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这是个很奇怪的要求。
只是江济民到底也是有身份的人,沈耘不得不遵照他的话,将其引到自己屋里。
踏进偏房,江济民的心里便一阵嗟叹。这般的家境和环境,难道真的如当日那位所言,会是个饱读诗书的人才?
斟了茶送到江济民手中,沈耘这才说道:“寒舍简陋,倒是让江先生笑话了。”
江济民走了一路,晒了一路,此时倒是真的有些渴了。浅啜一口茶水,将茶碗放在桌上,这才摇摇头:“不然,孔子云:何陋之有?若沈生满腹经纶,此处便是华盖当空,珠玉为壁。”
沈耘苦笑。
这读书人,精神境界真高。江济民如此直说,只怕也报了考校自己的意思。
“落魄寒门,昼耕夜读。虽不曾读书万卷,然每每借得书来,倒也能全数记在心里反复咀嚼。奈何无有名师指点,只能在这里做些空洞文章。”
江济民笑了笑。
这种情况其实秦州很多,大抵都是读书人不甘愿这一辈子庸庸碌碌,所以在家努力读书,白白耗费不少光阴。
点点头,开口问道:“刘县尊嘱我问沈生一句,今年成纪县府库充盈,来年当如何经营?”
虽说是假托刘清明之口,实则是江济民随口而出的题目,类似于科考的时务策一般,划定一个题目让考生自由发挥。
沈耘心中暗自计较。
这刘县令是前年来到成纪县的。如今正是三年为期,吏部考核功绩判定升迁的时候。接下来的答案不仅要惠及成纪县的百姓,更是要为刘清明的政治生涯填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这就不得不好生考量了。
吏部考功司核验功绩,无非就是从官声,政绩,民声这几方面出发。而落到实务上,大抵便是兴水利,重农桑,行教化,清刑狱,和士绅这几方面。
成纪县这几年吏治清明,风行教化,这两点当然最为出彩。
但仅仅这样是远远不够的,民间对于这个刘县令还处于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状态。更兼他心高气傲,不将知府张世安放在眼中,关系僵硬。
官声和民声方面都差了好多。
到时候只怕得个中都是好事了。
沉吟半晌,就在江济民都要等不及的时候,沈耘缓缓开口:“明年当办几场文会,延请秦州名士前来讲学。同时放宽了门槛,让寒门士子多进去一些。而后,将府尊大人请过来。”
江济民眼睛一亮。
想必刘清明心高气傲,张世安可是向来以提携寒门士子为傲的。如果刘清明能够这么做,定然可以缓和两人紧张的关系。
到时候就算张世安再怎么不满,碍于着几场文会的面子,也不会说刘清明的坏话。
但这还不算完。
沈耘继续侃侃而谈:“而后在春秋两季,县尊当在成纪县四处走走。民间有不少鳏寡孤独之辈,若是府库钱粮充盈,不妨施舍一二,他等必然感怀县尊恩德。”
而后着重强调:“此事非县尊亲至不可,若是派一二手下人来,纵有天大恩情,百姓如何得知。”
两件事情,一举数得,沈耘的算计让江济民拊掌大笑:“此番计较,当真了得。不仅凭民间议论便断得县尊与府尊的秉性,更是面面俱到无一遗漏,厉害,厉害啊。”
这倒是出自江济民的真心。
刘清明再怎么清高,但是涉及升迁,还是要紧张一下。所以这个时候哪怕捏着鼻子与张世安虚与委蛇也会做出来。沈耘正是看中了这一点,说出着两件事情来。
斯人胸中丘壑,在县学中只怕也不过寥寥数人有此本事。
肯定了沈耘的本事,接下来考校的自然是沈耘的学问。
“沈生这些年,读了哪些书?”这么明显地询问,显然江济民已经将沈耘抬到了一定的高度,不然询问会更加委婉一点,看重的意味会更隐蔽一点。
沈耘一拜:“学生惶恐,这些年不过是将十二经通读数遍,倒是烂熟于心。至于其他,有机会也读些当朝进士的文章,奈何这等机会委实难得。”
江济民并未因此就小看沈耘,相反,他的心里万分吃惊。要知道十二经这东西可不是随便说烂熟于心就可以的。那是需要倒背如流,还能有自己的一番见解。
既然沈耘如此说了,江济民自然要好生考校几句。
“将战,华元杀羊食士,其御羊斟不与。”
“及战,曰:“畴昔之羊,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与入郑师,故败……《诗》所谓‘人之无良’者,其羊斟之谓乎,残民以逞。”对于《春秋》的这一段,沈耘张口即来。
《春秋》乃是帖经中的难点,概其叙事散碎不成体系,偏生文辞晦涩,不易理解。科考中好些人都被难在这里。
不想沈耘没有一点准备,就对接这样流利。江济民对沈耘的评价又高了一个台阶。
只是考校并不会因此就停止:“此作何解?”
