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封不动的把手机又塞进了口袋里。
苏舟的心思转的飞快,但无论他怎样回想,也都想不起上辈子有什么事是需要陈清凡这样迟疑的。
第二遍的铃声也渐渐消失了。
“还是骚扰电话?”苏舟盯着陈清凡的口袋,抿嘴笑了一下,问。
陈清凡先是做了一个清浅的深呼吸,才浅笑着说:“不说我了,粥粥,你……”
话音未落,那古董至极的“叮铃铃铃铃”的声音便又充斥在了病房当中。
过一过二不过三,陈清凡这次终于坐不住了。
这可就有意思了,苏舟主动的起了话头:“要不你先出去接个电话?”苏舟看了一眼桌上的保温桶,“我正好把早餐吃了,舅舅你不用管我。”
“我……”响个不停的手机简直像是能把人的手活活烤熟的滚烫铁板,在第三遍的铃声也快自动消失时,陈清凡才面色难看的攥紧了手机,他看向苏舟时露出的笑容勉强极了,喉头里带出的声音也多了几分疲惫的沙哑,“粥粥,你先吃早饭,是你喜欢的百合莲子粥,我出去接个电话再回来。”
苏舟把保温桶的盖子打开,白嫩饱满的米粒晶莹的如同上好翡翠宝石,热腾腾的清香气息扑面而来,勾的人食欲百倍。
他心满意足的倒了满满一碗,冲陈清凡摆了摆手。
陈清凡这才终于僵着手指按下了接通,低声说:“喂,老王,刚才手机正好不在身……”说话间,他快步走出了病房,轻轻的带上了门。
苏舟耐心的在床上坐了小会,随即便不动声色的把装的满满的粥往桶里倒了一半。
他下了床,轻手轻脚的踩着拖鞋走到门边,拉开了一丝门缝。
陈清凡并没有走远,就站在病房外的右侧走廊,距离病房也不过几米的距离。
苏舟竖起了耳朵,陈清凡说话的声音很小,幸好医院里的走廊中回声很大,加上现在正是大清早人少的时候,苏舟才可以断断续续的听到一点。
“………没办法啊,现在我的队里真的没有能用得上的选手,老王,我说真的,你看看能不能把友谊赛给取消了算了。”
“……真的,我没开玩笑,要是实在取消不了,那看看能不能尽量让知道这场友谊赛的人少些……总归这脸又不是丢不起,丢着丢着也都丢习惯了,主要是不想再再弱了自己的威风,毕竟现在就够势弱了,我真的不想再让大众加深‘我们就是弱的这么无可救药’的这种印象了……”
“你说石青?那孩子……那孩子本来答应了,但一听是和德国的路德维希较量,他就又……”
“我会再去商量……”
陈清凡拿着手机,久久没有出声。
突然,犹如忍无可忍,被狠狠挖出了腐烂已久的伤口,陈清凡的表情在一瞬间变的无比狰狞:“…老王!”他低吼说,“我的心里难道就能好受吗?!”但他随即便意识到自己现在正身处医院,他焦躁的闭上眼,反复吸气,把烦躁的情绪又压了下来,继续压着声音说,“老王,再给我点时间,我会想办法的……”
“……德国那边来的不过是一群U…16的孩子,你好意思让我去找一群参加过奥运会、世乒赛、混了乒超好多年,一个个都起码二十多岁的人和这群毛孩子打?”
不知那边又说了些什么,陈清凡沉默良久,疲惫的仰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仿佛血液都冷了一样:“我没有放弃……老王,这么多年了,我什么时候放弃过乒乓球?我去努力拉赞助,上节目,用尽一切方式宣传乒乓球,试图扩大乒乓球在国内的影响力,引起大家对乒乓球的兴趣……”…可是,像我们这样的人真的是太少了……太少了。
这……这都是在说些什么?
