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东西都不认识了?”
“真不认识了!”阮沅很认真地说,“夜里躺在床上,瞪着那玩意儿,心里就开始琢磨:这到底什么啊?怎么会烁烁放光呢?神物啊神物!唉,困惑得不得了啊,死活睡不着啊,最后爬起来把我表姐摇醒问她:此神物,为何夜夜辉煌不灭?我表姐看看我,伸手一拉绳,灭了。原来是灯泡。”
阮沅还没说完,周芮就笑得翻倒在沙发上了。
阮沅是个天性快活、说话很好玩的人,所以周芮她们总是被她逗得笑成一团。
好在,事情其实不像阮沅说得那么严重,不到一年时间,她就彻底适应了新生活。
厉鼎彦这人有着很强道德感,他不愿被落下话柄,说自己对寄人篱下的外甥不够好,所以通常是,厉婷婷有的,阮沅也会有,厉婷婷上的兴趣班,阮沅如果有兴趣,他也会给外甥报名,厉婷婷想上哪儿玩,他也总是要求女儿带上表妹。
不过,厉鼎彦不会偏袒其中一个,如果犯了错他一样骂。这种时候,舅妈任萍就总会出来打圆场。任萍是东北人,大方豪爽,虽然性格也直,但是和来自湘鄂的丈夫不同,她不会那么火爆不留情面。不管是丈夫骂女儿还是骂外甥,她都会竭力护着。她对阮沅很好,这么多年来,也完全尽到了代理母亲的职责,所以尽管从小失去母亲,阮沅却不觉得自己有所欠缺。
阮沅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一直读到大学毕业。她本来想学中文,要么就学历史,她甚至还异想天开的想去考体育学院,要么就去参军,因为她太好动了,永远活力四射像颗炒豌豆。但是厉鼎彦就劝她说,参军太苦了,舅舅舅妈都舍不得,学那些冷门的出来又找不着饭碗,最后只能改行,不想改行就只能一口气读到博士女孩子读到博士还怎么嫁人啊?而且如今博士都难找工作。总而言之,还是学个有一技之长的吧,那样,到什么时候都有饭吃。
他还说,阮沅和自己女儿不同,阿沅有出息,肯定能闯出来,不像婷婷,只适合守在家里。
阮沅从来不会违背舅舅的意志,她想来想去,报了外语系,最终选了小语种日语。她虽然不是那么喜欢外语,但是比起金融啊管理啊法律啊那些枯燥的专业,这个还算是比较容易接受的。
在阮沅看来,表姐厉婷婷是舅舅一家的核心,舅舅舅妈把这个女儿当成掌上明珠,可能是小时候宠溺得过分了,厉婷婷的性格,较阮沅要懦弱得多,比起爱疯爱闹、愿意和人接触的阮沅,厉婷婷显得安静,当你无意间看见她时,就会感觉到,好像有一层壳包裹着她,这个女孩子胆子很小,走到哪儿也不显眼,就连爱好也一样不显眼,厉婷婷最喜欢画画,虽然这是她父亲强烈反对的。
她最好的玩伴,就只有表妹阮沅。
几年前,阮沅大学毕业,出来在日企找了份工作,可没干两年就辞职了,后来她又找了一家,没干多久又辞职了。
她怎么都受不了日式的企业文化,第一年的岁末忘年会上,大阪本店来的海外运营部部长喝醉了酒,逼着她跳脱衣舞,手抓着她的裙子往下拽,她勃然大怒,弯腰扒下高跟鞋,把对方敲了个满头包。
就因为这一敲,敲走了去日本进修的机会,也敲掉了她的饭碗。
痛定思痛,后来阮沅想明白了,她这种暴烈性格,并不适合进公司,她可以朝九晚五起早贪黑,但她做不到被咸猪手摸了大腿,还照样笑脸相迎。
而且阮沅也发觉,对于融入团体、磨灭个性,安心做螺丝钉这种事,她总有发自内心的抗拒感。
就像一个外来客,她和这个世界的主流,格格不入。
于是从此,阮沅就开始了她仿佛幼年般的“东家一餐、西家一顿”的自由职业之路,好在舅舅一家还是很照顾她,一说没钱了,舅妈就会补贴她两个,直到一年前,她才被眼下这间杂志社招聘进来,专职做轻小说翻译。
在阮沅接二连三辞职的阶段,厉婷婷则把哲学一直读到硕士毕业,然后,她和父亲终于爆发了这一生中,最为激烈的一场冲突:她坚决不肯去一所二级学院教书,一定要改行,去画插画。
最后,厉鼎彦被女儿的倔强激怒了,他说:好,你现在就走,既然不听我的话,那就别留在这个家里!
