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世,到今生。
她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沉默。
北郊较场。灯火通明,嚣张的火焰在风中呼呼地倒向一边。
地上,铺着无数锋利的尖锥与利刀,足有十米长,森寒地在黑夜中,闪着微光。
陆漫漫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呼吸骤然不顺。远处,一身鲜血的百里千寻在侍卫的押解下,从容走来。
不是押解,而是跟从。
百里千寻直直地走向他们,身上的血,那么鲜艳,那么刺眼。
陆漫漫泪如雨下,如同伤口在她的身上一般。
甚至前一刻,她还在转动脑子,想要继续用什么办法转移玄夜的视线,让他以为,是龙思,仍是龙思。她的心里,其实只有龙思。对百里千寻,只是感恩而已。
她想保住他的命,便要作这样的挣扎。哪怕有一丝希望,她也要让他活着。对待恩人,不也应该是她那样焦急的表情么?
可是在见到百里千寻的那一刻,她忍不住,泪如雨下。
一点也不想遮掩的,暴露在玄夜的视线之下。她甚至冲出去,想扑进百里千寻的怀里,身子一轻,便被玄夜抓在手里。
玄夜冷冽地将她的胳膊抓紧,不让她无耻地当着他的面,扑进别的男人怀中。
竟然,在他的面前,她还敢如此张狂。
倒是百里千寻先开口:“我应该是跟皇上请安?还是跟玄夜问好?”磁性的嗓音,深沉,稳重,还带了些浴血奋战过后的疲惫,却听不出有一丝的害怕。
太从容,太潇洒,仿佛不是面对一代帝皇,只是一个寻常人等。
他不害怕,若是害怕,就不会这么单枪匹马来了!他来了,不止因为宫里有他的女人,还要跟玄夜作个了断。
玄夜望着他,一身的血,眸色黯了黯,脸上更加冷酷:“百里千寻,很好,你终于还是来了!朕在想,你要怎么跟朕交待!”
百里千寻瞬间释然:“草民正是来给皇上一个交待。”
终于,那个承诺永不在他面前自称“朕”的人,还是自称了“朕”;一个是皇上,一个是一介草民。再无曾经的承诺,再无往日情怀。
月光,洒下一片凄寒。
火光,跳动得那么肆意,燃烧正旺。
他将目光,轻轻投向她。
第八章、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游戏
熊熊火光中,百里千寻一身鲜血地站立。仍是那么风姿俊逸,甚至,比平日更多了几分豪迈洒脱。
那是女人都喜欢的男人气质。
他将眸光轻轻洒落在她的身上,低而沉:“路漫漫,我来了。”
声音不大,却是只有跋涉过千山万水之后才能沉淀出来的醇厚。
也不是那种大喊大叫,方能表白他历经了多少苦难,才能见她一面。
只是这么普通的一句:“路漫漫,我来了。”
陆漫漫的泪再次蜂拥而出,前一刻,或者更早在城楼上,她在心底还埋怨过百里千寻,为什么要这么明刀明枪地杀进皇城?
