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离开酒吧,宗恪在街头拦了的士,上车报了地址,便合上了眼睛。
他没有入睡,刚才和堂弟说的那番话,依然萦绕在他心头。
“……眼看着自己的女人,开膛破肚死在面前,那是什么滋味?”
宗恪永生都不会忘记,自己亲眼看见尸体的那个清晨:他的皇后横躺在床上,喉咙被切开,血肉可怕地翻着,深深的刀口一直豁到胸骨,鲜血染红了两旁垂下的幔帐,甚至黏嗒嗒,直淌到地上……
女人的眼睛依然大睁,脸上残留着古怪表情,冷冷的,像在笑。
像她经常瞥向他的轻蔑冷笑。于是这冷笑,就成了萦玉留给他的最后一个表情。
她恨他,至死都在恨,哪怕他们同床共枕那么多年。
眼睛被对面车辆的光柱打了一下,宗恪回过神来,都市的夜景流光溢彩,渗在车玻璃上,映照出自己与影子的交汇。他不舒适地拢了一下双肩,觉得浑身浸泡在无边黑暗里,他能听见,心中的冰凌正发出轻微的“咔咔”声响。
宗恪努力吞了口唾沫,他的喉咙干得发疼。
酒瘾又上来了。
可恨的宗恒!宗恪突然想,要是刚才能再多喝上一杯就好了,要是能再喝一杯,威士忌、杜松子、白兰地、伏特加……管它!什么都好,只要是酒。
只要能让他再喝上一口就好了。
要不要现在就让司机停车,随便找家店子进去喝酒呢?不,不行,已经很晚了,这一带不是酒吧区,他只能熬着,忍耐到家再说。
宗恪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那颤抖传染到身上,他不由死死抓住车内把手,把额头压在膝盖上,就好像一个人扛不住某种沉重之物,被压得弯下去那样。
某种怎么都摆脱不了的可怕过去。
见鬼!他需要一杯酒,急需!就在此刻!
晚上十一点半,宗恪回到住处,客厅空无一人,阮沅已经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走上玄关,进了厨房,快步到冰箱前,拿出易拉罐啤酒,手指勾住拉环,“砰”地打开。
轻微的声响,听在宗恪耳朵里,像天籁。
一口气灌了半瓶,宗恪才算缓过气来。
他拿着啤酒瓶回到沙发上,坐下来,呆呆望着虚空。过了一会儿,宗恪才发现桌上有张字条。
他拿起来瞟了一眼,是阮沅的字:“厨房我收拾好了,还有夜宵在冰箱里,如果饿了就拿出来热一热。那也是我满怀爱心给你做的啊!”
下面还有一个比划着v字的笑脸。
宗恪飞快将纸条揉成一团,冷着脸扔进垃圾桶。
第十章
宗恒对着电脑,噼里啪啦打着报告,间或抽空瞧了一眼墙上的钟,他确定,下班之前,他能把这份工作报告赶出来。
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然而在宗恒的身后,玻璃窗外面,出现了一个人影。
塑钢窗被从外头拉开,一个男人攀着窗钻进房间来。
他的动作轻盈,落地无声,像只大猫。
“啸之兄,从何处来?”宗恒头也不回地问。
那男人拉好窗子,他微笑起来:“王爷背后生了眼睛么?”
“能用壁虎功爬到四楼来,还不触动警报的,除了啸之兄还能是谁?”
宗恒推开键盘,转过身,他这才惊愕地望着面前的人:“怎么这身打扮?”
男人约莫三十出头,一身斜纹深黑色西服,打着银灰色领带,装束十分郑重。
“皇后去了一家高级会所,我不穿成这样,人家不让我进去。”
“谁给啸之兄买的这一身?”
“井遥。”姜啸之说,“他给他自己买了一套,又给我买了一套,然后一个劲儿哭穷不肯掏钱,最后只好我来付账。”
宗恒忍不住笑起来:“井遥这个捉狭鬼,这一身,太不衬啸之兄你的风格了。”
“是么?”被称为姜啸之的男人,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哪里不衬?”
