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漫漫泡在宽大的木桶里,红月和红绫正用曼诺夕的汁在努力擦拭她的手心和额头。
她依旧昏迷,脑袋歪歪的,曼诺夕的花瓣密密漂浮在水上,遮住了她莹白的肌肤。
红月与红绫退出了房,百里千寻轻轻柔柔地梳理着她墨黑的发。
她只是像睡着了,并不痛苦。容颜安静,眼睛轻轻地闭着,睫毛微翘。嘴唇有些乌紫,没有一丝血色润泽,却更增添了某种妖冶的媚气。
百里千寻俯下身子,嘴唇轻轻覆盖上她的唇瓣,清凉而柔软。他那么温柔,还带着浅笑:“小狐狸精,你会好的。”
没有一丝回应。
百里千寻修长的手指滑过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鼻子,认真地描绘:“其实你长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只要你是你……漫漫,坚持住。”
记忆纷杂涌来,似乎,他跟真正的陆漫漫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坚持住”,希望,这不是最后一句。
他的指尖,最后落在她的唇上,柔软的触感,让他觉得生命美好如初。她是鲜活而生动的,如今,只是静静睡着了而已。
他的脑海中,是她骑在高高的大马上,慢慢走近篝火。她的目光,穿过人群,穿过火苗,穿过黑夜,坚定而深情地凝望。
他知道她在看他,一直都知道。这个调皮的女人,嘴上总是说着乱七八糟的话,心中却深藏着他。一如他,心里也只有她这一个女人。
她从天而降,落到他的马背上,那一刻,便注定,他是她的家。其实,她也是他的家。
百里千寻心中涌起无穷的力量,最后深深看一眼她精致的脸庞,无限眷恋,然后大步出了房间。
他喝下了曼诺夕和荑芒混合的毒药,感受那药物瞬间苦涩地流进喉咙,灼热而撕裂的疼痛。
他心中很平静,脑海里满满都是那小狐狸精的如花笑颜。夕阳下,暗夜里,马车内,屋顶上,竹林中……他们已经共同拥有了这么多回忆吗?
她赖皮又捣蛋,整天扯着他,叫他负责任;她偷偷溜出去训练茶倌,回来装模作样作画;她被他高高抛到空中,又稳稳接住,然后她用香舌勾引他,在他意乱情迷之时,她却咬他……她说,她是会咬人的千年女鬼……原来,她真的是会咬人的千年女鬼,可爱的,美丽的千年女鬼……
玄夜和桑九安顿了百里千寻,双双出了房间,吩咐人把守在门外,不得有人进去骚扰。
玄夜隐忍地喊:“桑九……”
桑九连对皇上的礼仪都省了,一个连命都不想要的女人,还要礼仪做什么?她充耳不闻,漠然离去。
玄夜走进雁霖的房间,呆立良久。他轻轻抚摸雁霖年轻俊逸的脸,心中说不出的惶恐。这是他的儿子,他和桑九的儿子。
他子嗣众多,并不缺儿女。但雁霖,对他来说,始终是不一样的。这是他爱情的见证,也是他最美年华的见证。曾经他没有意识到,如今,却恍然大悟。
是否晚了?
他已从御医的口中得知颖妃怀有身孕,皇后的位置,太子的位置,她都想染指。玄夜轻触雁霖的额头:“霖儿,爹爹为你报仇。”
他不是父皇,他只是爹爹。
曾经第一次身为人父的喜悦,和那些逝去年华的回忆,通通涌上心头,雁霖,桑九。他的儿子,他的妻子。
今夕何夕?为何他走到了这样的境地?
他快步走出房间,对文公公道:“宣颖妃去德善殿陪朕用膳。”他说完,一扭脸,便对上桑九深刻恨意的双眸。
他叹息一声,心中剧痛。桑九,桑九,等我。我一定还你个公道。我会给我们的孩儿报仇。
他大踏步走出梨花宫,那一片一片盛放得娇艳的曼诺夕,在阳光中金黄得发亮。
曼诺夕,回心转意。桑九,她会回心转意么?