她不稀罕英雄,不稀罕多么光明磊落,她只要他平安就够了。她的思想还升华不到那种境界,说来说去,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平凡到只想有一间能遮风避雨的屋子,有一个相爱的人,平平安安。
以百里千寻的武功,悄悄地潜进宫,再和她相见,然后带她走,多好。
她在心底埋怨了千百遍啊,闻到那浓重的鲜血的味道,看见他一个人陷在重围中厮杀,再看玄夜那么一步步紧逼,每一步都要逼人踏上绝路。
她真的在心中,埋怨了好多好多次。
却是,这句话一出口,她释然了。
百里千寻,爱情的爱。他不会藏头露尾而来,他必须光明磊落地在玄夜面前出现,此生才无憾。
她竟然在此刻,羞涩地低了头,还带着泪光,微微地笑:“千寻,我很好。”她此时还像小鸡崽似的被玄夜抓在手里,说不出的狼狈,却因为那一抹笑,和那一句普通的话“我很好“,而闪闪生辉。
如暗夜里盛放的小花,悄然,醒目,最美。
玄夜就那么看着他俩,抓着陆漫漫的手,微微放松。他没料到这两人,见面会讲这样两句话。
以为她会和大多数女人一样,看见百里千寻身上的鲜血,吓晕过去。没料到,哭是哭了,却带着笑。
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在那两人并不灼热的对视中,他能深深感觉到,完全被隔离在外了。
百里千寻再次将目光投向玄夜:“盛宴这就开始?”他看了看一地的尖锥,以及尖利的刀。
陆漫漫醒悟过来,惊恐道:“不,千寻,别去。千寻,你回兹兀国,现在就回去。”她终于明白盛宴是什么意思,终于明白那一地无比锋利的尖锥与利刀是干什么用,她惊恐到心都碎了。
她挣脱玄夜,一边推着百里千寻:“千寻,你走,我不要出宫了。我真的不要出宫了。”她边说,眼泪边哗哗地流。她转头对玄夜怒目而视:“玄夜,你太残酷!”
百里千寻不理玄夜摄人的目光,用一种近乎温存的语调:“不,漫漫,你不了解。这已是最好的方式了。”
他不再解释,直直就向那尖锥和利刀走去。步伐坚定,没有一丝迟疑。
陆漫漫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来。却是咬破了舌头,血腥味一下子冲进喉间。
她仍旧摇头,却不肯求玄夜放手。
百里千寻弯下腰,用手试了试刀和锥的锋利程度,回过头,浅淡一笑。
风吹动了他带血的衣衫……火光熊熊,月色惨白,陆漫漫恐惧到无法呼吸。
百里千寻的一只脚已经踩了上去,陆漫漫猛地跪在地上,闭上眼睛,不愿再睁眼去看。
耳边,风呼呼地刮,只是初秋,为何风那么烈?
她的额头抵在寒凉的草地上,不求玄夜,求上苍。她听到士兵们细碎的惊呼,心脏一点一点紧缩,全身的血液仿佛都不流动了,就那么麻木地匍匐在草地上。
那是一生中最漫长的时刻,前世,今生,从不曾度过那么漫长又磨人的时光。哪怕三年,卧病在床,看着日升月落,也不如此时来得漫长。
她的手指深深地嵌进泥土里,没有知觉。却是身子一轻,被玄夜提了起来。
她站不稳,他就抱着她。以一个看上去极恩爱的姿势,抱着她。
但他的目光中,狠厉而冷冽。他掐着她的小脸,面向百里千寻的方向。
她仍旧紧紧闭着眼睛,死命死命地闭着眼睛。却,还是睁开了。
听到了一片惊呼,她睁开了。她忘了呼吸,忘了玄夜此刻正抱着她,忘了自己是谁。
她只期望,变成个傻子,变成个瞎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看不到。
百里千寻已经走了一半,只是一步一步走得艰难。殷红的鲜血滴在刀上,刀在火焰中闪烁着血光。
这就是传说中的过刀山。
陆漫漫低低地哭泣,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惨烈而心碎,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爱人在刀山上行走。
她蓦地猛力推开玄夜,奔向那片森寒地带。
寒气扑面而来,夹杂着血腥味,她大喊:“千里千寻路漫漫……加油,加油!”
她忽然不怕了,不是不怕,是来不及怕。她跳起来再喊,像个可爱又可怜的小孩,带着颤音:“千里千寻路漫漫,加油,加油!”