谁知话刚说完,厉婷婷就冲进屋子,拿起两个早就收拾好的皮箱,头也不回跑出了家。
厉婷婷在隔壁城市呆了两年,期间阮沅也往她那儿跑了无数次,她想劝表姐回来,可是厉婷婷不肯,阮沅不泄气,每个月还是继续努力,带着舅妈做的菜肴去看表姐。
软硬兼施,不断的亲情轰炸,厉婷婷终于松了口,答应过年回来。
但是谁也没料到,在她回来的当天,就遇上了那场车祸。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厉婷婷就变得不对劲了。
第二章
《樱学苑》,这是阮沅为之工作的杂志名称,人们偶尔会在货源比较齐全的书报摊上看见它的踪迹,它是月刊,目标读者群是12岁到17岁的少女,主要内容是“缺乏常识”的中短篇言情小说,捕风捉影但不伤人的娱乐八卦以及,只会使少女在暗恋隔壁教室帅哥的泥淖里越陷越深的编读往来。
这本杂志刊登原创,也刊登一部分日本最新的轻小说连载,当然都是些不付版税的盗版,能拿到钱的只有做翻译的阮沅。毕竟这份杂志连正规刊号都没有,只弄了个书号勉强在凑合。
其实这工作就是厉婷婷给阮沅联系的,之前她给这本杂志画过插画。
这份工作不忙碌,压力也不大,除了做翻译,阮沅也协助周芮搞搞文编,杂志社人太少,而且周芮赞她文字功底好。在这里,每个月最关键的阶段,也就是月底出稿的那几天:稿件编辑整齐,出ctp板子然后最终校对,再送印刷厂印制发货。
所以平日不忙碌时,她们会有很多闲聊的时间。正是因为人少,彼此关系都挺好,所以厉婷婷一出事,周芮和小廖才会抓住阮沅打听。
“多诡异!”阮沅用讲恐怖故事的口吻说,“连皮都没破!可是司机的头都撞烂了!”
周芮心中不忍,她赶紧问:“那这么说,不是没在医院呆多久?”
阮沅摇摇头:“一个礼拜就出来了,一出来,人就不对劲了。”
“怎么个不对劲法?”小廖好奇地问。
“这……”
阮沅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隐约觉得自己像是在说表姐的坏话。
“性情大变?”小廖又问。
“嗯,性情大变。”阮沅重重点头,“变得完全不像她了。也不笑,成天坐着发呆,动不动就哭,哭完了继续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稍微惹着她了,就乱扔东西骂人。”
周芮和小廖的脸上都露出惊讶的神色,阮沅描述的这个厉婷婷,简直和他们认识的那个温和女性截然相反。
是什么事情,让一个人彻底改变了性格?
“不光是这呢,说话也难听了,夹枪带棒的。”阮沅思索着,又道,“和我舅舅、舅妈的关系也闹僵了,一定不肯在家里住,非要搬出来。”
“所以你就搬去和她一块儿住?”