站在门后偷听的粥粥完全愣了。
虽然陈清凡至今为止还没有明确的说出类似“中国的乒乓球很弱”、“中国的乒乓球不堪一击”这种话,但是……
苏舟紧紧的盯着门把,就像是他正抓着什么长相怪异的洪水猛兽。
这个世界的国足莫名其妙的成了的世界第一,而曾经被誉为国球的乒乓竟然……
走廊内,陈清凡的右手抵住额头,背靠着墙,缓缓滑到了地上,他的双肘支着膝盖,头埋在膝盖里,说话的声音更加的含糊不清。
那模样看起来颓废极了。
4 重生()
苏舟失去了对手脚的控制,浑身僵硬的像根木头,他情不自禁的动了下喉结,甚至觉得他的耳边隐约传来了那个自信温和的舅舅发出了无法抑制的哽咽声。
“老王,我没事,我真的没事……”陈清凡闭着眼说。
“老王,我们都懂,体育竞技就是这么残酷的一种东西,任何一种竞技都是以追求冠军为目的的,足球、羽毛球、排球……这些在中国广受关注的运动,哪个不是拿到过世界冠军,曾经傲视群雄的项目?但是乒乓呢……”
是啊,乒乓呢。
明明中国才是其发源地的乒乓呢……①
陈清凡自嘲的咀嚼着这几个字,他甚至开始变得有些语无伦次,自从一个多月前,他就因这场和德国的友谊赛而操碎了心,加上最近心爱的外甥又在球场上遭了意外,甚至一度被判断为可能终生不醒,他又是心焦意乱的几夜没睡,肉体和精神早都达到了的极限。
现在,他终于是绷不住了。
老王在话筒里的大喝声逐渐远去,陈清凡的眼前一片通红,脑中刺痛无比的回响着和他的大弟子的那些对话。
【再过几周的和德国的那场友谊赛,石青,你作为大将怎么样?】
【……教练,抱歉,几周后我正好有事。】
【什么事?】
【…………我……我哥哥他和齐鲁东泰签约了,比赛那天正好是他和球队签约的记者发布会,我们全家都要去替他祝贺…】
【…………这样。】
【……恩。】
这些弟子像是以为他完全不关注足球似的,陈清凡在心里自嘲的想,现在根本不是转会窗口开启的时候,也不是赛程过半或赛季开始的时候,怎么可能会签入新球员,搞什么签约记者会。
只是不想比赛罢了,而怯于比赛的原因他也知道。
陈清凡平时并不是咄咄逼人的人,弟子的谎话如此明显,依照他的性子,本来是不会去再接话头或是揭穿的,可是……
陈清凡觉得他的胸口里仿佛有着一股压缩到极致的气体,在叫嚣着冲破一切,彻底爆发。
他捏紧了手中的训练计划板:【……失败真的很可怕吗。】
【什么…?】弟子愣住。
陈清凡叹息一般的说:【失败,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弟子沉默。
陈清凡自嘲的笑了一下,替这个仅有15岁的少年回答了:【是我问了个蠢问题……失败不可怕,一次的失败不可怕,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也不可怕,最可怕的一次又一次的……仿佛永无止境一般的失败,石青,你说对吗?】
石青攥紧拳头,埋着头一言不发,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朝着陈清凡深深鞠了个躬,拿起放在桌上的乒乓球拍,转身就走。
就在石青即将踏出乒乓球室之前,陈清凡不含情绪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如果说这是队里的命令呢。】
换句话说,如果你不参加,就视为无组织、无纪律,把你开除呢?
石青背对着陈清凡,抓住乒乓球拍的右手一抖,左手紧紧的捏在门檐之上,咬紧牙关说:【教练,你错了,永无止境的失败也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永无止境……并且实力悬殊的失败,我……我曾经也想追赶那些人的,我也想追赶他们的……但是……】
石青的声音不由自主的带上了几丝哽咽和颤抖,他忍着呜咽声说:【教练,对不起,我现在只想努力的打好乒超的每一场比赛,我喜欢乒乓球,想打乒乓球,我也想做一名职业的乒乓球运动运,但是……但是我现在想打的只有乒超……只有我国的乒超,我再也不想和欧洲那边的选手比赛了,请你……请你去找那些对打败欧洲选手还充满憧憬的师弟们去吧。】
石青知道自己的教练是个温和的人,所以他才敢这么说话,因为他知道,陈清凡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想打乒乓球的弟子,只要他说出了“我仍然想打乒乓球”,并且将“绝不想参与和德国队的友谊赛”的这个信念坚持到底,教练………哪怕教练事后会冷漠的对待他,也绝对不会一怒之下就把他开除球队,甚至还会替他找好一个在那天不得不缺席的理由。
只因为他还想打乒乓球。
教练就是这么一个温柔的人。
说完,宛若在逃避什么一般,石青踉踉跄跄的跑了出去。
陈清凡看着弟子渐渐融入在黑暗里的背影,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该说什么?
为什么要放弃?
失败真的那么可怕吗……
陈清凡自问,失败,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对,失败真的很可怕,失败的不甘、沮丧、愤怒、甚至恐惧……足以把人彻底击垮。
但是他没有放弃……
他从来都没有放弃啊……
从小时候第一次碰触球拍,爱上乒乓球这项运动,在家人的反对下走上职业乒乓的道路起,区赛、市赛、省赛、北方赛区比赛、国内锦标赛、奥运会、世乒赛………
他在国际赛事的奥运会和世乒赛中都拿到过铜牌,这也是中国近三十年来在国际乒赛上得到过的最好成绩,但即使如此,那时国内的体育新闻也不过是给了他几个不大不小的版面而已,毕竟——
他得到的不是冠军,而竞技体育只有冠军。
在那之后,无论陈清凡再怎么努力,一直到他退役为止,他也始终超越不了第三名这个名次。
退役之后,他先是担任了省队的教练,之后又担任了国家队的教练,而在中国乒乓球国家队担任了六年的教练之后,陈清凡半是复杂又半是悲哀的认识到,这些国家队的成年人大多已经失去了那颗想要在国际乒坛夺冠的心,于是他主动申请下调到青少年队,改为担任这些孩子们的乒乓球教练,在他的手中没有实现的冠军梦想,他希望交给这些拥有着无限可能性的孩子们来实现。
近三十年里出了一个陈清凡,得到了一个铜牌,谁知道不会又在三十年后再出一个谁谁谁,得到一个银牌乃至金牌呢?