如同当年校运会,给跑八百米的同学喊加油。只是,这是刀山啊,常嘻笑着喊“上刀山下火海”,原来真的有刀山啊。
连泪都不流了,蹦起来,跳跃着,还拍着手。士兵们不看百里千寻了,都侧眼望着母仪天下的皇后。
原来梨花皇后蹦起来这么可爱,完全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玄夜的心,悲凉如秋,五味杂陈地看着他的皇后。
一个是他的弟弟,一个是他的皇后。
他摆下这场盛宴,到底是想干什么?如百里千寻所说,这已是最好的方式。不是宫廷的酷刑,他在他面前,不是皇上,而是兄长。
那年那月,曾承诺永不在这个美目少年面前自称“朕”,为了一个女子,两兄弟反目成仇。
他没用宫廷的酷刑,选择了江湖上的了断。摆下这一场盛宴,他此时忽然迷茫,到底缘何?
尊严,男人的尊严,似乎变得更加可笑了。
他只需一声令下,就可将这个美目少年杀掉,然后可以用一生的时间,守着他爱的女人。用一生的时间,来清除她心中的男人。只是,值得吗?竟然,仍没有把握,可以清除得掉。
一生的时间。
这个女人似乎将一生的时间都给了他的弟弟啊。
又是一声惊呼,里面还有他的皇后脆脆的声音,然后直直奔向那头,向那个摇晃的雪衣背影扑去。
她蹲下身,去看他的鞋,全部被鲜血染透。她扶着他,心中酸楚:“千寻,你死不了吧?”笑着,又流泪了。
她忘了她是梨花皇后,当然,她其实从来也不认为自己是梨花皇后。她甚至想不到她的所作所为,就是扇阴风点鬼火的作用。
她越是表现对百里千寻亲热,就越惹得玄夜杀心更盛。只是,百里千寻都那么大张旗鼓厮杀过来,她还有什么必要缩头缩脑,跟玄夜虚以委蛇?
百里千寻神色如常,望着走近的玄夜,却是低声对面前的女人说:“不准哭了,哭得真难看。”语气里,万般宠溺。不是故作姿态,却字字透出亲昵。
“呜,”陆漫漫哭得更厉害:“你这死家伙,还没死就嫌我难看……”心脏已经缩得,仿佛停止了跳动。全身软软的,讷讷的,鼻尖泛着酸。
她的家。她的男人,就算一身鲜血,也是那么风华绝代。他单枪匹马,他笑对刀山,他面前站立的是一代帝皇,可他仍是那么轻描淡写,风采翩翩。
彼时,月华婉转,光影浮动。
火焰沉沉的,整个较场都充斥着压抑的死沉。
玄夜冷着脸,没有一丝表情,目光阴晦不明。但他拳头已然握紧,太阳穴的青筋突突地跳。
陆漫漫没有心思注视他,只是亲热地拉着百里千寻染血的袖子问东问西,关切之情满溢,浑当没玄夜这号人。
百里千寻微笑着望向玄夜,心平气和:“盛宴可以继续进行,我还撑得住。”
陆漫漫大惊,还要继续!这男人要不要命了?非得把命递交到那狗皇帝手里才舒服?
她走前两步,怒道:“玄夜,差不多就得了。你刚才这过刀山是江湖上才有的玩意儿,既然刀山都过了,是个爷们,就放我们走。”
你!我们!阵营分明。
“朕何时承诺过,过了刀山就要放你们走?”玄夜用结冰的目光冷冷扫过她的脸,脸上的情绪明明灭灭。
陆漫漫急得跳,这时代的男人是不是有毛病啊?她抓狂得要了命:“百里千寻,我不要你救我了,该干嘛干嘛去,赶紧走,赶紧走。”
百里千寻洒然笑道:“这是男人之间的游戏,与你无关,漫漫,不要把自己搅进来。”
仍是那么闲适的表情,一如那个黄昏,不慌不忙,不急不燥。
可陆漫漫急啊,陆漫漫燥啊,只是被他三言两语就拨到一旁,似乎没她什么事儿。
靠啊,居然没她什么事儿!
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游戏。
好吧,她退一边去,多说无益,再说下去,就变得没皮没脸了。
难不成上完刀山又要下火海?陆漫漫那颗心揪得四分五裂……
第九章、陆漫漫跑了
上完刀山,接下来倒不是下火海。
正因为不是火海,陆漫漫更气得肝疼。玄夜那无耻的男人,竟然要来一场公平武斗。
靠啊,公平个乌鸦!
