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展鸿对想办法额外捞钱这种事,好像并不热衷,像倒卖厂里原材料、拿回扣拿得对家翻脸之类的龌龊事儿,永远和他挨不上边。
林展鸿的妻子叫云敏,这位云姨在阮沅眼里看来,是比她丈夫更特别的一位。
云敏原来是厂附属医院的护士,后来又调进市内一个二甲医院的烧伤病房,这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无论是当年还是如今,阮沅都不会改变这个认知。
林展鸿格外看重厉婷婷,而云敏却特别喜欢阮沅,她总会邀请阮沅姐妹来家里,然后弄特别好喝的果汁给她们,阮沅到现在都还记得,云敏亲手做的果子露,那种轻轻淡淡的奇异的香味,让阮沅久久难以忘怀。对阮沅和厉婷婷,云敏是一视同仁的,甚至比较起来她更喜欢阮沅,因为阮沅手巧,她可以教她绣花,教她给娃娃做衣裳,厉婷婷这方面就全然不行了。
阮沅觉得,这位云姨身上有一种从容平静、规规矩矩的气质,行事举止,含着如水般流动的美,无论何时,她总要把自己收辍得干干净净、像模像样,就算到现在这一次性的年月,她也不习惯用纸巾,到哪儿都会随身带着一块洁白的丝绢手帕就连那手帕上,都是她自己绣的粉红柘榴花。她觉得云敏简直就不该生活在现代。
关于这个女人的一切,阮沅想了许久,最终将之归为了“教养”两个字。
这是个仪器制造工业企业,阮沅在厂里,无数次看见过光着脚、蹬在机床上嗑瓜子的阿姨、大婶。她没看见舅妈任萍如此大大咧咧,也没看见过云姨如此,然而她还是觉得,这两者有不同。
作为绘图员的任萍,虽然不会做出这么浑不吝的举动,但她能够理解和容忍它,她觉得很正常,热天中午女工们休息的时候,都是这德性。
但是对于云敏来说,这种举止简直是异世界里才有的镜头,她和阮沅还有厉婷婷说起来的时候,那句“多丑啊!”的语气里,包含着深深的骇然,仿佛她是从异世界来,曾饱受此类惊吓,以至于从心底里排斥它,后来阮沅想,大概到地球灭亡之前,过于放肆的行为,都不会出现在这个女人身上。
甚至,林家连电视机都没有。
没有电视,没有音响,这些喧闹的电器一概不存在,书倒是很多,厉婷婷和阮沅经常去借来看。起初阮沅想不明白,没有电视机,这两口子晚上到底怎么打发时间?后来她才明白,林展鸿读书,云敏则做女红,或者收拾家务,因为林展鸿从不做任何家务,他甚至不进厨房。
住在职工宿舍里,阮沅经常能从自己房间看见对面那个单元,下班之后,从一楼到七楼,每个厨房晃动的全都是男人的身影,她转回头看看自家厨房,舅舅厉鼎晏也正在炉边颠勺颠得不亦乐乎,而舅妈任萍却坐在沙发上打毛衣。
这是南方城市,男人做饭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是林展鸿却连打杂的事都不碰……简直是封建嘛!