阮沅点了点头:“怕她这么下去会出事呗,我在旁边也好有个照应。”
“没出去工作了?”小廖又问。
阮沅摇摇头:“没有。就坐在家里发呆,有时候也不知是什么附体,抓了笔就画,画一堆乱七八糟的,然后再拿打火机一张张烧掉,也不肯给我看。”
她这么一说,那俩就都觉得蹊跷了。
“要不要去看心理医生啊?”周芮问,“会不会是抑郁症?还是创伤性后遗症?”
“她哪里肯去看医生?”阮沅苦笑,“连我都是好说歹说,才肯让搬进去住的。再多说两句,搞不好她会赶我走的。”
“那这不成了……六亲不认了?”小廖疑惑。
阮沅没接这话,她心里却想,可不是。
当然,在杂志社的这些闲聊,阮沅不敢和表姐提,上次她试探着和厉婷婷说,小廖他们想来看望她,阮沅连话都还没说完,厉婷婷就厉声打断她说,自己谁都不见,如果阮沅再给她添乱,那她就立即搬走。厉婷婷一脸严词厉色,像是在下什么死命令。
阮沅又郁闷又生气,表姐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就好像之前十多年的姐妹感情说没就没,自己连关心都不能关心一下了。
同时阮沅还觉得,自从那个男人出现之后,表姐就变得更不对劲了,之前她还只是发呆,乱发脾气,说些着三不着两的话,等到那个神秘的男人出现以后,表姐的古怪里面,又多了一种:恐惧。
有的时候,阮沅看见厉婷婷浑身微微颤抖,整夜无法安眠,就是当她发现那男人又出现在楼下时,那男人一来,厉婷婷就惊恐不已,如发觉天空出现苍鹰痕迹的野兔,浑身每一根毛发都竖起来了,发疯般在大地上奔跑,拼命想寻找一个洞穴钻进去。后来,厉婷婷甚至还给门上加了一道锁,害得阮沅那天差点进不来家门。
阮沅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她得想点办法改变现状。
所以那天晚上,当阮沅再度发现楼下的男人时,她就对厉婷婷说,自己想下去和那人谈谈。
厉婷婷盘腿坐在床上,起初,她没听明白表妹的话。
“我去和他谈谈。”阮沅耐心地说,“我叫他别再来找你了,如果他不肯听,我就报警。”
厉婷婷瞪着眼睛,神色古怪地看着阮沅,像是在听异国语言。
阮沅干脆起身,拿过t恤套在头上,又拿过牛仔裤来,一面穿,一面说:“这事儿我就不信还摆不平了!凭什么呀!让他成日背后灵似的跟着咱们?咱们还拿他没辙?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
“不要去!”厉婷婷突然伸出手臂,打断阮沅,“不要管他!”
阮沅穿了一半牛仔裤停住,她愕然望着厉婷婷:“可是表姐,咱们不能总这样下去啊。”
“这事儿和你没关系。听见了么?和你没关系!不要插手!”
阮沅心里真不舒服!
她的手指拉着牛仔裤的铜扣子,忍了半天,才说:“嗯,你的事儿现在全都和我没关系了,下一步,你得和别人说,根本就不认识我了吧?”
“其实你只是想去见他,对不对?!”厉婷婷突然冷笑,“难道说,迷上了?”
阮沅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表姐,你这话说得就过分了。”她艰难地说,“我这不是因为你么?什么迷上了?那人长什么样我都没看清……”
厉婷婷冷冷看着她,忽然头往后一仰,倒在床上。
“我这也是为你好。”她哼了一声,“你不识好歹,我也不能拿绳子把你绑在家里,要是再继续不准,你保不齐得恨我想去就去吧,往后懊悔了可别找我救命。”
去警告一个陌生人,让他别再出现,这会带来什么懊悔呢?阮沅想不通,她干脆不再去想,拿了钥匙走出门。
下了楼,阮沅往前看了看,那男人还站在前面梧桐树下,像是在等谁。
阮沅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径直走过去。
一见有人从楼里出来,那男人向后退了一步,等到他看清来人是阮沅,那张脸上,就显出诧异的神色了。
阮沅走到他跟前,站住。
“你到底想干什么?”阮沅鼓足勇气,装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
“什么?”男人一愣。他的脸孔看起来不太清晰,头顶那盏路灯碰巧坏了。
“我是说,你每天跑来这儿站着,让我表姐很不安。”
男人冷冷道:“我没有违法。”
“你是没违法,但你这样做不对。”阮沅继续说,“以后别再来了,好么?”
