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妃的话在王府中不迳而走,宫内宫外感激她的慈惠,都对王妃敬仰不己。但是这番语重心长的话传到刘氏那里,却并没有使刘氏有所触动,她认为滕妃是在收买人心,完全是在和自己过不去。现在就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变得让她恼恨起来:这个小小的人儿,看见嫡母滕妃时的笑容似乎都分外的灿烂,自己这个生母却不曾得到他什么特别的优待。——先是地位和丈夫,眼下连自己的儿子都被滕妃抢了去,这更令刘氏痛恨不已。
但是刘氏没有想到,还有更让她头痛的事情跟着来了:在最初的迷恋之后,朱邦苧渐渐觉得,刘氏并非如她的外表那么的讨喜。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刘氏本是个刻薄骄纵的大小姐,在郡王丈夫面前,要她一直谦恭小心地扮演一个“臣妾”的角色,真是难如登天。生子之前她还有所顾忌,等到生出了儿子,她就很快原形毕露了,而且还屡教不改,常把朱邦苧气得头晕眼花。这时他开始怀疑刘氏了,也重新思索滕妃回避自己的真正原因。
他终于明白,真正能令自己身心愉悦、有所寄托的,始终还是温婉体贴的滕王妃。他常常听到人们赞扬王妃的品德,渐渐地也对太妃们关于王妃“克夫不育”的说法满怀疑窦:无论在什么时候,王妃的品行都是无懈可击的; 自己的大病也是在滕妃的陪侍下才得以痊愈的,她请求殉死时哀伤的神情依旧历历在目;刘氏二十岁才生下孩子,而王妃当年不过十九岁,怎么就成了不能生育的呢? 自己为了几句听来的话就狠心将她抛在一边,这样看来,即使王妃当初真的怨恨自己移情别恋,那也是没有错的。 反省之后,他为自己几年来对王妃的冷落深感内疚,对妻子的委曲更是心生怜惜。
于是,当滕妃再一次依礼节来到朱邦苧的寝宫问安的时候,朱邦苧不顾身旁众多侍从的眼睛,紧紧地抓住了妻子的手。这时他惊讶地发现,三年后再次牵起这双手,依然能令自己的心弦颤动。
三年前那个相依相偎,倾诉衷情的夜晚重新浮现在眼前。朱邦苧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就要跳出自己的胸口。他暗暗地发誓,再也不要让眼前的可人儿离开自己了。
旧情重温、不断缠绵的结果是令所有人都震惊的:已婚七年而未育的滕妃在她二十二岁的时候怀上了身孕。这个消息,令整个靖江王府都沸腾起来。
早已经被认为是不能生育的滕王妃居然怀上了自己的孩子,这个消息令朱邦苧大喜过望。
现代人也许很难理解已经有了儿子的朱邦苧此时的心情,那都是因为对古代的婚姻制度缺乏了解的缘故。很多人以为,古人是“一夫多妻制”的,其实不然。应该是“一夫一妻多姬妾制”更准确。妻子永远是只能有一个的。
而封建社会的宗法制度,更赋予了嫡妻极为尊崇的权利和地位。在丈夫爱情偏注的情形下,姬妾也许能在一段时间内,享有与嫡妻不相上下、甚至超越嫡妻的待遇。但是除非她命运够好、段数够高,能够取嫡妻而代之,否则的话,无论丈夫如何偏爱,在宗法制度下,姬妾们只能是代替嫡妻生育的工具而已:她们只能生孩子,却并没有做母亲的资格,她们的孩子只能称嫡妻为母亲。嫡妻甚至有对姬妾生杀予夺的权力。悍妒的嫡妻虐杀姬妾事件,在历史上数不胜数,即使丈夫出面干预,嫡妻逼杀姬妾在法律上也往往不必承担多大后果。因为在封建法规中,姬妾的地位只比奴仆略高一点儿:她们未经允许,甚至不能在嫡妻面前坐下就是一个明证。
这样的事情,在现在的人们听来简直是匪夷所思。但是这正是当时的历史事实。嫡妻的权力如此之大,而当妒火压倒一切的时候,许多难以想象的事情就会发生了。正因为这样,在中国的封建史上,就曾经出现过皇帝终身不立皇后的现象。晚唐的几位皇帝都没有册立皇后,正是害怕立后不谨,使得皇后利用这一特殊的身份造成皇室的不宁。民间也有类似的范例:唐朝著名诗人乔知之,与自己的侍女产生了爱情。然而侍女的身份太过低下,身为高级官员的乔知之不能将侍女娶作正妻。为了不让嫡妻利用名份虐待自己所爱的女人,他终生再没有聘娶妻子。