玄夜没有哪一刻如此时一般,清楚自己的心意。那些吵架的日子,那些呕气冷战的日子,以及后来那些冰凉的日子,都是他心烦意乱的心结。
他麻木地流连于万花丛中,却从不快乐。以为快乐,却从未真正快乐。
哪里及得上当年,跑死了八匹马,风雨兼程,只为见她一面?
他的心中,一直为他的桑九尘封了一块圣地。
没有别人,只有桑九。
第二十三章、我要千寻
又是箭!
陆漫漫来到异世界,跟箭卯上了。只是这次,她被毒箭射中,很快就昏迷。
昏迷只是表象,她心里其实清清楚楚,从围场被百里千寻抱回梨花宫,窝在他温暖的怀里,闻着他独有的气息,她慢慢竟觉得不疼了。
只是,她醒不来。无论如何努力,她都醒不来。她能清楚地感受到百里千寻替她取出毒箭时的痛苦,怕她痛,那么小心翼翼,那么专注的神情。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曾经的那个伤痕,声音也极致温存:“还疼吗?漫漫。”
她很想回答,不疼了,早就不疼了。可是无法开口。
然后她泡进了大大的木桶里,水里全是曼诺夕的花瓣,红月和红绫一刻也不停息地用什么东西,在替她擦拭额头和手心,以及一些重要穴位。
三天,三天都不见百里千寻。他去哪儿了?她很想问,可是无法说话。她像熟睡了一样,可她无比清醒。
她记得行王雁霖替桑九挡了一箭,不知道情况如何了?是和她一样,表面昏迷,其实思维完全活跃吗?
瞧,有个儿子可真好。能陪着聊天,逗个闷子,还能挡箭。她想着,便想到要怎么好好勾引百里千寻同学就范,弄个孩子来玩玩。想着想着,就好开心。
秋日下起雨来,绵绵细雨,没有声音。但她感觉到了,雨丝的绵密。从早到晚,一直没有停过。
红月和红绫来来去去换木桶中的水,桑九也一脸惆怅地来看她。叹着气进来,又叹着气出去。后来睡着了,在温热的水里,泡得很舒服,不断地换水,不断地加热,就像泡了一场温泉。
她在梦里,竟然看见了前世的男友和父母坐在简陋客厅里谈话。她都离世了,他们还有什么好谈的?她很好奇,侧耳恭听。
男友说的话,很没新意。无非就是当初分手有多么无奈,多么痛苦。
陆漫漫很不以为然,听得心情烦燥了,却听男友说:“伯父伯母,你们或许还记得,我和漫漫分手前,她被一辆面包车刮伤了。那不是意外,是我家逼迫我分手的手段。我当时为了漫漫的安全着想,才被迫放手。我想缓些时日,等家里没那么固执的时候,也许……却不想……”
却不想陆漫漫得了绝症。
男友的样子,的确很痛苦,这像是一个很好的理由,给前世的人生,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陆漫漫释然,原来如此。只是,她早就不恨他了,甚至浑浑噩噩不知道当年她对他,是否是爱情的爱?
记忆太久远,仿佛隔了千年。一切,都不重要了。
梦境纷杂,如电影片段,不断切换镜头。有很多人,在镜头里来来往往。有很多事,渐渐清晰。有的是因,有的是果。
曾经不理解之事,气愤之事,忽然都变得不那么重要。最后的最后,思绪和感情,梦境与现实,通通定格在百里千寻身上。
三天后,百里千寻终于来看她了。她很想发脾气,为什么三天都不来?这么狠心,扔她一个人在木桶里,孤独又相思。可是当他一进来,她就气消了。
她听到他温存地叫她的名字,他的手细细描摹她的眉眼。他说“坚持住”,和初次相见一样。
她感受到从那双眼眸里倾泄出来的无限宠溺的波光,如春风拂过柳枝条的轻柔。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至宝,被他捧在手心里,就算舍弃生命也不会放弃她。
那感觉真好呀。
就像在长长的黑夜中行走,终有人陪伴。就算去阎王爷那儿报道,也不会孤单。
她终究不再是一个人。
后来,她听到红月和红绫两个小丫头在嘀咕什么,说有个房间,总传出奇怪的声音,是个男子凄厉的惨叫和击打硬物的声音,然后每次都是皇上进去之后,那男子的叫声才停住。
是谁呢?
