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恪没立即回答她,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表姐……和我提过他。”
“哦,他啊。神秘什么的……也谈不上吧,挺会赚钱倒是真的,不然也不会那么早就买了房子,搬出厂里去了。咦?怎么会对我舅舅的同事感起兴趣来?”
“你表姐提到他时,表情很不一般他对你表姐很好?”
阮沅放下餐具,擦了擦嘴角,“他家没孩子嘛,所以表姐和我总是去他们家玩。林叔叔对我表姐那是挺好的,不过对我嘛,嘿嘿……”
“区别对待?”
“也可能我来得太晚了,十几岁才进的城。”阮沅转了转眼珠,“但是云姨对我很好。”
“林展鸿的老婆?”
阮沅点了点头:“我不是和你说我会绣花么?也是她教我的。小时候给我买裙子,打扮我什么的,每次我去,都做好吃的给我……”
“那现在呢?”
“不常见面了,说起来,上次是在我姐出事第二天,夫妻俩全都来了,”阮沅切了块牛肉,放在嘴里嚼了嚼,“看起来诚惶诚恐的,就好像祸是他们闯的,真怪。”
“是么?”
“嗯,我姐也怪呢,尽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话。”阮沅放下叉子,想了想,才皱眉道,“什么这二十多年拜他们所赐,活得如此窝囊,对不起列祖列宗。”
宗恪脸上露出冷笑:“可不是。”
“咳,你别放心上,我早习惯了。我姐被车撞得这儿出毛病了,尽胡说八道。”阮沅戳了戳自己脑袋,“刚出事的那两天,成天哭。发着发着呆,眼泪就哗哗往下落。”
“哭?”
“嗯,说她保不住这么多性命,说这都是她的罪,到最后只有拿命相拼。”阮沅想了想,叹口气,“当时就我一人守在她床边上,我说表姐你说的这是啥啊?好端端的谁要你的命了?然后她就抱着我哭,说我可怜,说我有危险,还说什么这都是林展鸿的错,不该祸害我……我表姐叫我趁现在还来得及,赶紧逃,别留在这儿了。”
那兄弟俩不由对视了一眼。
“你被林展鸿给祸害了?”宗恪困惑地望着她,“什么意思?”
“我哪儿知道啊?”阮沅哼了一声,“谁听得懂她说什么!我问了舅舅的,舅舅叫我别理会,他说我表姐脑子撞坏了。可我表姐倒是坚持不懈呢,之前一直要我赶紧走,走得远远的,恨不得拿笤帚打我,把我气得……喏,最后我们才吵翻了呗。”
兄弟二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宗恒能明显察觉到宗恪的若有所思,如果想获得厉婷婷的信息,自然是从她身边这一同长大的姐妹下手比较方便。
只是看起来阮沅虽然很有热情,宗恪却貌似懒得搭理,宗恒知道兄长性格里,向来有轻视女性的一面,除非是他心爱的,否则统统视作狗屎。
所以看阮沅捧着一颗赤诚的红心、想要博得宗恪好感的样子,宗恒未免为之叹息。
晚餐一直持续到九点,阮沅揉着小腹说她撑坏了,她还指责宗恪他们都不怎么吃东西,光让她这个“扫桌嘴”不停地吃,明明是她请他们吃晚饭,最后却成了自娱自乐。
“我们赏光吃了你做的东西,这就够了。”宗恪淡淡地说,“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别锁门就好。”
阮沅一愣:“你今晚有事?”
宗恪拿起外套来,又看看墙上的钟:“我和宗恒出去一趟,会晚点回来。”
宗恒起身告辞,又恰到好处地赞赏了一下阮沅的厨艺,宗恪却在旁边打断他:“别鼓励她,不然她会每周都把你拽来吃饭的,她这是曲线救国,想从你这儿下手讨你好感。”
阮沅被他说中心事,只得讪笑道:“你能不能别那么精明?”