所以,你为什么要放弃啊……
实力悬殊又怎么样……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又怎么样……
连追赶的背影都看不到又怎么样……
他的小时候难道不是这样过来的吗?他经历的失败会比你们任何一个人少吗?
可是他没有放弃。
他从来都没有放弃。
……但是,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放弃是不够的。
在这个国家里,喜欢乒乓球的人并不在少数,会打乒乓球的人更是绝对不少,但是想让乒乓球在中国崛起,想让中国乒乓球在世界乒坛夺得一席之地,想要以中国人的身份得到乒乓球世界冠军称号的人……
除了他,他还没有发现第二个,只因国人的脑中已经形成了一个可怕的惯性思维——
乒乓球就是欧洲人的运动。
乒乓球就是德国人的运动。
乒乓冠军不是德国人的还能是谁的?
这样下去,一个在竞技体育方面毫无冠军之心、认为他人夺冠才是理所当然的国家……
中国的乒乓球,不是永远都不可能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吗?
——他真的好想看到一个中国人,手举乒乓球拍站在世界之巅,说:我来自中国,我拿到了金牌,我是乒乓冠军。
也都是快四十的人了,在医院的走廊里哭出来也实在是太难看了,陈清凡憋回眼中涩意,咳了咳嗓子,对电话那头说:“老王,乒乓球本来就是不受关注的小球,我国的乒乓又这么弱势,有时候我真是在想,如果我们国家弱的是足球,足球肯定也不会这么不受关注,毕竟是大球……”
也不知那头又说了什么,竟然把陈清凡又给说笑了。
“……算了,你也别骂孩子胆小没种,毕竟现在国家富强生活好,孩子们的心理承受能力有些脆弱也都能理解……”
“总之,这事你别急,我再想想办法,也抽个空再去和石青那孩子谈谈心,开导开导他………你先看看能不能把友谊赛和平取消,不能取消就尽量把影响缩到最小,这些孩子怕的不仅仅是失败本身……那些千篇一律的《中国U…16青少年队再负X国XX队》的新闻报道也对他们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我?我现在正在医院陪我外甥,他的足球教练在昨天快零点的时候,给我们发了他醒了的消息……”
“呵。”听到对面传来的由衷的恭喜声,如海浪退潮,陈清凡眼底的疲惫退了不少,“对,就是那个赛场上无故发呆,结果被时速180公里的足球正面击中的小蠢蛋。”
“……恩,多谢关心,没大碍,那小子的身体素质好的很,过几天就又生龙活虎上房揭瓦了…”
听到这里,苏舟浑身一个激灵,他压着颤抖的手指,轻轻的把门带上,他回到病床上,拿起那碗已经倒出一半的粥,小口小口的抿着,眼中神色莫测。
与此同时,越发清晰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也从门外传来。
“………好,那我稍后再给你打回去………恩,好,就这样,再见……”
5 重生()
陈清凡进门时,清晨的光芒已经彻底褪去了太阳初升未起时的暗色,明亮澄澈的光束透过窗户,为孤白的病房添上几层和煦的暖意,苏舟已经好几天没有去好好的打理自己了,他头顶一窝鸡毛,侧脸的碎发凌乱,明明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却耐不住他的五官生的深邃精致,眉形自然有型,上翘的眼尾与长密的睫毛使他的一双眼睛显得格外的明亮夺目,下颚以及侧脸的的轮廓也宛如是被机器校准过一般恰到好处。
除了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憔悴外,你似乎无法从他的外形上挑出一丝缺点,可就连这份憔悴的苍白也被透窗而进的阳光软化了几分,仿佛被室内汲取而来的阳光全部都融入了他的身体里,满满都是阳光的味道。
陈清凡一直都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他早都把姐姐的孩子看做了自己的亲子,而对待自家的孩子……
在球场上发呆这是人干事?
打!犯错的蠢货就该打,还是使劲大力的打!
……可是陈清凡舍不得打。
于是他想转打为说,张嘴嘲讽几句这个平时对自己的外形还算看重的外甥,但他左挑右选了半天,却发现好像除了头发太乱外,实在是没什么可挑剔的。
陈清凡顿时感到了一股难以形容的憋屈感:“…………”有个太完美的外甥,似乎也不是那么的完美哦?
这会,苏舟正垂着头,小口小口的抿着粥,听到开门声后,他态度自然的抹了把嘴角,朝陈清凡神态优雅的点了点头:“骚扰电话的事情处理好了?”那神态似笑非笑,弄得陈清凡尴尬不已,毕竟“骚扰电话”这一谎话的维持时间,根本就没超过三通铃声。
……简直丢脸。
“大人的事,你不懂。”陈清凡拉过椅子坐下,想把此事一句带过。
戏弄了舅舅的苏舟心情颇好,他大度的不再回嘴,只是托着腮眯起眼,嘴角的小笑容蔫坏蔫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