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婴儿时的姜啸之特别喜欢笑,对着他拍拍手,他就会笑得咯咯出声。所以母亲才叫他“阿笑”,他甚至想念月湄,姜啸之这名字,也是月湄给他取的,他改姓姜是因为月湄姓姜。月湄满怀歉意地说这是委屈了他,可是姜啸之不觉得。月湄还说,既然他再也笑不出来了,那就把笑字,改成啸吧。
他还从没这样好好的、单纯的想念过父母。
端着那叠芙蓉糕,缩在灶间温暖炉火旁,姜啸之默默掉了一会儿眼泪。后来他怕厨子进来发觉,便赶紧把眼泪擦干净,从灶间出来。
端着那叠芙蓉糕,在厨房门口呆呆站了一会儿,姜啸之转头又去了哑巴那儿。
养父已经离开了,只剩了哑巴一个人,呆呆坐在炕沿上。
他也在哭。
姜啸之有点吃惊,他不敢出声,蹑手蹑脚进去,悄悄把芙蓉糕放在边上。
哑巴哭也哭得没有声音,姜啸之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哭,可他觉得看着这孤苦伶仃的小哑巴满脸是泪,连声都出不来,真惨,比他还惨。
今天这是怎么了?大家干嘛都哭起来了呢?
等了一会儿,姜啸之不忍心了,他推了推哑巴:“别哭了,吃块芙蓉糕吧。”
哑巴抽抽搭搭止住哭泣,抓起一块芙蓉糕填进嘴里。姜啸之苦笑,还好,至少吃东西还是这么利索。
“父亲大人说的对,明天就到舜天了,你再这么不会说话,可就麻烦了。”姜啸之叹了口气,“其实说话这事儿,挺容易的呀,有些人话那个多!停都停不下来,我二哥就是个话痨,和他睡一张铺上,他能一直唠叨到天亮唉,我二哥也死了,要是他还活着,把他那些话分给你一点儿多好!”
哑巴吃惊地扭过头来,望着姜啸之!
姜啸之发觉,勉强笑了笑:“我们家,我亲爹亲娘,还有我三个哥哥,都死了。还有我爹的那个相好,也被我带累得死了。你看,我比你强不了多少,可也没像你这样说不出话来呀。”
哑巴低着头,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只怔怔看着芙蓉糕。
“我估计你心里都明白呢,就是嘴上说不出来。”姜啸之抓起一块芙蓉糕,塞进嘴里,边吃边说,“唉,你要真不愿意说话,不说也罢。不管你说不说话,往后我一定天天给你送芙蓉糕吃。父亲大人叫我帮你,我也不知道从哪儿帮起,既然你这么爱吃芙蓉糕,那我往后……”
他边说边吃,眼看着碟子里就剩下一块芙蓉糕了,姜啸之又伸手要去拿。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一个嘶哑的声音:“……糕。”
姜啸之差点被嘴里那块芙蓉糕给噎死!
“你说什么?!”他吃惊地瞪着哑巴!
哑巴张了张嘴,男孩的脸都涨红了,好半天,才像吐出卡在嗓子里的枣核一样,吐出一个字:“……糕。”
姜啸之从炕上跳下来,他连鞋都顾不得穿,像被弹弓给弹飞的石子,飞一样冲出房间!
他一直跑到养父面前,连喘带叫:“他说话了!”
周朝宗扔下手里的书:“谁?!太子?!”
“他说话了!”姜啸之拼命点头,“我刚才听见了!”
周朝宗二话不说,抓起袍子就往外冲,姜啸之忙不迭跟在他后头!
俩人一前一后跑到哑巴的房间,周朝宗一进门,就看见哑巴正在吃那最后一块芙蓉糕!
“太子,你会说话了?!”他问。
姜啸之赶紧奔过去:“你刚才说话了,对吧!再说一遍呀!”