“像黑社会。”宗恒想了想,又说,“像电影里的**老大。”
姜啸之的表情,透着几分古怪:“其实,我是白道的人呀。”
“你没说错。不过,你就穿着这么高档的衣服攀墙呀?”
姜啸之眨眨眼睛:“谁叫王爷这儿进出这么不便?还得查各种证件……我倒是想装尸体进来,但是担心装得太像,被王爷你给解剖了。”
宗恒哈哈大笑:“大延朝的冷笑话之王,其实是你吧?”
宗恒面前站着的,是个个头很高的男人,超过了一米八五,肤色苍黑,五官线条极为凌厉,鹰鼻丰唇,目光冷酷如电,任何人被他凝神注视,都会忍不住心底起寒意。这也是为什么宗恒总觉得,没人能在姜啸之面前说谎,就连他都不会轻易去招惹这位老友。同袍十数载,宗恪完全清楚,姜啸之这种人,是那种正面战场上能纵马杀敌、以一当十的悍将;等退回幕后,他同样能用灰暗的热情,协助帝王玩弄权谋,为帝王完成那些见不得人的阴暗勾当,即便屠戮妇孺也在所不惜。
因为常年在马上征战,姜啸之身上肌肉虬结,薄薄的细料西服穿在这样的身体上,像随时都有可能被挣开了线。这让宗恒不由想起这男人之前在朝中,那身大红绸丝绣杂花、前后麒麟补子长袍的官服,现在看来,似乎大帽鸾带之类的才更适合姜啸之。
“其实这身衣服,皇后也说难看。”姜啸之眨了眨眼睛。
宗恒吃惊:“她肯和你说话了?”
“说了,不过都是挺难听的话。”姜啸之笑了笑,“昨天,她骂我是流氓。说,穿了西装也还是流氓。”
宗恒也笑,武功侯、锦衣卫都指挥使姜啸之,竟被骂成是流氓,这也是闻所未闻的事。
“她干嘛发这么大的火?”
“因为我跟着她。她走哪儿我跟到哪儿。”姜啸之想了想,“还有一次,差点跟进了女厕所。”
宗恒也被逗乐了。
“其实流氓这种称呼不算太坏。”他安慰道,“现在的词儿,意思都变复杂了。”
“可不是。比骂刽子手强。之前她跳着脚骂我是刽子手,说我作恶多端,罄竹难书,早晚要遭雷劈。”
宗恒摇头,萦玉这话说得太难听了,亏得姜啸之是如何忍耐下来的。
“往后打雷不要使用手机。”宗恒想了想,“座机也不要用。”
“她还说我太邪恶了,老天会惩罚我的,还说,我走大街上,都得被电线杆砸个脑袋开花。”
“她说话真过分。”宗恒摇头,“这一次又是为什么?”
“大概……我派了太多的人守着她。”姜啸之想了想,“后来我也觉得挺亏的,付了那么多账单幸好只是必胜客,不然我得像井遥一样赔个底朝天了。”
宗恒笑了半天,他完全能想象,当厉婷婷推门走进必胜客,看见整整一屋子的锦衣卫,她会产生何种荒诞的感受。之前皇后本来就一直在干政,锦衣卫的人她不可能不熟悉。
最后他索性安慰道:“皇后最近心情不好,啸之兄别放心上。”
“皇后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姜啸之淡淡地说,“当年要不是咱们攻破京师华胤,她爹也不会悬梁自尽。”
这话,宗恒的确没法反驳,当年伐齐的几大功臣,姜啸之列于首位。大延朝最终能定鼎中原,姜啸之对此有不可磨灭的功劳,甚至攻破京师华胤,第一批闯入旧齐皇宫的人马,就是姜啸之的手下。身为亡国公主的皇后,也才会对他恨之入骨。
“王爷在写什么?”姜啸之走到电脑跟前,好奇地看了看显示器。
“上半年工作报告。”宗恒看看时间,他将文档存盘,站起身关掉电脑,“正好你来了,咱们去看个东西。”
他说完,取了一件白大褂丢给姜啸之。
俩人从办公室出来,姜啸之问:“王爷,咱们去哪儿?”