“我要是糊涂一点儿,早就被人玩死了。”宗恪哼了一声,拉开门,“早点睡吧。”
宗恒向阮沅告辞,俩人一块儿出来,外面又开始落雨了。
宗恒的车就停在外头,俩人冒着雨跑到车跟前。
“看起来不错。”宗恒拉开车门,上了驾驶座,“身材不错,厨艺也不错。”
宗恪坐上副驾驶座,用力关上车门,他哼了一声。
“我还不想‘死无葬身之地’。”
宗恒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皇兄真的相信皇后的威胁?”
“她既然那么说了,必定有她的道理。”宗恪淡淡地说,“而且现在看来,阮沅这个女人恐怕也不简单。”
“皇兄是怀疑,她和林展鸿有什么关系?”
“不然,没法解释萦玉的那句话吧?”
宗恪将阴郁的目光,投射向窗外蒙蒙夜雨。
他又想起林展鸿那张惨白的脸,以及他跪在地上,将那柄剑高高举过头顶的姿态。
“罪臣林展鸿,誓死效忠大延!”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宗恪甚至都还记得林展鸿当时的声音,这个还不到四十岁的男人,这个曾经风度翩翩伴随景安帝身侧的近臣,这个被赞颂“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的脱俗人物,一夜间,头发全都白了。
有人说那是因为恐惧,有人说那是因为绝望,也有人说那是因为羞辱,因为他这样世代忠烈之后、景安帝最信任的臣子,却背叛了刚刚死去的旧主,侍奉了狄虏。但是宗恪觉得二者都不是,他认为根源在于焦虑。当他看见那双伪装惊恐,却深不见底的浓黑眼睛时,就明白:这男人的焦虑全都附在了那白发之上。
之后大延朝定鼎中原,林展鸿顺理成章留了下来,宗恪为了笼络人心,也为给那些不肯归降的硬骨头做活广告,最终保留了他的靖海公爵位。因为直觉的不信任,宗恪私下曾派镇抚司的探子去观察林展鸿,但是得回的结论,全都没有异样:哪怕在旧臣们共做新亭对泣的时候,林展鸿都会宽慰大家说,如今圣上对他们宽大为怀,既然已经做了大延的臣子,就该尽心为国什么的……身为曾经的旧齐重臣,他这种奴颜卑膝的样子,激怒了不少人。
然而,无论有多少种证据表明林展鸿的忠诚,宗恪都不信他。宗恪是那种更相信直觉的帝王,谁是真心归降,谁心怀二意,他都能凭直觉感觉得到,更别提有多个谋反事件均与林展鸿有关,只不过线索通常会在即将接近他的时候,突然断掉。
旧齐新亡的两三年里,人心仍旧惴惴,那些做了贰臣的家伙都很谨慎,他们也知道,自己有可能遗臭万年,在史书上留下可耻的痕迹,所以,为了不落得那么糟糕的下场,即便是官运最亨通的,平日里都十分收敛,不敢授人以话柄。再者,虽然改朝换代,虽然景安帝已经死了,但他心爱的小公主却做了大延朝的皇后,偏偏宗恪对他的皇后千依百顺、疼爱有加。身为降臣这种尴尬身份,若在朝中一时得意忘形,遭了皇后厌弃,晚间枕头风一吹,照样会倒霉,这样的例子之前也不是没有。
偏偏林展鸿就不如此,改朝换代,他跪下一降,照样当他的靖海公,做他的高官。旧齐时代的那几十年人生,忠君的祖辈们所留下的谆谆教诲,这些就好像对这个人毫无妨碍,他从不参加私下里的集会,也不涉足那些带有悼念色彩的场所,就连景安帝的忌日,他也照样在家饮酒作乐,笙歌酬酢。
但是,这就过分了,宗恪得知后不由想,饮酒作乐,任何时候都可以,为什么偏偏要在旧主自尽的这一天?按照通常逻辑,就算再怎么想取乐,忍耐一天总还是没有问题的,又何必非得这么做、让往日同僚全在背后戳脊梁骨呢?
这不是欲盖弥彰,又是什么?