沈耘想了想:“羊斟无义,当得千秋指摘,吾若当场,恨不能手刃此贼。然华元亦莽夫矣,岂不闻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征战生死大事,怎可有此疏漏,徒惹蝇营狗苟辈心生嫌隙。”
江济民怔了怔,不想还有这般的解读。只是想想刘清明当前的处境,似乎沈耘还意有所指,因此在这个问题上,也不再多言,只是将沈耘的话记在心里,准备给刘清明带回去。
接下来沈耘接受的考验,从《礼记》到《论语》,从《易经》到《诗经》。直教江济民连连嗟叹。
临了,终于开口:“沈生如此学识,科考未中,殊为可惜。刘县尊听闻沈生大名,不愿乡野遗贤,因此派我前来一番考校。若是过了,自请沈生前往县学就读,往后平步青云,当不再话下。”
沈耘苦笑一声:“县尊美意,学生心领了。奈何家父初逝,沈耘孝期未满,怎敢移心仕宦。”
“令尊?”江济民惊叫一声,回想方才进来一瞥时忽略的崭新灵位,登时朝沈耘一拜:“失礼了。”
而后走出偏房,到沈山灵位前又是一拜,这才回头对沈耘说道:“果真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八九。我本想请沈生到县学,来年为我成纪县夺几分荣耀,怎料有这等不幸之事。”
说着,在怀中掏了掏,摸出一个荷包来,底朝天抖下约摸三两银子,抓起沈耘的手,不顾沈耘拒绝,强塞到他手里:“来时匆忙,未曾多带些钱财。些许心意,请沈生手下,只愿越是艰难时,越要坚守经世济民之志向。”
第二十七章 乡野闲汉议纷纷()
江济民满怀遗憾地回到了县衙。
一大早刘清明便接到了几桩乡里纠纷告状的。不胜其烦的他少不得带些火气,将那些个理亏嘴硬的家伙纷纷打了几板子,这才一一审理过了。
速度算不上慢,但在他心里,绝对审的合理公正。
得意之下,一进门居然就看到了江济民牛饮般喝着他刚泡好的菊花茶。
花茶就要当季最为甘美,菊花又是个清热的,放不得好长时间。壶中正是他托人购来的黄山菊,这可是贡品啊,居然就让江济民当砖茶一般喝了。
“江渡,你是暴殄天物啊。”
江渡是江济民的本名,刘清明只有在极为气恼的时候才说出如此话来,江济民也没有理会,直到将一壶茶饮尽,这才痛快地说道:“哎呀,走了一路,着实将人给热坏了。”
“你倒是说说,那沈耘到底如何。莫要白瞎了我着一壶茶。”刘清明还在为一壶好茶耿耿于怀。
轻咳一声,江济民便拉开了话匣子:“要说着沈生啊,倒真是乡野遗贤了。”
“那就将他补录进县学。”刘清明正招呼仆役填茶,头也没回便应道。
怎知江济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只是咱们去晚了一步,人家正在守孝,孝期未满,为何进县学。我也可惜这样的人才,便送了他几两银钱,权作心意了。”
刘清明正要斟茶,听江济民这般说,猛地放下茶壶。
“这么说,我要见一见沈生,还要两年后了?”
得到江济民的确定,刘清明如若仇敌一般看着江济民:“江渡,你莫要说,你此行连人家的手迹都不曾带来。”
江济民猛地一怔,随即苦笑:“唉,都怪当时与他谈论经义太过入神,而后又听说了他家中丧事,心中颇为遗憾。不想,居然把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刘清明自从中秋后就一直念念不忘沈耘的手迹,这次江济民亲自上门,未尝没有请沈耘写几个字的意思。
谁知这银子都使出去了,可字却没要回来。难怪刘清明要发火了。
不过,江济民到底是刘清明的老友,他知道刘清明也就是故作姿态。微微一笑,却说道:“虽然未曾得来沈生的字迹,可是,却得了几分建议,不知县尊大人可要听。”
“哦?你若是说不出来个头三脑四,这月不要想着我请你吃酒。”
或许提起酒来,这酒虫就上涌了。江济民整好以暇,徐徐开口:“我代县尊问沈生,府库充盈,明岁该做些什么。”
这下子可是让刘清明起了兴趣,当即走过来到江济民身边仔细听起来。
沈耘的话江济民琢磨了一路,越琢磨越觉得这简直是神来之笔。这会儿说起来自然没有一点磕绊,竟是完完整整一字不漏讲了出来。
刘清明听着,时不时皱着眉头。
待江济民说完,才说道:“他就不担心,所说之事,我碍于面子,根本不会理会么?”
江济民笑了笑:“许是他觉得,县尊既然问此事,那么必是对明年夏末的考功有所期望。刨除了来自朝堂的因素,这已经是最好的答案了。”
刘清明犹自觉得不甘,还是追问:“若算上朝堂因素呢?”
作为一个合格的幕僚,江济民自然知道刘清明的意思:“如果算上朝堂,只怕会十拿九稳。想必他已经知道县尊身后,也有不少公卿了。”
刘清明点点头。
而后叹口气:“到底还是要做那蝇营狗苟之辈,以是此人所言,我还真是要照做。不过,你觉得,张世安他真的会接受我的好意?”