哑巴嘴里都是芙蓉糕,他费力地把食物咽下去,姜啸之赶紧给他倒了杯水,又使劲给他摩挲背部,怕他噎着,然后他紧张万分地盯着他:“说话呀!你刚才说了的!”
哑巴看看他,又看看周朝宗,他指了指盘子:“……糕。芙蓉……糕。”
周朝宗大喜过望!他一拍养子的肩膀!
“阿笑,去!再去拿一叠芙蓉糕来!”
“知道了!”
姜啸之跑步去了厨房,他喜不自胜,心想,老天爷开眼,这小子竟然真的会说话了!
他竟然真的会说“芙蓉糕”了!
这都是他姜啸之的功劳啊!
……当然,还有那一碗一碗的芙蓉糕。
从灶间端着芙蓉糕跑回来,姜啸之这才发现,周朝宗以及另外几个陪同使节,全都来到哑巴的房间,大人们围拢在一起,正屏气噤声盯着他。
只听周朝宗小声说:“太子,你现在能说话了,你能说你自己的名字么?太子,你叫什么名字?”
姜啸之站在门口,手里端着那盘芙蓉糕,也无比紧张地盯着哑巴!
哑巴看看他们,然后,目光落在了姜啸之的脸上。
“宗……恪。”他吃力地,一字一顿地说,“我……叫……宗恪。”
很多很多年以后,姜啸之终于发现,自己当年持续了整整一个月的“芙蓉糕教学”,虽然帮助宗恪学会了说话,但也从此落下了两个严重的后果:
第一,宗恪一看见芙蓉糕就想吐。
第二,宗恪变成了一个话痨。(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七十三章
姜啸之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听见隔壁游麟的电脑在播放音乐。
确切地说,那不是音乐,是戏曲,不知道他在听什么在线的音乐电台,唱的却是苏州评弹。
姜啸之凝神听了一会儿,思绪渐渐飞远。
那边世界也有戏剧,调子和这边的昆曲很相似,因为是从南方青州起源的,所以又称为“青曲”。几百年间,慢慢从南方往北方发展,到了褚州京师华胤,就成了百姓的热爱。后来景安帝和他父亲两代君王,大力扶植“青曲”,这种戏曲就有了“国剧”的地位。
姜啸之年幼时,家里也有戏班子,父母都爱听青曲,尤其是母亲,姜啸之的母亲祖籍就是青州,所以他幼年,就是在这种依依呀呀的调子里成长起来的。
后来十几岁上,去了舜天,姜啸之就听不见这调子了,狄人尚武,性情豪放粗犷,生活方式和齐人有很大区别,他们学齐人的治国典籍,学齐人的兵书策略,但是狄人对艺术类的东西好像天生就不开窍。再后来,延世祖迁都华胤,齐文化逐渐影响到狄人的上层贵族,对青曲,听的人不少,但是真正着迷有研究的,除了蔡这种“文艺”怪人之外,仍旧没多少。
那两年,蔡在卫所里呆着,因为得罪哥哥安平侯而被收监。他好长时间听不着青曲,就央求姜啸之给他找个唱戏的来,说,不吃不喝可以,不能不听戏,“没戏听,毋宁死”。姜啸之深知蔡身份重要,有太后护着,这种人不好得罪,没奈何,他只得让手下人去著名的戏班,寻了个名角,请人家到卫所里来,带着琴童,给关押着的蔡唱了一出戏。
那出戏,姜啸之也在旁边听,他是从小被熏陶出来的,懂行,那名角唱得精妙之处,他暗自击节赞叹,唱得不够火候的,他就不禁微微皱眉,却没想到这些细节都落在了蔡眼中,从此蔡就知道了,原来这位看上去五大三粗的锦衣卫都指挥使,也懂青曲。
姜啸之平日里,尽量不在外人面前流露自己对青曲的兴趣,这不仅仅是从安全的角度考虑。对他而言,这吴侬软语的调子,更多是和家破人亡联系在一起……
再等他回过神来,评弹已经没有了,游麟关掉了在线电台,打开了自己硬盘里的音乐,现在放的是这年轻人最喜欢的“we are the champions”。
英语,宗恒多少教了他们一些,是为了在这边行事方便,毕竟在现代社会,他们不能一点英文都不懂。只是宗恒的用意虽然很好,“徒弟们”却一个个全都学歪了。至少在姜啸之看来,《we are the champions》这首歌,实在不适合锦衣卫们唱。