也许,在一片欢闹和酩酊大醉中,他才可以尽情流泪。林展鸿是想用欢笑和酒精,遮掩心中无比的痛楚吧?……
所以,他不相信他。
第九章
宗恒发动了车。车驶到小区门口,一个年轻保安匆匆过来,车窗摇下,宗恪将进出卡递给对方。
“陛下。”那保安递回卡,又看了一眼驾驶座的宗恒,“王爷。”
“和井遥说,今晚不用跟着了。”宗恪说。
“是。”
保安退后了一步,恭恭敬敬目视宗恒的车,逐渐消失在黑夜的雨幕中。
宗恒把车开到闹市,然后找了一个酒吧,周日的雨夜酒吧人不少,俩人穿过人群,专门寻了吧台边上一个清净地方,点了喝的东西。
宗恒依然要的不含酒精的饮料,他等会儿还得把车开回公安局,宗恪要的则是一杯血腥玛丽。
坐下来,宗恒第一句话就是:“林展鸿失踪了。”
宗恪一愣,转头看宗恒:“什么时候?”
“昨天。”宗恒说,“突然就找不到踪迹了,锦衣卫那边调配了人手大力搜查,还是无济于事。”
“早晚会这样。”宗恪点了点头,“他在此地已经三十年了,不比咱们初来乍道,这个老鼹鼠,也不知挖了多少个洞准备着了。”
这时候,酒保送上了宗恪的血腥玛丽,谈话暂时中断。
“云敏呢?”宗恪又问。
宗恒摇摇头。
“这么说,夫妻俩都跑了?”宗恪冷笑,“就丢下萦玉一个人?让萦玉一个人拿性命和我相拼?很好很好!真是大大的忠臣!”
宗恒皱了皱眉:“臣弟觉得,他不会这么轻易就丢下皇后,毕竟当年他们夫妇为了把皇后带过来,把整个靖海公府的人都赔进去了。”
“可你没听阮沅说?萦玉在为这一大群人的性命担忧呢。林展鸿一家,厉鼎彦一家,再加上她这个表妹难怪萦玉死活不肯把丹珠还给我,这是握在她手里唯一的把柄。换了是我,也会死扛。”
“阮沅,我看着似曾相识。”宗恒突然说。
宗恪一怔,回头看他:“以前见过?”
“很难讲。”宗恒摇摇头,“印象十分模糊,似曾相识的感觉也非常淡。可是,就是有种感觉。”
宗恪知道,宗恒在容貌方面的记忆力超群,甚至能清晰画出只见过一面的人的相貌。宗恪在这反面就完全不行了,甚至被弟弟嘲讽有面容失辨症。当然,对此宗恪的借口是,对方长得太没有特色,不是他不用心,而是老天爷造他们的时候不用心。所以把礼部侍郎和兵部尚书的脸弄混好几次,这绝对不是他这个天子的错。
“皇兄不会去动厉鼎彦夫妇吧?”宗恒突然问。
“动他们干什么?又不是旧齐的余孽。本地的一对土人而已,当年也不知被林展鸿怎么哄骗,才收养了萦玉。”宗恪吞了一口酒,让那**辣的酒精滑过喉咙,半晌,他才哑声道,“我被萦玉看成杀人魔王,到哪儿都带着腥风血雨,连养父母的性命她都要担忧。”
宗恒没出声,他端着那杯名叫“薄暮”的饮料,看着那红色黄色的液体,渐渐混合,像沉沉暮色。
像皇后薨了的消息传来那天,傍晚的暮色。
四周依然嘈杂,放肆的音乐声,男女交谈声,黑人饶舌的歌唱节奏单调,令人烦躁。不过这种喧闹声响作为谈话背景十分合适,它恰到好处的淹没了他们的谈话,而不用担心会有人偷听。
“但是林展鸿,我可就不会轻易放过了。”宗恪把酒杯往吧台上一搁,眼睛里射出冷冷的光。
那是肯定的,宗恒想,一个归降没几年的贰臣,竟然胆大包天,给犯下死罪的皇后用尸术进行“移魂换体”,将她变为婴孩带去异世界,甚至潜逃了这么久……
“这家伙,林展鸿这家伙,从一开始我就不信他会真心归降。景安帝在清明殿悬梁还不到五个时辰,他就捧着剑在午门之外跪下来了,他们靖海林氏不是满门忠烈么?他不是旧齐最著名的忠臣么?你见过膝盖这么灵活的忠臣?!”
