这个即将致仕的老家伙是管不着了。但沈耘这个后辈,他倒是看在眼里,因此也开口为沈耘解释了几句:“王相公虽养望二十载,然我秦州,到底还是尊范相公。沈生这文章,你等觉得,是两三载研读能做出来的?”
这么一说,大家倒是释然了。
沈耘习孟在前,天下尊孟在后,沈耘身上倒是没了趋炎附势的味道。
“若是那位王相公看了,想来定然是欣喜的。今日这文章,虽说我不精孟学,却也觉得当真是我秦州近年来为数不多的好文章。”
“我便说,楼下王夫子可是素来尊孔圣的,能让一个写宗孟文章的后生上来,心里不知道挣扎了多久。”
“你这厮倒是好生促狭,呆会儿王夫子上来,倒要好生跟他说说。”
“莫说莫说,老先生脾气当真倔强的很,到时候莫要与我厮打起来。”
玩笑一番,又夸赞了沈耘几句,这才说到正事。
“沈生的经义论当真力压同辈,只是,还有一篇时务策,何不一并说来。”
哪怕沈耘前边一篇文章说了两刻时间,终究还是没有等到下边有士子上来。这些名士们便纷纷让沈耘将第二篇时务策也一并说来。
张世安笑意越发盛了。捋捋胡须,朝沈耘点点头。
“经义论考校学问,时务策便要考校度量。”张世安略带着几分回忆,很是感慨地说道:“想当初,范相公万言《上执政书》,深得晏相公看重。今年又有王学士,一篇《本朝百年无事札子》,教天下惊动。为文者当为政,方能显我等所学。”
时务策做的好不好,绝对能体现一个人的执政能力。
欧阳修乃一世文宗,文章锦绣冠盖一代,世人皆知其文章做得好,孰不知若非考官们挫其锐气,这位也是状元公。而能得状元公的,治政能力又怎会差。
斯人主政东京,宫中要修建宫殿。考虑到木料土石等运输困难,欧阳修直接命人掘开东京道路,引汴河水入宫中,这样运输木材的船只便直接从运河到宫外。宫殿修建结束,挖出来的土料石料又填回道路。
只此一件事,便能证明经历了科考产生的官员,其智商绝非等闲人可比。
沈耘的学问已经征服了在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