“停尸房。”
“……”
宗恒转过脸,忍笑看着姜啸之那张僵硬的脸:“啸之兄怕死人啊?”
“还好。”姜啸之勉强道,“其实,我怕的是福尔马林。”
宗恒刚想笑,却听见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往走廊窗户看了看:“糟糕,科长回来了。”
“啊?那我回避一下吧!”
“用不着。”宗恒麻利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口罩,递给姜啸之:“戴上!”
姜啸之以最快速度戴好了口罩,只留了两只眼睛在外头。
俩人走到楼梯口,对面,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正好往上走。
“小宗,下班了还不走?”那男人笑嘻嘻的说。
“科长你回来了?”宗恒说,“我还有点事没做完。”
“哦哦,好同志,加油干!”那科长又看看他身后的姜啸之,“这是谁啊?”
“刚来的实习生,科长你忘了?上个礼拜才分配来的……哦,那次你被梁局拉去喝酒了。”
“是么?唔,这么高,个子这么大,进咱们科不是可惜了?”
宗恒忍笑,又道:“科长,他说想趁着人少,多学点东西。”
“很好很好!”科长用力拍了拍姜啸之的肩膀,“小伙子,来我们科,有什么感想啊?”
姜啸之眨了眨眼睛,他想了半天,憋出一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那科长一怔,哈哈大笑!
“说得好!说得好!比为人民服务之类的狗屁强多啦!”
他大笑着上楼去,宗恒擦了擦不存在的冷汗。
“我说错了么?”姜啸之拉下口罩,狐疑地看着宗恒。
“……没说错。”宗恒有点沮丧,“只不过像念戏词。”
“戏词?可我真这么想啊……”
“好啦。”
俩人进了冰冷的停尸房,宗恒打开灯,走到高大的柜门跟前,他麻利地从一排排柜子里挑出一个,用力把钢屉的拉杆拉开。
一具冰冷的男性尸体,暴露在他们面前。
“看看吧,你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宗恒说。
姜啸之走到尸体跟前,用戴了薄膜手套的手拉起尸体胳膊,仔细看了看手掌和指甲,又放下来,掀开盖在上面的布,审视了一下尸体的脸和胸口。
“经脉断得很不自然。”他抬眼,看了看宗恒,“身上完全没伤口?”
“背后有淤痕。”宗恒将尸体翻过来,在死者后心处,能看见皮肤上有很淡的痕迹,隐隐约约像个手印。
姜啸之轻轻叹了口气:“这么看来,是辟邪功无疑了。”
“你和我的想法一样。”宗恒将尸体放好,重新推回冷柜里,他摘下手套,“看来,是秦子涧下的手。
“这是个什么人?”
“商人,确切地说,是工程承包商。”宗恒说,“在宾馆里突然毙命,死的时候赤身**,之前以为是娼妓下的手,但是没有**迹象,尸体身上没有伤,没有中毒的痕迹,从外表看来,就是简单的心肌梗塞。”
“嗯,不懂功夫的人,也只能这么解释了。”姜啸之想了想,又问,“是买凶杀人?”
“应该是。”宗恒将薄膜手套扔进垃圾堆,关掉大灯,“从哪个方面来看,死者和元晟他们都没有任何关系。”
“秦子涧没有留下指纹么?”
“没有。”宗恒摇摇头,“指纹,毛发,皮屑……任何任何,一概没有。所以我才更加确定是他,这儿的人,办不到。”
“那是怎么回事?”姜啸之糊涂了,“辟邪功可以把人变成鸡蛋么?”
“不是那么回事。”宗恒叹了口气,“他太小心了,擦去了每一点痕迹,连洗手都没有使用宾馆的皂液。上一次他的动静更大,同时杀了两个。”
“也用的辟邪功?”