想到这儿,姜啸之皱了皱眉,在游麟跟着电脑一同唱起来之前,翻身起床。
之后的几天时间,厉婷婷一直没出门。
她好像被打击到了,再度恢复了抑郁状态,姜啸之甚至不能确定打击她的,到底是下药害她的那些朋友,还是自己的那番话。
然而在发觉她几乎两天没进食之后,姜啸之有点担心,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自己亲自去一趟。
次日傍晚,他选了个无人的角度,依然走窗不走门他没有钥匙,估计厉婷婷也不会起身给他开门。
靠在床头的厉婷婷,好像全然没看见拉开窗子,跳进来的姜啸之。他块头那么大,行动却像猫一样无声。
她仍旧穿着睡衣,披散着头发,一动不动,脸上呆滞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
姜啸之走到她面前,轻声道:“皇后。”
厉婷婷不搭理他。
姜啸之锲而不舍,继续问:“皇后,你两天没吃东西了,要不要臣去买些吃的?”
厉婷婷微微转了一下眼珠,没出声。
姜啸之静静站在她面前,等了好一会儿。
“皇后又何苦如此?还不如振作起来,好好计划一下自己的人生。”他说。
他这话,多少激起了厉婷婷一些反应,她慢慢抬头看他:“……若是为了丹珠,你就别费这个力气了。”
姜啸之有些无奈,他停了一下,才道:“臣这么说,不光是为了丹珠。”
“嗯,是为了我好。”厉婷婷点点头,“原来是你发善心了,杀人如麻、屠城掠地的驰龙军统帅,难得也有发善心的时候。”
姜啸之闭上了嘴。
“守不下去,就去和宗恪说你干不了,让他换人。”厉婷婷懒懒往后一仰,“我没有义务让你好过。”
“就算皇后不肯交回丹珠,也用不着这样折磨自己。”姜啸之突然说。
厉婷婷盯着他!
“皇后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仇人,也没有一国之后的身份,除了臣等少数几个人,没人把皇后还当皇后看。为什么不肯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天天无所事事、躺在这床上不吃不喝,难道就是皇后内心真正想过的生活么?”
厉婷婷慢慢微笑:“你的意思,是叫我去找一份正经工作,每天朝九晚五,然后再找个男人嫁了,结婚生子你觉得这样真的好么?”
“有什么不好?”姜啸之不卑不亢地说,“如果这是皇后自己选择的人生,到了那一步,就算是陛下也同样无话可说。臣没有让皇后一定去做那些朝九晚五的工作,做什么都可以,关键是去做。在臣看来,皇后能和这一切撇清,其实是再好不过的事。陛下若见皇后如此,自然也就慢慢放手,早晚都会回华胤去的。”
厉婷婷坐起身来,看着他:“你的胆子倒是不小。”
姜啸之想了想,才道:“就算是在陛下跟前,这番话,臣也一样说。”
厉婷婷收回目光,神情若有所思,不再像刚才那样咄咄逼人了。
觉得自己的话起效了,姜啸之有些高兴,他又继续道:“皇后现在人生刚刚起步,一时为难,需要帮助,臣等几个也会尽力而为。”
姜啸之这话说出口,看见厉婷婷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他的心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多了!
果然,厉婷婷似笑非笑扬起脸来:“真的肯帮我?”
姜啸之无奈,只得说:“若皇后认真考虑自己的人生、从此再不为难臣等,臣愿为皇后效劳。”
厉婷婷用手拍了一下床:“成交。”
姜啸之莫名其妙看着她:“成交?”