梨花宫里除了玄夜和雁霖,还有谁是男子?
啊,百里千寻!是了,百里千寻又有好几日没来看她了。她忽然惊恐,那发出惨叫的男子是百里千寻吗?他到底在做什么?
她彷徨得想哭,看见桑九进来,几次想问,却奈何醒不过来,然后眼睁睁看她离去。为什么她的脸上,那么悲伤?
是雁霖出了事?还是百里千寻出了事?
她的喉咙如卡了一根鱼刺,难过得呼吸困难。未知,更令人恐惧。
她整日整夜地忧心忡忡,胡思乱想,一刻也无法安静。然后是玄夜端着一个小碗,和桑九一起进的房间,两人都神情凝重,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摒退侍女,桑九珍而重之地接过玄夜手中的碗,用银匙将碗里的汤药喂进嘴里。
陆漫漫看见那染了药的银匙,黑得发亮,显是剧毒。她不解,为什么要给她喝剧毒?那汤药,也是黑黑的。
汤药顺着陆漫漫的嘴角流了出来,桑九好似看得无比可惜,顾不了许多,又用汤匙去接那流出来的汤药,再喂进她嘴里。
那一勺药,再灌进嘴里,陆漫漫只觉得骤然间喉咙剧痛。桑九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无比固执地将第二勺药再喂进她嘴里。
一时间,那灼痛,向四肢蔓延,火烧火燎。她受不住地咿咿发出声来,只听得桑九沙哑的声音说不出的惊喜:“醒了!漫漫,你醒了!快,再来一口。”
不由分说,又一勺汤药灌进她嘴里。
那疼痛,将陆漫漫折磨得仿佛整个人都被撕裂了。如火烧,如刀绞,如大石倾轧,如汽车辗碎……她骤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吓了自己一跳。
她知道自己的手开始在水里扑腾,是玄夜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和脑袋。
玄夜低低的嗓音,几乎让人听不见,也嘶哑得不像样子:“再来!”
桑九便又灌了一勺药进她的嘴:“乖,吃了药就好了。不许吐出来,这药太珍贵了。”她几乎泣不成声。
陆漫漫本来本能般的要将那药吐出来,听到桑九的话,乍一迟疑,药便入了喉。
刹那间,五脏六腑像被一个绞拌机绞得肝肠寸断,疼得入心入肺。她忍不住又是几声凄厉的惨叫,眼泪哗哗流出来。
呜,好疼,好疼啊。比前世的化疗还要疼上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她忽然咬住了一个东西,狠狠地咬着,便不叫了。似乎,是玄夜的手指。
玄夜完全没有撤离的意思,继续对桑九道:“再喂!”
桑九看了他一眼,低了头,又一勺要喂进陆漫漫嘴里:“乖,再喝几口就完了,忍一忍就能解毒。”
陆漫漫听得心下大乱?几口?还有几口?呜呜,每一口,都是凌迟的酷刑啊。
她死死地咬着玄夜的手指,拒不喝药,痛得要死了,真的痛得要死了。
桑九眼眶一红,泪流满面:“漫漫,你乖,赶紧喝药,必须喝药。千寻差点赔上了性命,你必须把药都喝了啊……”她哭着,像哄一个小孩子。
陆漫漫的心,一惊,一暖,一痛。千寻!千里千寻路漫漫,他们还要走长长的一生。她闭着的眼睛,缓缓流下两行清泪,咬着玄夜手指的牙齿也轻轻松开。
又一勺药,入喉。
又一声长长的惨叫。
玄夜立时将手指放到陆漫漫嘴里。陆漫漫毫不客气,狠狠一口,便咬住了,惨叫的尾音还在喉中咕咕作响。
又两行泪,滑出眼睛,湿了玄夜的手。
一口一口,又一口。呜呜呜,坏桑九也学会骗人了,哪里是几口,明明十口二十口都不止,仿佛没有尽头。
她的嘴里,有着血腥味。她想起来了,这是玄夜的血。她咬他的手,咬出血来。
终于将一碗汤药喝完,桑九虚脱般地跌坐在地上,骤然嚎啕大哭,哭声,那么凄凉,那么绝望,那么痛。
她多想自己代替陆漫漫和儿子受痛,可她代替不了。眼睁睁地看着她所爱的人,痛得撕心裂肺,却无能为力。
她受不了了,这七日里看着百里千寻受到的折磨就受不了了。坚强如百里千寻那样的男人,都几次徘徊在生死边缘,更何况是漫漫,更何况是她未成年的儿子?