(嫡妻的身份与权力如此尊崇,这也难怪刘氏为此朝思暮想,想得如痴如狂、想得走火入魔了。可惜的是,尽管嫡妻如此尊崇,可是滕妃一心要做贤妻良母,只知道以宽容之心对待刘氏,从来没有对刘氏的所作所为提高警惕,更遑论充分利用嫡妻的身份来压制她了。)
在封建社会,固然有“母因子贵”,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子因母贵”。与生身母亲的身份高低相对应,孩子的身份自然就分了高低。在嫡妻所生的子女们(嫡出)看来,父亲姬妾所生的兄弟姐妹们(庶出)的地位,自然也就比佣人高明不了多少了。即使是在极其重男轻女的古代,嫡出女儿的待遇,都往往是庶出儿子们所不能享受得到的。中国古代的汉族帝王们,在选择继承人的时候更将这一制度发扬光大:一律优先考虑正妻生育的孩子。即使夫妻感情淡漠,嫡子女的地位仍旧是不可动摇的。
正因为这样,历史上就经常出现帝王们放弃已经长成的、智勇双全的儿子,去册立一个平庸无能、甚至还是襁褓中婴儿的儿子为皇太子的情况了。无它,盖因此无知小儿乃是“嫡出”:大老婆生的也。
在如此严格的宗法制度浸淫之下,当时的汉族男子,即使已经儿女成群,只要自己的嫡妻未能为自己生儿育女的,都会认为自己的家庭不够完整,甚至将此引为人生的一大缺憾。
现在,我们就完全可以理解,朱邦苧得知自己心爱的妻子将要为自己生育儿女的时候,那份欣喜若狂的心情了。而对于太妃们来说,“滕妃怀孕”这一不争的事实,就已经从根本上推翻了关于她“不育克夫”的非议。太妃们的态度立即来了个大转变:嫡妃能够生下继承人,这也是她们心底热切的盼望。
朱邦苧的欣喜若狂、王府上下对于王妃腹中胎儿极度的关注、太妃们对滕王妃超乎寻常的倍加关爱,这一切对于还沉浸在自恃生子有功而得意非凡情绪中的刘氏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她没有想到,三年过去了,朱邦苧仍旧对滕妃不能忘情;而更为巨大的打击是:滕王妃腹中那个尚不知性别的胎儿,给王妃带来的宠注,居然就超过了已经生下儿子的自己! 这使得刘氏越发地气愤。
因为同姓又同是妾侍出身的原因,虽然沉浸在将要再做祖母的欢喜中,一向偏爱刘氏的刘太妃倒还记得安慰安慰刘氏。
但是对于怒火中烧的刘氏来说,刚刚看望过滕妃的刘太妃此时的安慰无异于是火上浇油。她忍不住抱怨起来:“当初,不是你们说滕王妃不能生育的吗? 现在好啦,她就要给你生一个正宗的孙子啦,早知道如此,你朱家当初干嘛硬要娶我来呢?”言下之意,若不是当初王府变着法儿娶刘氏的话,凭她的相貌家世,完全可以在别人家明公正道地做个大房正妻,怎么至于在王府里做个小妾、替别的女人生孩子? 而这个女人居然自己也能够生养,刘氏这个小妾就更是做得划不来之至。
刘太妃没想到自己的一片好心,却换来了小媳妇如此一番抢白。登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刘氏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惹了祸。但是她知道补过倒还是小事,现在她和她的家族所一心盼望的,就是滕王妃千万不能生出儿子来。只要自己的儿子还是王府的独苗苗,丈夫和婆母们就还得对自己忍让三分。与此同时,她埋怨秦得为什么不把谗陷王妃的真相早早告诉自己? 既然王妃原来是能够生育的,那么就千万不要再给她机会了。
趁着王妃怀孕养胎的时机,刘氏向滕妃陪罪致歉,请她原谅自己,替自己向丈夫说说好话。 并收敛了自己的脾气,打起精神再次向朱邦苧百般献媚起来。