“那自然要看县尊,对寒门士子关怀到什么程度了。”
随后二人会心一笑,不再言语。
当江济民走后,沈母便匆匆走进屋内。
看着沈耘手中攥着的三两散碎银子,老人家心里到底好受了很多。
这么多钱,就算是沈山在世,也要两口子辛辛苦苦赚一年。可是自家儿子,短短半天时间,就有人很是大方地送了三两来。
若说先前还有些担心沈耘将来到底如何持家,现在总算是心里定了下来。
那可是知县大人的幕僚,想来必然是代表了知县的意思来的。往后就算村里人想要对自己一家不善,也要考量一番。
至于那些个看热闹的村民,此时更加目瞪口呆。
江济民的身份他们已经很清楚了,虽然不知道这位前来找沈耘所为何事,但看着最后沈耘一家谈笑着将其送出大门,就知道此来绝非坏事。
包打听的三爷自然无比的敬业。
虽说守孝期间禁绝交友,但邻里之间前来探访,还是要招待的。
三爷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走进沈耘家门,看着坐在屋内的三人,笑了笑很是自来熟地走进来坐下。
“我说,沈家媳妇,县里的差爷过来干啥?先前可是把我给吓了一跳。乖乖,那两个官差长的壮实,不是咱们村里的后生们能比的。”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沈母看到儿子如此,说话也多了几分底气。
“却是那位先生说来考校耘儿的学问,说要将他送到县学去。怎奈家中毕竟还在孝期,如何能答应。”
不惋惜是假的。
县学虽然不比州学,可是入学后的月例这些,都还算丰厚。沈母虽不知沈耘学问如何,但以那位江先生的赞不绝口,想来在县学也不算差。
可就是这样大好的机会,却直到沈山过世了才来。
若是早一点,或许沈山也不会因为那点小事就活生生气死。
想起悲痛的事情来,沈母不禁垂泪。先前还喜悦的心情顿时变得颓丧起来。
三爷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自然很是满意。安慰了沈母一番,这才施施然走出大门去,到南墙根边和一干好奇的老汉们闲聊起来。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
先前官差来到沈耘家中的消息,有些看了一半的人就纷纷跑出去宣扬。以是回来之后,也错过了沈耘一家送别江济民的情形。
以是不知所以的家伙,还当沈耘做了什么恶事事发,被县里找上门来。
沈美自然是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自从沈山过世以后,沈美一家面对的压力就不是一般的大。沈耘在丧礼上那么一闹,谁都知道沈山的死和他沈美有关。
以是走在路上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儿子沈俨在州学倒是好过不少。可心里也惴惴不安。生怕这件事情闹大了,对自己的名声不利。
当听到沈耘的祸事时,沈美恨不得高兴地跳起来。
沈耘越不堪,对他来说就越有利。若沈耘声名败落到底,他便可反戈一击,说沈耘诬赖于他。到时候是非如何反正也说不清楚,而后自己就能顺势洗白。
想法固然是好的。
可是,他没有将事情都搞清楚。
兴冲冲地走出门来,沈美来到另一个墙根边上。与蹲在那里的村民聊起了是非。
“沈耘那个小东西,我早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你想啊,念了这么多年书,怎的就今年忽然有人买他的字了?所以我说啊,这事颇为奇怪。这不,今日就被人家找上了门。”
沈美毕竟是与沈耘同族,有些不明就里的人,不自觉地就相信了沈美的话。
于是顺势奉承:“说的对,你说一个敢和叔伯顶嘴的家伙,能好到哪里去。”
如此这般的话,似乎沈耘瞬间就变得十恶不赦。
当然,脑子清楚的也不在少数:“可是,为什么那些官差最后反而笑眯眯地出来。而且沈耘一家也没有遭到呵斥之类的,反倒是同样笑着将那位送出门来。”
“许是扯了什么谎,将人家蒙混过去。”沈美可是一万个不愿意有人说沈耘的好,当即反驳。
一伙人分作两个派系就如此吵吵闹闹起来。
不想方才凑在三爷跟前听了真相的村民已经走了过来。
“你们吵什么?三爷都已经探听清楚了。”来到人群中间,看了看沈美在场,倒是收敛了一些得意,很是平静地说道:“那位先生,是来考校沈耘学问的。”
“啊?”
“那情况如何。”既然是来干这个的,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又有什么结果,村民们很关注这些,就连沈美,也忍不住支棱起耳朵。
那村民“嗨”一声,似乎很是遗憾:“自然是通过了的,奈何沈山新丧,沈耘还要守孝。居然拒绝了那位先生要让他入县学的邀请。”
县学,那是县学啊。
好几个村民心里呐喊着。
随后,将目光齐齐转向沈美。
毕竟,他儿子是州学的,要比县学高了一层。而且沈山的死,似乎又跟沈美有关系。
沈美不自然地咳嗽一声:“县学罢了,据说稍微读点书就能到县学,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州学那才是好地方,一州最为精英的书生都在那里。”
说完之后,实在有些顶不住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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