而且,哪有从不看电视的人?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没有音响……她们是古人么?每次她和表姐说,楼上林家像是古代穿越来的,表姐就笑她,说阮沅脑子被砸成了小说家。
可是阮沅觉得,表姐之所以不觉得奇怪,就是因为她和这家奇怪的夫妇在一起,生活太久了,习惯成了自然。
因为总是跑去林家玩,两个女孩子对林家十分熟悉。
林家的所有陈设里,阮沅她们最感兴趣的是一柄剑。
那是一柄挂在墙上的剑,有一次,林展鸿见两个孩子对它感兴趣,索性把剑取下来、抽出来给她们看。
那是真的剑,剑身修长,刃部薄如纸,闪着寒光。剑身蒙着一层暗哑的光,沉沉的色泽,像血,久了,浸入剑身,怎么擦拭都擦拭不掉。
阮沅感觉得出来,这柄剑,和她在公园里看见老大爷耍的太极剑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而且不知为何,这柄剑让她感觉异样熟悉。
好像是,她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它。
“这是哪儿来的啊?”厉婷婷问。
“一个朋友给我的。”林展鸿顿了一下,“一个……生死之交。”
“林叔叔,你会不会舞剑啊?”阮沅很热切地盯着林展鸿。
林展鸿摇摇头。
那么,它就只是装饰作用了,阮沅失望地想。
然而几年之后,阮沅就对林展鸿的话产生了怀疑。
上了高中,阮沅报名参加了学校的跆拳道小组,她是个天性过分活泼的女孩,总是坐不住,厉婷婷常笑话她就是个蹦蹦跳跳的猴子,永远精力充沛得过分,不得不找点方式发泄。
跆拳道很适合阮沅,打啊,踢啊,和人近身搏斗啊什么的……阮沅甚至说,跆拳道还不够,她更喜欢柔道,要贴身肉搏才过瘾。不,她是恨不得能动刀动枪才好呢。
只可惜,跆拳道是那所校风开放的高中里,唯一提供的女子格斗类项目。
学了跆拳道的阮沅,有一次在林家,便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炫耀心情,把才学了几个月的拳脚把式耍了一遍。
岂料,在旁边看的林展鸿,就说她的出拳还不够快。
阮沅暗笑,跆拳道更讲究腿脚,她又不是要和人练拳击。
然而林展鸿就走过来,让她再做一遍。
阮沅老老实实又做了一遍刚才的动作,他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胳膊:“这样。”
那一瞬,阮沅只觉得有股强大的热流,顺着对方的手指进入自己的胳膊!
这一拳,虎虎生风,比刚才有力得多!
“怎么回事?”阮沅大惊,回头看林展鸿。
林展鸿旋即松手,走回到沙发前:“练得挺不错的嘛。”
那股力量,随着林展鸿松开了手,也消失不见了。
这件事,让阮沅耿耿于怀了很久,她搞不清楚那股力量是什么,而且她也看出来了,无论之后如何掩饰,林展鸿其实很后悔刚才在外人面前露了那一手。
后来阮沅看武侠小说,每次看见作者描述内功心法之类的段落,她就不由自主想起了那次的事情。
那股瞬间消失的热流,可真像书上描写的内力啊!
第四章
阮沅住的这一个单元楼,巧得很,有小孩子的只有厉鼎彦家,而且厉家这对姊妹花生得又这么漂亮,所以全楼的人对厉婷婷姐妹都很宠爱。但是这种宠爱也是有差别心的,敏感的阮沅能够觉察到。
她是寄人篱下的孩子,农村的那个家,几间破屋卖了还不到一万块,除此之外父亲根本就没留下任何财产,那点微薄的抚恤金都填补了过去的债务,阮沅的生活完全依靠舅舅一家,幸好这女孩不是自怨自艾的性格,所以即便有感觉,也不太放在心上,毕竟舅舅一家是真心对待她的,这也就行了。
可是后来阮沅却发觉,林展鸿不怎么喜欢她,甚至不高兴她和自己的妻子来往密切,起初阮沅以为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礼貌,惹恼了人家,但是仔细反省之后,阮沅觉得问题不在自己这儿,这就让她困惑而且委屈了。