而不疑有它的滕妃,就象从前一样,劝说丈夫与刘氏和好,并主动将丈夫送进了刘氏的宫中。
滕妃十月怀胎,这几个月刘氏简直是度日如年。等到滕妃生产的时候,刘氏更是迫不及待了。她不顾嫌疑,亲自出马到王妃的寝宫附近打探消息。当她得知王妃生下一个女孩的时候,不禁高兴得手舞足蹈。
滕妃怀孕的日子里,刘氏的言谈举止非常谨慎,现在王妃生了女儿,而自己又再一次怀了身孕,刘氏顿时又趾高气扬起来。满心指望再生一个儿子的她,便将王妃生女的事情当成笑料,人前人后都加以凌辱诬蔑。
这次刘氏得意忘形得实在太过份了,因此很快就被侍从们辗转禀报给了朱邦苧和滕王妃。夫妻俩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后宫中及自己夫妇间诸多是非的来由。但即使如此,滕王妃仍旧对刘氏以礼相待,态度和从前没有两样。宫中人都非常佩服她居然能够有如此雅量。
可是朱邦苧却对刘氏奸诈的行为感到愤怒。
朱邦苧是一个在宗法礼教中长大的汉族男子。他虽然曾经长时间地迷恋于刘氏的美艳,但对嫡妻仍旧极为敬爱。以前他曾经以为妻子难于生育而疏远了夫妻关系,但现在谣言已不攻自破:王妃为他生下了一个健康美丽的女儿。嫡长女的降生,带给朱邦苧的欣慰一点也不亚于刘氏所生的庶长子。女儿的降生弥合了他们的爱情,对他们夫妻而言,这个孩子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好不容易才当上母亲的滕妃,更是对盼望已久的宝贝女儿无比钟爱。
朱邦苧殷切地期盼,品德出众的王妃很快就能为自己生下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嫡子。他更不能忍受刘氏污辱自己倾心相爱的王妃,所以刘氏狂妄的言行对他来说是不可原谅的。
朱邦苧简直不能相信,自己曾经惑于美色,与这样一个粗鲁卑鄙的女人同床共枕,还让她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家尚不能齐,更遑论治国的大抱负? 羞愧之余,他更感到强烈的愤怒。于是,他开始冷淡刘氏,并且把刘氏的儿子和其后出生的女儿一起交给滕妃抚养。从此以后,政务之余的朱邦苧只在滕妃的宫中流连,弄儿嬉女,享受家庭之乐。
善良的滕妃即使在这种时候,也没有忘记小妾郑氏。因此,第二年郑氏也生下了一对孪生女儿。
郑氏的女儿刚降生,朱邦苧就立即向嘉靖皇帝上表,请朝廷册封郑氏为诰命夫人。嘉靖十五年(丙申)三月初一,朝廷的诰封诏书下达,侍女出身的郑氏被封为一品夫人,顿时身价倍增。
按照朱明王朝的家训,亲王、郡王的姬妾是没有什么地位的。只有当她们生育子女之后,才可能由她们的丈夫酌情向朝廷请封。每位王爷的姬妾群中,受册封的人数也是有限额的,因此并不是每个生育儿女的姬妾都能够得到名份。甚至有很多女人直到死后,才得到正式的称号。
现在,在同样生育了子女的两位妾室中,朱邦苧仅仅为郑氏一人请封。这一举动,再明白不过地表达了他对刘氏的不屑。他也借此警告刘氏:在三个女人中,她是最后一个来到他身边的,更是身份最低下、最不得宠爱的一个。她应该明白先后次序,再不得对王妃无礼了。
郑氏成了诰命夫人!这一事实象响了一声雷,震得刘氏头晕目眩:自己出身名门、美貌无比,被王府大礼迎纳,更为王府生下了唯一的王子,无论从哪一条看,刘氏都一直骄傲地认为连王妃也比不上自己。可直到这时,刘氏才发现,自己太高估了自己的实际地位了。在丈夫的心目中,别说王妃,就算是王妃的郑侍女,都比自己要重要得多。刘氏顿时感到羞辱难当。这不仅令她无地自容,更令她嫉妒得要发疯。
郑氏封夫人后一个半月,朱邦苧的嫡母患了一场病。朱邦苧的姑母连江县君前来探望,太妃便命朱邦苧设宴招待。朱邦苧遵母命前去相陪,却无意间在半道上碰到了刘氏:刘氏正在挪动中堂供奉的祖宗牌位及香炉。
