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当日的种种,沈耘内心那团火焰,如同是填了干枯的柴禾,瞬间烧到了眼中,甚至冒出几个火星来。
“我知道错了,今日我便是来向大哥和你致歉的。但求你还能看在往日的一丝情分上,拉小叔一把。小叔定然感激不尽。”
沈夕这会儿是真的慌了。
沈耘既然开始算旧帐,只怕今日这件事情,自己如果不付出一些代价来,很难如自己所愿了。
果不其然。
沈耘的笑容越发灿烂了,可是在沈夕眼中,那就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信号。
“你想要我抄书,也可以。除了刘县尊赏你的二两,还当你再拿出二两,合作四两,在城里买了今年的新米,到村里来,遇到那鳏寡孤独的,挨家送两斗。”
村民们闻言眼中一亮。
这可是大好事啊,虽然分润不到自己家中,可是这里头多少有自己的亲友。
沈耘说的是大方,可对沈夕来说,这简直就是在割他的肉。二两,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他这么多年来省吃俭用吃拿卡要,存着的也不过二十几两银子罢了。
还想着再攒一点活动自己的职缺,哪想现在这里折了一分。
沈夕这回是真的想哭,可是先前装着装着,眼睛也有些干涩,想要真的流出点泪水来,还得是回到家中,恨恨如饮沈耘血一般喝几口水,这才能在被窝里泪湿寒衫。
答应?还是不答应?
沈夕很想就此离开,然后在刘清明面前说一通沈耘的坏话。
可是,他不敢。他不敢用前程来赌沈耘在刘清明眼中的印象。左右权衡,还是觉得,这会儿受点屈辱,远远好过自己连饭碗都丢了。
不就是二两银子么,往后还可以再赚。要是职缺没了,就一切都玩完了。
沈夕咬咬牙,点头答应:“好,我答应你。”
沈耘笑笑:“既然如此,两天之后,你送米来,我送你抄本。”说完之后,竟是再也没有理会沈夕的眼神如何,径直往屋里走去。
沈夕离开了。
以极为仓皇的形式。如果可能,他这辈子都不愿再来牛鞍堡,因为这里有他经营了大半辈子,却短短数天就被一个后辈彻底崩坏的乡邻关系。
可是,到底还是要再来,至少一遭。
从沈夕离开后,村里就开始闹得沸沸扬扬。批驳沈耘太过无礼的自然是有,可是并不多,因为很快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就被获利的人们接连不停的唾沫星子淹没了。
无礼又如何?
沈耘并未将从沈夕处索来的钱财揣入自己的荷包,相反,四两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兑成了粮食纷飞村里日子困苦的人家。
这份德行,可不是沈夕那种人能有的。
一时间纷纷夸赞期沈耘这个后辈,以至于呆在家中的沈美都听说了这件事情。
“老六这家伙,平素还自诩聪明,结果,居然被一个后生给坑了。真不知道这小子走的哪门子运,居然得了县尊的赏识。看来往后咱们的想要打压他的意思,还要暂时缓缓。”
沈美暗自嘀咕着,心里却已经有了打退堂鼓的意思。
两天时间倏忽即至。
沈夕如约而至,带着数量粮车在沈耘家门口一字排开,早就等在附近的村民哗啦一下子纷纷涌过来。
走出门来,看着眼神热切的村民,沈耘忽然越发明白什么叫不患寡而患不均。
不过,他们如何,沈耘也不在乎。
“三爷,劳烦你看着,鳏寡孤独,每家一斗。若还有剩余,家中有重病者均分了。至于其他人,就莫要看热闹了,散了吧。”
沈耘早在两日前就已经定下了分配的章程,如今在重申一遍,自然有勿谓言之不预的意思。
三爷是个包打听,自然性格也是个好热闹的。何况这里头他年纪又长,也不怕有人敢闹事。
看三爷很是兴奋地点头答应,沈耘笑笑,在沈夕惴惴不安的眼神中,回到屋里取出一册书来,交到沈夕手上:“自此之后,你也莫要提什么亲族情谊。自今日起,没了。”
其实沈夕很想说,谁愿意和你套关系,若非被逼无奈,他宁愿永远都不见沈耘。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真的不好说出口来。
冷哼一声,沈夕将那值四两银子的《礼记》放在怀中,好似要填补那内心的空白一样。
县衙。
江济民正捧着一幅装裱好的卷轴,朝刘清明得意地笑着。
本来装裱这个东西,自然等浆糊阴干是没有这么快的。可西北天气干燥,加上江济民与数个装裱匠人整天拿着扇子对卷轴扇,硬是将半月的工期缩短到四天。
刘清明心里是有点后悔的。
为什么当日自己没有想到这一茬,居然让江济民这酸儒算计了一道。
看着如今装帧精美的长卷,刘清明越发不满江济民的得瑟了:“你不过得了十来个字,有什么得意的?本官不日便会有一本沈耘手抄的《礼记》。”
老友二人相互拆台,若是让外人看到,定然会惊掉大牙。
可现实就是这么正常,刘清明得意地饮了口茶,笑眯眯地看着江济民:“你猜,我是用什么手段弄来的?”