楼上的林叔叔不待见自己,这个不太愉快的认知,并不是一开始就产生的,是在漫长的相处过程中,如水落之后硬硬的石子,渐渐浮现在阮沅的感觉里。
虽然林展鸿从不表现出来,平日对她和厉婷婷也很公平,如果给厉婷婷买的礼物,阮沅在的话,他也会给阮沅买同样一份。但是,其中关注度的细微不同,阮沅还是感受得到。林展鸿似乎特别关心厉婷婷的情况,事无巨细都会问一问,但是对她,也就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了。这一点,阮沅不难过,毕竟她十二岁才进城,厉婷婷是生下来就在这栋楼里,在阮沅出现之前,厉婷婷认识这家人已经十二年了,二者总是有差别的。
但是,为什么林展鸿不喜欢她和自己妻子有来往呢?这一点,阮沅死活想不通。
中考之后,阮沅和厉婷婷迎来了一个漫长的暑假,八月的某天,表姐和同学去游泳,阮沅来了例假没去,一个人独自在家里,天气太热,她索性开着大门,让穿堂风进来,自己躺在走廊竹椅上,一边吃着冰棍,边听着音响。
下了夜班的云敏此时正好回来,她在楼道里看见阮沅开着门,便走过来问,要不要上楼来玩,阮沅很高兴,立即起身锁了门,跟着云敏去了五楼。
到家后,云敏对阮沅问长问短,问她中考情况如何,报考的重点高中有没有希望上,路途远不远,舅舅家又是什么意见……
阮沅很开心,她这次考得不错,舅舅和舅妈都夸她争气,因为刚刚进城的时候,她的成绩很差,数理化还有英语经常不及格,舅舅起初不得不专门给阮沅请了个家教。如今的中考她能考得这么好,完全是这几年日夜用功的结果。
但阮沅开心的不光是被问起成绩。
一般来说,厂里的熟人见着了舅舅,会先问起厉婷婷考得怎么样,大部分的话题,都是围绕着表姐转。这次厉婷婷考得也很好,看来俩人进同一个高中没什么问题了,不过,别人都是在问完了厉婷婷,才顺便问问舅舅“你那个外甥考得怎么样?”,或者有时干脆就不会问起。
只有云敏,这么详细地问起阮沅的情况,把她当成话题的中心。
和所有青春期的女孩一样,阮沅也喜欢被人当成舞台主角,谁肯对她付出热情,阮沅就会十分感激对方,谁关心她,她心里也清楚。
一边问最近的情况,云敏一边给阮沅调了冰凉的果汁饮料,又问她要不要看看自己新绣的花样,俩人正在客厅里说得热闹,阮沅听见门锁一响,她抬头一看,林展鸿回来了。
男主人到家,阮沅赶忙起身打招呼,林展鸿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阿沅来玩啊。”
那语气,平平淡淡的,和他平日里对厉婷婷的热情,形成鲜明对比。
阮沅顿时就局促了。
看出她的不安,云敏笑眯眯拉着她坐下来:“快坐下来吧,别客气了。”
等到林展鸿去了书房,云敏又凑过来,微笑着小声说:“阿沅,你林叔叔是那个样子的,大概又是在厂子里生了谁的气了,你别放在心上。”
俩人又谈了一会儿刺绣的事儿,阮沅想起自己最近绣的一块帕子,她决定拿给云敏来指点指点。
阮沅飞快跑下楼去,回自己屋子把那块手帕找出来,又气喘吁吁跑回五楼来,结果发现,门还开着,云敏却不在客厅里。
阮沅拿着帕子,在客厅里傻站了一会儿,这时候她听见,有不太清晰的争执声从书房传来。
好奇心突然生起,阮沅踮着脚走到书房门口,房门关着,但是她能听见里面两个人的说话声:“……我早说过了!以后,不许她再来咱们家!”
是林展鸿的声音,压抑着怒气。
阮沅一慌!她不由后退了一步。
“我只是教她绣花。”云敏似乎在辩解,“现在,我已经做不了什么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冰箱里那都是些什么!你还在给她用药!我叫你住手住手!你就是不听!小敏,她只是个孩子,你怎么忍心这样做!”
“老爷你忘了么?她已经不是孩子了,甚至她都已经不是……”
“住嘴!”
阮沅浑身僵硬得像石头,她的手指,死死抓着那块帕子,一动不敢动,甚至不知该敲门还是该赶紧逃走!