“不,用的消防斧。”宗恒皱了皱眉,像是记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现场非常可怖,但还是什么都没留下,可想而知我们科长快被他给弄疯了,还以为是哈利波特做的案呢。”
姜啸之点头道:“果然厉害!”
“也许科长暗中祈祷秦子涧继续用辟邪功,这样尸体就可以直接归为病死,写报告就不会那么为难了,问题是,一旦秦子涧用辟邪功,为难的就是我,我不可能和本地这些不懂武功的土人一样,对此视而不见。”
“嗯,那是当然,那家伙到现在也还是朝廷要犯。”
“他在哪边都是要犯。那次,我发现他在下水管处用了细纱滤网他把属于他的一切全都带走了,包括皮屑。他甚至还吸了尘,你相信么?他杀了两个人,他把全身洗得干干净净,然后他像最尽职的清洁工一样给房间吸了尘。”宗恒摇摇头,“秦子涧是绝对不会让警方建立起他的dna档案的。”
“……真是精明到极点。”姜啸之沉思着,又道,“而且我敢保证,十个刑警也拿不住他,既然他也会用枪。”
“可不。真不愧是白氏山庄毕业的。”宗恒继续摇头,“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
他没注意到,“流氓”这个词,让姜啸之的眉毛跳了一下。
俩人消了毒,一边往外走,姜啸之摘掉口罩,却皱起眉头。
“怎么了?”宗恒停住看他。
“怪呢,如果秦子涧真的过来了,怎么没有去见厉婷婷?”姜啸之困惑道,“他应该第一时间去见皇后才对。”
俩人出来走廊,宗恒锁好了停尸房的大门,关掉走廊的灯。
“啸之兄觉得,他还会去见她么?”
姜啸之一时,没能回答。
宗恒那张骨感分明的脸上,露出一个怜悯的微笑:“如今的秦子涧,已经不是大齐的镇国公世子了,他和她,都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们了。”
宗恒的话里暗藏着深意。
“我见过他,近距离有接触。”姜啸之突然说,“很久之前。”
“谁?”宗恒一愣。
“秦子涧。”姜啸之说,“将近二十年前。”
宗恒眨眨眼睛,没出声。
他对姜啸之的早年并没有太多了解,真正开始合作是在宗恪亲政之后,宗恒只知道姜啸之是两朝元老周太傅的养子,据周太傅向太祖上书奏呈此事时,说自己出使华胤途中,在街上发现了一个狄人孤儿,因为眼见得自己的同胞孤苦无依流离失所,所以周太傅动了恻隐之心,念在同族的份上,将孩子带回舜天,收留在府内。此事甚至得到过延太祖的夸赞,说周太傅有“兼善天下之心”。
所以姜啸之十多岁才来的舜天、进了周府生活,而在那之前此人有何种经历,生身父母又是什么人,宗恒却不是太清楚。宗恒只知道,和他一样,姜啸之也懂功夫,宗恒甚至清楚他是哪门哪派。只不过姜啸之本性收敛,从不恃技逞强,而且身为国家重臣,也没有多少机会出手,所以没几个知道他是出身武林的。
“其实是我夸大。所谓近距离有接触,只是在街上亲眼所见。”姜啸之又笑了笑,“有个专门耍赖骗钱的拐子撞了秦子涧的马,拐子不认识他,也没观察仔细,还胡混着想讹他的钱。”
宗恒却笑道:“镇国公世子出门,怎么会被拐子给讹钱?周围没有随从的么?”
“有随从,所以没一会儿拐子就发觉不对了,家丁护卫的冲上去就要打他,那拐子吓得屁滚尿流,连连求饶……”
“后来呢?”
“后来,秦子涧拦住护卫,说别打他了,他也可怜。”姜啸之微微一笑,“众家丁自然不忿,但是世子发了话,却也无法,只得松开那拐子让他走。谁知拐子走了没两步,秦子涧又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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