言外之意,正是在讽刺江济民不顶用,非得自己这个东主亲自动手。
“不就是威逼利诱沈夕那个老油条,想借其亲属关系找沈耘动笔么。我告诉你吧,没门。早在沈山过世之时,着叔侄俩就闹僵了。各种是非虽然不便评价,可是依我看来,你给沈夕的,远远不够他付出的代价。”
江济民这秦州第一幕僚不是白当的,刘清明心里那点小心思他早就看的通透。
不过他与沈耘的交情,如今就像是君子之交一般,两次接触,沈耘的品行在他看来还是可靠的。而平素见惯了沈夕溜须拍马,自然天生就抱着几分恶感。
“什么,闹僵了?”
刘清明惊叫一声,顿时惋惜道:“坏了坏了,本想着早些看到沈耘的笔迹,好打压一下你的气焰,怎知棋差一招。惜乎惜乎。”
也不知道是在可惜没能打压江济民的气焰,还是没能得到沈耘的手迹。
等刘清明好自懊恼一阵,江济民这才笑嘻嘻地说道:“其实,依我看来,东主定然是能得到这个抄本的。”
“却是为何?”
“你要知道,沈夕这个人,极擅钻营。这样的人物,无时无刻不想着讨好上官。以是你既然开口,他就会为你办的妥当。”
“当然了,他自然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第二句话,刘清明并没有听在耳中:“只要他愿意,那钻营便是了。不过这种人物,往后还是要小心谨慎才是,莫要因他坏了事。”
江济民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当官的最喜欢什么样的小吏?自然是听话的,乖巧的。
可是最为防备的是什么样的小吏?依然是听话的,乖巧的。
正所谓铁打的小吏流水的官,这种乖巧听话的小吏不论是哪一任知县来,都会表现出他这样的一面。自然而然,诋毁前任,极力吹捧现在,必然是他们用惯了的手段。
更为可怕的,就是那种为了往上爬,不顾道义,诬陷前任的。大宋的官场上,从前还真的就出现过这样的人。
江济民一再剖析沈夕的为人,正是要提醒刘清明,让他莫要因为一点好处就忘了潜在的威胁。
若是沈夕知道自己如此费力不讨好,只怕真的会哭晕过去。
第三十四章 每逢佳节倍思亲()
一场闹剧,最终以一种看似皆大欢喜的局面结束了。
沈耘的孝期还在继续,只是转眼之间,落叶飘尽,不是黄土就是枯草的牛鞍堡,终于还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彻底换了天地。
转眼之间,就连冬天也快过去了。
再过几日,便是年节。
倒是也不用办什么年货。入冬前沈母便囤了小半窖的白菜,萝卜这些也有不少。肉食更是因为节省,未曾准备置办。米面是朱阿明帮忙筹备的。
除了这些,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准备的。
人最孤单的时候,不是独处的时候。而是身在人群里,却没有半个可以陪着说心里话的人。
过年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必然是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围着炭火取暖,说些一年来的琐碎,相互调侃或是鼓励。
可是沈耘家中。
一大早沈母便白菜萝卜炒了菜,供奉在先祖灵牌前。往常很难使用的线香,今日也上了三根。沈耘知道,这是习俗,年前祭祖。
往日都是一大家子聚在沈耘家中,老老少少二十余口,吃喝一顿,而后到了午后申时,很是郑重地念了祭文,再磕头跪谢祖先。
可是,今年,沈山过世了,沈耘又闹着与沈家兄弟彻底决裂。
于是乎偌大一个院子,就变得越来越冷清。
沈母并不责怪沈耘,恰好相反,任她再宽厚,终究只是个女人。这么多年来一直跟着沈山,被其他几家占尽了便宜,心里不窝火是假的。
兼之如今也该是沈耘当家,这样的决裂,相反对沈耘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该有的步骤,还是要有的。沈耘早早就写好了祭文,独自念过,独自叩拜,直到一切结束,沈母才从里屋走出来,陪沈耘一道将供桌之类的东西收拾进去。
冷清的屋子里,母子二人相对而坐。
看着桌上那盘白菜,沈母忽然就哭出声来:“你爹生前,冬日里最爱吃这白菜。就算是每日里吃上一盘犹自觉得不尽兴。如今家里倒是宽裕些,可他……”
豆大的泪珠滴落在饭碗里,沈耘一时间,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有人说,一个人十年间买零食的花费,积攒下来足够买一辆好车。又有人说,一个优秀的人,在于对欲望的绝对控制。
可是无常的人生,终究是不可能让人在克制中达到目的的。很多人都在说,等我有钱了,我要去吃点什么,等我有钱了,我要做点什么。
可是,终究有些人,等不到那个有钱了的时候。
沈耘的心中何常没有遗憾。