“像林展鸿这样隐忍多年、伪装这么深的人,还真不多见,毕竟旧齐的软骨头太多了。”
宗恪忽然凑过来说:“你知道,这里面最让我恨的是什么?”
宗恒听出兄长的语音已经有点含混了,他突然醒悟,酒精又开始发挥作用了。
“当年,我不该答应萦玉,留林展鸿一条命。”宗恪的眼神阴郁,这些话,像是说给堂弟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宗恒不出声,他不是那么傻的人,知道在这种私人话题里,自己这个做臣子的,根本没有插嘴的资格。
况且,之前发生的一切太复杂,即便作为完全的旁观者,宗恒也无法判断其中的是是非非:他的皇兄后悔了,悔恨自己不该过分纵容妻子,让她闯下大祸,以至群臣沸腾,集体叫嚣“废后!”、“赐死!”……
他对那女人过分的执著,已经化为了不可破的牢笼,最终把他自己给囚禁在里面,直到现在,宗恪才睁开眼睛,看清了现状可是,这一切的起点难道不是整个王朝的南征、统一中原么?
难道说,皇帝要从那个起点开始后悔?
“……眼看着自己的女人,开膛破肚死在面前,那是什么滋味?你知道那是他妈的什么感觉?!”
话题又进入死胡同,宗恪将杯子里的伏特加一气倒进口中,然后将酒杯往前一推,正待开口唤酒保,宗恒却从旁伸过手来,盖住杯口。
宗恪瞪着他:“干什么?”
“可以了。”他毫不退缩地回视着宗恪,“皇兄,这是烈酒。”
“我才刚刚喝了一杯……”
“第二杯后面是第三杯,第三杯后面是第四杯……”他说,“如果不在这里停止,后面的,就更难克制。”
“关你什么事?也不用你买单!”
宗恒完全不在乎宗恪咄咄逼人的目光,“这不是谁买单的问题如果皇兄今晚执意要饮酒,就请允许臣弟即刻传令:把御前侍卫调拨过来。”
宗恪明白,宗恒这样说是出于对自己安全的考虑:要么痛快饮酒,然后被那群阴魂不散的侍卫死缠着;要么,停止饮酒,保持自由身。
算了,宗恪想,反正家中的冰箱里还有存酒,不在这儿喝就回去喝。想到此,他做出选择,拿开了原本抓着酒杯的手。
见宗恪放弃,宗恒这才跟着松开手,他叹息道:“皇兄还是尽量把酒戒掉吧。”
宗恪勃然大怒:“再提戒酒的事,你就自行领罪去刑部大牢!”
无数次在这个话题上谈崩,反正今晚目的达到了,宗恒索性闭了嘴。他知道,宗恪不可能因为饮酒而误事,有些界限,宗恪还是非常清楚的,就算通宵饮酒,次日这个人也能奇迹般的积蓄精力,站起身来,完好无损地去上班……或者上朝。
但是宗恒仍然决定,下个月怎么都要拖着宗恪去医院做一次酒精中毒的检查,他见过宗恪两手发抖的样子,因此他十分担心他。反正,欺诈也好哄骗也好,他要那么做一次,只为了这个人是他的兄弟,哪怕会为此被加上“欺君之罪”。
“阮沅,皇兄打算怎么办?”宗恒适时地转了个话题。
“我不知道。”宗恪的语气粗鲁,不能饮酒让他情绪变坏了,“她自己要倒贴,我能怎么办?”
“这里面,恐怕有什么阴谋。”
“可不是。”宗恪讽刺地说,“为了一个土里土气的丫头,萦玉竟要和我同归于尽呢。”
他已经不想再谈下去了,既然没有酒精,那么酒吧对宗恪的吸引力也顿时降至为零。
“我回去了。”他站起身来,“萦玉那边,你让姜啸之盯紧一点。”
“是。”
离开酒吧,宗恪在街头拦了的士,上车报了地址,便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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