玄夜轻轻走近桑九,蹲下身子,低沉的嗓音如多年前那般温存:“桑九,走吧,该喂我们儿子吃药了。”他从身后抱着她颤栗的身体,他的桑九,一如多年前的味道。
他错过了多少年?
桑九无力地靠在他怀中,眼泪仍是止不住地流,没有拒绝他的拥抱,却也并不回应。她已经没有力气来应付,关于她和他之间的事。
她只想,等此间事了,出家为尼,再也不管红尘之事。太伤心,太痛心,她已无力。
陆漫漫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么温存的一幕。她张了张嘴,用自己都无法听见的声音喊:“桑九……我,我要千寻……”
桑九连忙推开玄夜,擦干眼泪,扑近木桶:“漫漫,你醒了,好些吗?感觉如何?”
陆漫漫没回答她的问题,固执道:“我,我要千寻……”
桑九的眼泪滑落下来:“你快好起来,千寻在等你……”说着,她像是在掩饰:“你先休息会,我这就去喂霖儿解药。”
陆漫漫心中慌乱,却无法动弹,眼见桑九和玄夜逃也似的要出门,她忙喊:“玄夜……”
玄夜顿住脚步,回头看她。
她微弱地说:“放我出宫吧……”
第二十四章、十指相扣
陆漫漫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千寻”,第二句话是“放我出宫吧”。
玄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语气竟是轻快的:“你快点好起来,朕放你出宫。”
陆漫漫诧异他这么爽快,桑九也诧异非常,连玄夜自己都觉得诧异。这个承诺一出,竟然是所有的人,都长长舒了口气。
玄夜和桑九去喂雁霖解药去了,遣了红月和红绫进房,服侍陆漫漫更衣。
文公公来报:“皇上,颖妃娘娘十万火急遣人来请皇上到云秀宫去一趟,据说,颖妃娘娘不知何故,忽感身体不适,小腹剧痛……”
“让她痛去。”玄夜语气凉薄,说完便与桑九进了雁霖的房间。
片刻,又有人来报,颖妃娘娘小产,请皇上驾临云秀宫。文公公哪敢此时去打扰皇上,只一力回应,皇上很忙,没空去云秀宫。
过不一会,再有人来报,颖妃娘娘企图自尽,请皇上驾临云秀宫。文公公也烦了,但人命关天却不得不报。他站在殿外,尖细着嗓子报给皇上听,被里屋一声声惨叫吓得毛骨悚然。
惨叫中还夹杂着荆贵妃娘娘的哭泣声。
皇上怒了:“别拦着她,这么爱自尽,给她准备白绫。”
文公公这次搞明白了,颖妃娘娘折腾死了,皇上也不待见她。那他还怕个什么劲儿?他无尽讽刺地对来者道:“颖妃娘娘若是白绫不够,可去多领些,皇上准奏。”
世界清静了。
雁霖服完解药不惨叫了,颖妃也不闹自尽了。倒是玄夜,叫了御医来包扎伤口,手指上全是血,手腕上也是牙印。
桑九看了看,酸楚得想哭,默默代替了御医,为他包扎好伤口。似乎多年前,多年前的多年前,她也曾为他包扎过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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