秋收的时候,他还心里想着要让沈山好好的吃一顿西瓜,可是呢?难道当时,就没有吃一顿西瓜的钱么?有的,只是有等以后三个字,便觉得那时候不能。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不想不愿。
万般的追悔,只能用一个叹息来弥补,只是,一切都太晚了。
冰冷的饭菜,加上冰冷的心,即使火盆在暖,却依旧化不开一屋子的氐惆。
没有鞭炮声声,大早上还是村民们走在路上的相互祝福,将沉睡在梦中的沈耘叫醒。
虽然没了本家,可是邻舍之间,到底还是体恤的。差不多各家各户相互拜过年,便有三个妇人一道,各自带几个自家做的花卷馒头过来慰问。
每逢佳节倍思亲。
这句说的绝对没错。此情此景,每一个人进来,沈母都是以泪洗面。口中断断续续说着和沈山前些年的辛苦,说着沈山的喜好沈山的毛病。
到底,就像是要在自己的眼前画出一个活生生的沈山来。
然而,逝者已矣,再怎么怀念,终究,只是徒劳。
过了晌午,沈母便因为哭泣太久,精神疲惫到了极点昏睡过去。只有沈耘一个人,对每一个进来的人都很是感激地作揖。
大年初一,就这样疲惫地过去了。
直到初二,沈桂一家的到来,让沈母精神好了许多。
山路漫长,朱阿明特意套了骡车过来,一家四口,除了他赶车,全都窝在毛被子里。
进了门,银瓶儿与金辉儿便跳下车来,一溜小跑凑到沈母面前,似模似样地拜起年来。沈母难得绽放着笑容,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包,拉起二人的手,各自塞了几文钱。
“阿娘,孩子都还小,拿不住钱的,你还是不要给了。”沈桂劝着。
毕竟家里都不好过,几文钱关键时刻也是顶很大用的。
沈母笑着摇头:“孩子都小,拿几个压岁钱,大吉大利,邪祟回避。”
沈桂无奈地摇摇头,只能看着姐弟二人欢天喜地将铜钱塞进怀里。
朱阿明此时已经卸了骡车,走上前来。很是郑重朝沈母一拜,这才回了沈耘的礼。
六口人有说有笑地走进屋里,毕竟是自家人,也就少了很多客套,沈母直接将人带进自己屋里,悉数坐在热炕上,这才端来茶水和花卷馒头。
这一路来是委实有些寒冷。
两个脸蛋冻的发红的孩子迫不及待端起茶水,美美喝了一口,顿时惊叫起来:“好甜。”
自然是很甜的。虽说未曾办什么年货,但沈耘到底不愿沈母也如沈山一般,连半点福分都享受不了就撒手人寰。以是专门去了趟城里,买了些看似很奢侈的东西。红糖掺杂在蒸过的山楂叶子里,悉数是茶红色。
但只有尝过,才知道其中美妙。
“你阿舅是个大撒手,刚赚了几文钱,就弄了一斤红糖来说是要给我补身子。我这才多大岁数的人,何须补呢?所以就等着客人来,茶水里放一些。”
提起这件事情,沈母到底是高兴的。
在沈耘的手里,家非但没有败落的迹象,似乎日子还过的越发好些,这也是沈母能够支撑下来的原因。她还要看着沈耘科考得中平步青云。
糖,对于贫家来说了,确实是奢侈的东西,莫说两个孩子眼睛一亮,就连先前还一门心思拿了馒头填肚子的朱阿明,都登时端起茶水牛饮几口。
“好喝。”朱阿明想不出什么词汇来形容。距离上次喝糖水,还是一年前的事情。
沈母点点头,为朱阿明续了水,这才说道:“这次过来,也莫要急着回去。住上两天,回去的时候,娘给你们带上一些。两个孩子这些年跟着你们受苦了,就让他们好好尝一尝。”
沈桂自然是开心的,点点头。
朱阿明本想拒绝。他这个人,总是觉得这种情况就像是施舍一般。可沈桂既然答应,两个孩子又非常期待,便再也没说什么。
牛鞍堡的另一边,沈家兄弟五个今日与几个女婿聚在一起。
人多,当真是热闹。沈美家中左右两间房的炕上,老辈小辈满满围坐着。几个女人一起拾掇了几个菜,端上桌来,诸人就着馒头开始吃喝。
比起沈耘家的茶水馒头,这边可就丰盛多了。
沈朝在注鹿原拿来的鹿肉脯,沈夕在城里割了羊肉。再加上沈美家杀的鸡,沈景一双女儿凑了份子买的猪腿,以及沈川提供的黄羊肉,满桌子压根就看不到几个蔬菜。
酒席之间,兄弟几个也开始说着沈耘的事情。
“老六,听说你被那个畜生强索了四两银子?”沈朝远在他方,这件事情也只是听说,因此这会儿正想问个清楚。
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沈夕绝对是想将这件事情埋藏起来,希望人们永远不要提起的,可是他面对的是沈朝。自己这个五哥他从小就怕,到现在更是带着分敬畏,所以还不得不说。
“这事儿,当真是让人气恼。也不知道刘县尊发的哪门子疯,硬是要让我找那厮要一本《礼记》来。结果他看准了我要巴结刘县尊,便要我掏出四两来。”
想起来沈夕都觉得肉疼。
恨恨地说着,临了恶声恶气地赌咒:“他莫要落在我的手里,迟早我要把这口气出了。”
沈朝摇摇头:“看来咱们还是小看了这个畜生。暂且刘清明还是知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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