在迷信的古人看来,香火牌位是家族中最为重要的地方,关系到一家人的安危。就算是一家之主的王爷,都要选良辰吉日才能参拜焚香,搬动则更是万万不可的作为地位卑下的姬妾,在太妃生病的节骨眼上,刘氏居然敢去挪动香火,实际上就是在诅咒老太太不得病愈。刘氏当然也知道个中厉害,所以她特地挑了这个自认为没人的时候前来。谁知却被朱邦苧逮了个正着。
朱邦苧立即将此事禀报了母亲,并把刘氏平日迕逆泼悍的行为一起陈诉了一遍,请母亲再不要对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过份偏心了。
老太太一听儿子的话,顿时心火上升,立刻提出要搬出宫去,不想再见到那个泼悍不孝的刘氏。
几天后,太妃搬到王宫边的茂德书室调养身体,并将书室更名为“承养堂”。朱邦苧见母亲搬出了王宫,担心少了太妃的管教,刘氏会更加为非作歹。王妃与郑夫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朱邦苧不知道该拿这个女人怎么办?刘氏作为庶长子的生母,处置她是不适宜的(假如滕妃日后万一生不出嫡子的话,自然会由庶长子继位。到那个时候,滕妃和她的家族怎样面对新的靖江王呢? 总不能说,你的生母因为和嫡母争宠,而被家法严厉处置了吧? 那时儿子会不会报复嫡母呢? 朱邦苧必须要为自己所爱的女人铺好未来的路。) 除此之外,毕竟还曾经有过一番恩爱,处置她多少也有点不忍心。
朱邦苧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写了一本叫《闺训》的书,抄写了三份,交给妻妾们,让她们好好阅读,并以书中榜样检点自己的行为。既然名为《闺训》,自然是关于闺中妇女行为准则之类的内容了。
但是这本书没有取得朱邦苧预想的效果:妇德早已经登峰造极的滕妃和郑夫人,倒是对这本书认真诵读、严格遵守;而真正该检点操守的刘氏,却对这本书以及它所代表的朱邦苧的苦心一概置若罔闻、嗤之以鼻。
朱邦苧简直不能相信,世上真有这种冥顽不化、人品鄙下的泼妇。但是以仁爱自命的朱邦苧直到此时,仍未对刘氏的行为产生警惕,即使偶尔想要教训一番,也往往被谨慎温和的滕王妃所劝阻。这种情形,就象浇火只用一点点水,火势反扑更为猛烈一样,使得刘氏的气焰更加嚣张了。她认为,即使没有朝廷的册封,但是自己生了儿子,即使是丈夫、婆母、嫡妻也都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嘉靖十六年(丁酉)十月,朱邦苧再也不堪家务烦扰,将自己寝宫右侧的一所旧阁修缮一新,改名为“自如阁”,代替太妃使用了的茂德书室,作为自己避静的书房。峻工之后,朱邦苧和妻妾们侍奉着太妃到自如阁中到处观看,并在阁中设下家宴庆贺。
初更(也就是傍晚七点左右)的时候,正在酒席间的滕妃抬起头来,看见刚黑下来的天空正中,有一颗赤色的星星,大如斗状,向西方天际坠落,很快消逝不见了。滕妃将这一奇景告诉给了席上所有的人,大家都对此惊讶不已。
第二天,王府派人外出打听。果然,桂林的老百姓们头天晚上也同时看到了赤星坠落的奇景。还有自称亲眼目睹的人说:“星星坠落不久,就有一道白气从靖江王府西边的遵义门升上了天空。”这非同寻常的怪事轰动了整个桂林府治,所有的男女老幼为此议论纷纷,都认为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星月之兆应在后妃的身上,很多人都偷偷地传说,难道郡王府里的两位老太妃将要寿终了吗?
十月二十七日,刘氏再次出言不逊,触怒了朱邦苧,并且使得本已身感不适的他病情加重。朱邦苧一气之下,于次日搬进了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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