“嗯。”厉婷婷点头道,“我听你的,我会去找工作,像模像样过日子。在那之前,姜啸之,你帮我办一件事。”
“皇后想让臣办什么事?”
厉婷婷扬起脸:“我想见见秦子涧。”
姜啸之上来五楼,打开门,锦衣卫们正在吃晚饭,见他进来,游麟赶紧起身让座。游迅转身进厨房,把专门给姜啸之留的菜端出来。
“大人,专门给您留的爆肚!”
他把菜以及盒饭放在姜啸之面前,却发觉上司神情沮丧。
“大人,出什么事了?”萧铮问。
姜啸之坐下来,抓起筷子,却没去夹菜。
“我刚才去和皇后谈了。”他说,“皇后已经答应,认真去找工作,不再胡混。”
“啊!那不是很好么!”游麟赶紧道,“那咱们也可以松口气,不用成日疲于奔命了。”
萧铮点点头:“林展鸿夫妇目前依然下落不明,丹珠看样子,一时也到不了手。不过皇后若能振作起来好好生活,对她自己是有好处的。想通了,放手了,早晚能把丹珠还给咱们。”
姜啸之苦笑道:“她答应是答应了,但那之前,她还提了个要求。”
“什么要求?”
“她说,想见秦子涧。”姜啸之说,“她还说她就这一个心愿,除此之外,与从前再无牵挂。”
姜啸之这么一说,那几个锦衣卫都安静下来了。
“这让我们上哪儿去给她找啊?”游迅第一个摇头,“秦子涧是什么人?别说咱们找不到他,就算找到了,谁能把他绑了来?那小子现在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谁受得了。”
“如果找不来秦子涧,她还会继续给咱们添乱。”姜啸之沉声道,“这件事,我去想办法。”
他说完,看看那几个:“先吃饭,等会儿我给王爷打个电话。”
几个人重新坐下来,端碗继续吃盒饭。
萧铮却没动筷子,他沉吟半晌,才道:“大人,让皇后见秦子涧,这真的好么?”
姜啸之放下碗,点点头:“我知道,你是担心这么一来,就把皇后往旧齐那些余孽那边推了。”
“是。”
“其实她想见秦子涧,秦子涧还不想见她呢。”
萧铮有点吃惊:“是么?”
“嗯,是皇后亲口和我说的。说她曾和元晟联系过,想见见镇国公世子,但是对方不同意,说,再世为人,物是人非,没必要再见面。”
“原来如此。”
姜啸之笑了笑:“我不担心她真的会去归附元晟。皇后不可能回楚州,她恨咱们,更恨那些伤过她的遗老遗少。让她见见秦子涧,其实对咱们有好处:见一面,从此彻底死心,不然一直有牵连,更不好。你不是说,咱们得退一步、把她拉过来么?现在咱们仁至义尽,这么大的事儿都放下前嫌帮了她。往后也好对她提出要求。”
萧铮同意姜啸之的意见。
“只是秦子涧,大人到底要怎么找他呢?”
“只能从元晟那儿下手。”他沉思道,“眼下除了元晟,谁也找不到他。过两天我去见见这位湘王爷。”
周一下午三点,姜啸之到了元晟目前所在的那家广告公司。
他站在大厦门口,看了看那银色黑字的金属标牌,心里不禁觉得荒谬。
元晟,那个旧齐皇子,所谓复齐“义军”的领袖人物,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存在?
进电梯,到17层,姜啸之直接走进公司。前台的两名小姐一见陌生人进来,马上露出甜甜的微笑:“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姜啸之低头,从公文包里掏出宗恒给他的那张名片,递给前台接待:“我找这个人。”
小姐目光落在名片上,那上面是公司客户总监的名字。
“先生有预约么?”
姜啸之摇头:“你直接和他说,我要见他。我有急事,他会见我的。”
“请稍等。”小姐又冲着姜啸之一笑,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