陆漫漫气得嘴角抽搐:“玄夜你个王八蛋,有你这么公平的?还要不要脸?到底还要不要脸?”她听到要武斗就抓狂了,不是对百里千寻没信心,而是不公平,真的不公平。
百里千寻浴血奋战了那么久,又上了一次刀山,现在来和玄夜较量,怎么叫公平?怎么就公平了?
百里千寻见她来回蹦,一会儿吼他不许再打,一会儿蹦过去指责玄夜,真正好忙。他蓦地发话,声音里带着威严:“漫漫,不许胡闹。”
陆漫漫默然,委屈得欲哭无泪,她胡闹吗?她哪里就胡闹了?她像个孩子般咧咧嘴,低了头,默不作声。
此时玄夜开口了:“再不然,等你伤好了,我再和你比试。”
百里千寻轻摇了一下头,微微笑道:“早日算清楚的好,玄夜。”
莫名中,一个不再自称“朕”,一个不再称“皇上”,而是直接叫了玄夜。
无比诡异。仿佛一场上刀山,又将各自的位置拉回到某一段时光里。
玄夜不再看陆漫漫,手负在身后,目光无比深邃:“百里千寻,你的确很聪明。”
百里千寻肃然道:“我只是看清了一些曾经看不清的东西而已。欠你的情,我特来还你。”
“你不止欠我的情,还对不起我。”玄夜的阴郁之气更重。
百里千寻黑眸如墨,唇线如刀:“我只能说,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之事。此战若我赢了,我自会给你交待;此战若我输了,任凭你处置,我决无半点怨言。”说完,他率先向玄夜攻去。
他若不开战,玄夜会因陆漫漫责骂的“不要脸”而停战,而他,既然来了,早作了非死即伤的准备。
一时间,一抹带血的白衣,一抹扎眼的明黄,刹那间便呼呼交上了手。
陆漫漫愣了,真正愣了。有什么东西,是她不曾了解的?果然是男人的世界,无法理解。更何况,这两个男人,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兄弟,甚至超乎兄弟的朋友情谊,曾经的设计与被设计,曾经的追杀与被追杀,曾经斗智斗勇,同时爱上了同一个女人……
两个男人没用刀,却在互攻的过程中,一抹血甩到了陆漫漫的脸上,粘稠,还带着湿热。
是百里千寻的血!
陆漫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却无能为力到了极点。插不上嘴,帮不上忙,干着急。只能站在一旁,看着两个男人出招拆招,打个天昏地暗。
她轻轻抹去那一滴血,在她白嫩的脸上划出一道殷红血迹。她看不出哪个占了上风,甚至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换位太快,招式太快。
夜,那么黑。
火焰,那么烈。
月光,那么惨白。
“砰”地一声,百里千寻如断线的风筝,被玄夜扎扎实实一掌劈了出去。很快,百里千寻摇晃着站起身,又与玄夜交上了手。
那一抹嘴角流出的血,刺痛了陆漫漫的心,仿佛割她的肉一般。这样的比武,很显然百里千寻死定了。他虚脱成那样,全身都是伤,如何是蓄势已久的玄夜的对手?
她意兴阑珊,不忍再看。扭过身子,在苍凉的夜色中压抑住心中的恐惧。仿佛一只笼中鸟,四面都是铁网,再也飞不出去了。就连来救她的猎人,也要被困死在这笼中。
极尽折磨。
她想跑,却不知道往哪里跑。耳中仍是两个男人过招的声音,如雷贯耳,每一掌,每一拳,仿似都重重击在她的胸口,几近窒息。
竟然在这样的时刻,看见了蝶翅。
她的蝶翅。
她忽然想起来,刚才回来之时,便想将蝶翅带回梨花宫。玄夜说,先放在北郊较场的马厩里养着,等梨花宫修了马厩,再牵回去。
原来,它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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