林展鸿的声音,此刻勉强恢复了平静,但是仍然听得出里面的激动:“如果不是你,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小敏,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我不再追究你当年瞒着我犯下的错,可你不要再继续下去了,你住手罢!就让她做个普普通通的人……”
“老爷觉得如今她这状况不好么?”云敏低声说,“她并不适合普普通通……”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
阮沅浑身一抖!
“我说过,我不想再看你玩弄你们云家那些下三滥的玩意儿!”林展鸿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咬牙切齿,“分明是你蛊惑了她!如果不是你多事,她本可以好好活下去,可你把她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小敏,你这是在作孽啊!”
阮沅额头冒起大颗的冷汗,她再也不敢听下去了,飞快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跑下了楼。
阮沅一直跑回到自己的房间,用颤抖的手指锁上了门。
靠在防盗门上,阮沅依然止不住喘息,她觉得自己的心脏,狂跳得快要从嗓子蹦出来了,她觉得整个胸膛就像炉子上的蒸笼,一颗心在里面憋得难受极了,阮沅不由抓着胸口,痛苦地弯下腰去……
房间静得吓人,阮沅听见汩汩的声音,十分巨大,像远方不停敲击的鼓点,机械地涌入她的耳朵。她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原来那是她自己的心跳。
阮沅喘着气,趔趄着走到客厅,她颤着手,用力掰了两下,好歹才算把音响打开。
呆呆听着歌,不知怎么,她的眼泪却哗哗流了出来。
阮沅软软坐在地上,捂住了脸。
她完全听不懂刚才林氏夫妇的对话,但是林展鸿说的话,却像一只手,将她心底深埋了许久的痛苦给翻了出来,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痛苦,痛苦得心都揪成了一团。明明是邻家夫妇一场莫名其妙的争执,怎么听都和她没关系,怎么会对她造成这么大的伤害呢?让她忍不住想放声大哭一场……
阮沅终于哭出了声。
阮沅一直哭到表姐游泳回来。
还没打开门,厉婷婷就被阮沅的哭声给吓着了,她慌得鞋子也没换就冲进房间,抱起阮沅,问她这是怎么了。
阮沅不肯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甚至,她连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哭都不清楚。
到了晚间,阮沅终于找出了一个解释来,她说她下午在看《天龙八部》,看到萧峰亲手打死了阿朱,心里太难过了,所以才哭的。
厉婷婷听她这么解释,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是游泳没带你去。”她摸了摸阮沅的辫子,“傻瓜,看本小说也哭成这样,这样吧,我教你一个诀窍!”
“什么诀窍?”
“看到伤心的地方,就赶紧把第一本找来,从头开始看。”厉婷婷笑道,“这样,就能当成是悲剧还没有发生了嘛。”
阮沅心里叹口气,一遇到不高兴的事儿,厉婷婷就喜欢“重启”。这还真独特的自我安慰法啊。
后来,她又叮嘱表姐,不要把她下午哭的事情告诉舅舅和舅妈,厉婷婷以为她是怕被嘲笑,于是满口答应。
阮沅并不是怕被嘲笑,她是怕,自己根本解释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是那之后,她再见到林展鸿就总是躲开了,任由云敏怎么热情邀请,她也不再去林展鸿家里了,当时夫妇俩的那些话,还像刺一样扎着她的心。
后来,阮沅干脆给自己找了个解释,他认定,当时林展鸿和云敏谈论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她不认识的人,也可能是云敏的同事。因为不管怎么看,她和那些奇怪的话都扯不上任何关系。又或者是她听错了,她当时太紧张,有些字眼会听走了音,这也是可能的。
总之,阮沅决不承认,自己的生命里,曾有什么古怪的事情发生。
虽然不再去林展鸿家,阮沅和云敏的关系依然很好,她对这位阿姨始终有种依恋的情绪,而且,她也想不出有什么事情让她厌恶云敏,虽然她老公不喜欢自己,但云敏是喜欢自己的。
不过那之后没有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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