“这不关你的事。”男人有点粗鲁的说。
“怎么不关我的事?”阮沅生气了,“都跟你说了,你这样,我表姐很害怕!”
男人发出一声冷笑:“她害怕见我?”
阮沅忍了忍,才又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想要钱么?”
“可不是?”男人语带讽刺道,“我被你表姐玩弄了,现在来找她要青春损失费。”
“……”
“别管闲事,好么?”那男人的声音,听起来蛮横却充满惆怅,“我和你表姐的事,与你无关。”
对方都下逐客令了,阮沅却不肯走,她犹豫了半天,才说:“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她这么一说,男人很惊讶。
“你总这么守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对吧?”阮沅改变策略,开始好言相劝,“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不是我表姐做错了什么,得罪先生你了?”
男人沉默片刻,才道:“我有好几年没见她了,我只是想……见见她。”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刚才的蛮横却消失了。
阮沅无法,只得说:“我姐现在成天宅在家里,根本不出门,日常用品都靠我给她买。你就是这么再守一个月,她也不会出来的。”
男人不动,不说话,稀疏的月影洒在他的身上,凄淡冷清。
“咱们谈谈,好么?”阮沅继续说,“找个时间,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我去和我表姐沟通,你看这样行不行?往后,你就别这么等着她了。”
她的语气十分诚恳,带着无限耐心。男人凝视着她的眼睛,黑夜里,目光闪烁。
“放心,我不会和她说的。”阮沅又补充了一句。
似乎被她给说动了,男人终于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
“上面有我的手机,有空的话,请联系我。”
说完,他这才转身离去。
阮沅回到楼里,她借着楼道不太明亮的灯光,把名片瞧了瞧,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新翼地产,人力总监,宗恪。
不用上网查,阮沅就知道这名片的真假:新翼地产是一家知名的地产公司,对方如果想骗人,那绝不可能伪造这么个容易被调查的身份。
“原来不是黑帮大佬。看起来,应该蛮正常的啊。”阮沅困惑了:职业正当,底细明确,这样的人,表姐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回到家里,厉婷婷依然倒在床上,尽管听见阮沅回来,她也没动。
阮沅走到她身边。
“他不会再来了。”她说。
厉婷婷一下子坐起身来!
“他说的?”她盯着阮沅,一脸怀疑。
阮沅点了点头:“我说,他这样做给我们造成困扰,如果再来我就要报警了。然后他说,他往后不会再来了。”
“他只说了这?”厉婷婷马上说,“他没有逼着你答应他什么?”
“没有。”阮沅说着,又安慰道,“表姐,放心吧,他不会再来了。”
厉婷婷依然满脸的不信,但是阮沅已经决定,不把楼下的对话告诉表姐,那儿没有路灯,哪怕厉婷婷从窗户往下看,也不可能看见对方给她名片。
最终,厉婷婷悻悻道:“好吧。看来灰太狼被没脑子的喜羊羊给打败了。”
然后,她又倒回床上,连声谢谢都没有。
关于要去见那个奇怪的男人的事情,次日阮沅还是告诉了周芮。她也给周芮看了那张名片。
周芮盯着那张名片看了半天,皱眉道:“名字好怪哦,听起来,像不走运的皇子呀!”
阮沅被她逗乐了。
“至于身份的真假,这个很好查的。”周芮抓起手机来,给一个在报社做记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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