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恪眨巴眨巴眼睛:“因为,我根本就没做这件事。”
“啊?!”
“我把这个仪式取消了。”
“为什么?!”
“因为那个祷文好长好长,我根本就念不下来。”
阮沅忍不住笑:“你完蛋了,什么人啊!怎么一篇祷文都念不下来?”
“我不认识字啊!”宗恪很无辜地说,“那是狄族文字,而且全都是生僻字,祭祖祷文嘛,不是桌子板凳天地人那么简单。那上面的字,我勉强认识三分之二,能用狄语念出来的就更少了。”
“晕死!”
“第一年当皇帝,准备了好几天,翻来覆去的背,还是不行,如果没老师帮忙,我基本上……念不下来。后来没辙,时间到了,硬着头皮上场,结果我发现,嘿嘿!原来大臣们都站得远远的,根本听不见我念的是什么。”
“……”
宗恪却很得意:“开头几段背得很熟,到中间就不行了,实在记不住了,我只好把前面又重念一遍,可时间还是不够啊,那玩意儿我念过,大约知道费时多久,于是我就和祖先说:列祖列宗,我讲个故事给你们听吧,我就把宗恒说的老虎娶媳妇的故事,对着那坛火小声讲了一遍,讲到抖包袱的地方,我自己乐个半死。讲完了,我说:‘先祖们,这故事好玩吧?祷文自己看吧,可没我的故事好玩哦’。然后我就把祷文放进火里烧掉了。站在近前的就只有几个老和尚,他们的脸都绿了。”
阮沅笑得前仰后合、快喘不过气来!
“你这家伙!不光欺负活人,连鬼魂都跟着一块儿欺负!”
她几乎可以想象当时那场景:十五岁的少年天子,煞有介事念诵着祷文,边念还边乐得咯咯笑,大臣们黑压压在下面跪着,谁也不知道他其实是在说故事……
“唉,我也不想的嘛。然后,第二年又是这么胡混下来的。”宗恪叹了口气,“那次结束仪式,下来以后我和宗恒还有周太傅说,咱还是算了吧,我真的记不住那些,就别为难我了,周太傅一听就不高兴了,把我数落了一顿,还要去和太后告状。我没辙,只好悄悄和宗恒说,明年你再多给我讲几个故事。”
阮沅扑哧笑出来!
“好在第三年就来了华胤,我就顺便把这个仪式给取消了,再往后过年,直接叫人写好,然后我给盖个章,送去舜天烧掉了事。”
“列代先祖有灵,全都得吐一地血。”阮沅嘀咕道,“你这还是皇帝呢,也不脸红。”
“那怎么办?谁叫老头子没教我呢。”宗恪两手一拍,把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
“难道你在你父亲身边那五年,没学过么?”
“咳,他哪里会教我这些?老头子当时的心思都在中原呢,吩咐给我的学习任务就是兵书韬略,这些都是中原文化的经典,狄文课程本来就安排得少,认得最基本的一些字罢了,太难认的,我就拿中原文字在上面做记号,就像你拿汉语给英语做标记一样把老师给气得七窍生烟。”
“我才没这么做过!”阮沅马上说,“我是好学生!”
宗恪笑起来:“好吧,我就是那种坐在最后一排的差生,你坐我前头,我坐在你背后,考试的时候我坐不出题目来,就靠你传小纸条给我。”
阮沅抬起弯弯的眼睛,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会传小纸条给你?”
“你肯定会的。”宗恪凝视着她的眼睛,柔声道,“你的心最软,舍不得不照顾我。”
那晚,俩人慢慢闲聊着,阮沅似乎对宗恪早年的事情突然有了浓厚的兴趣,宗恪被她追问,便把小时候那些琐事,都拿出来和她说。
“既然狄语不太行,那你和你爹怎么交流呢?”阮沅又问,“这么一来,岂不是没法沟通了?”
宗恪摇摇头:“没那么夸张。我和他其实没太多交流机会,而且基本的会话,对我而言没太大问题,我会说,虽然说得不大顺溜平时的会话,吃饭聊天之类,没有那篇祷文那么困难啦!再说我爹觉得,我话说得不顺,都是在华胤被关起来的缘故。”
“哦……”
“后来我的舌头顺了,也还是不怎么和他说话,我和老头子的对话模式,通常都是他说我听着,他很少问我意见,更不会花时间和我谈心。所以他一直没发觉我的狄语竟差到这个程度。至于其他人就全都顺着我,说齐语呗,反正他们又不是不会。”
“你爹,真不够关心你。”阮沅慢慢说。
“比起关心,我更希望他能离我远一点。”宗恪顿了一下,“我跟他,完全没感情。”
阮沅哀叹了一声:“你说你这样子,到底算是狄人,还是齐人?”
“我不知道。”宗恪笑了笑,神色显得茫然无措,“狄族的传统我继承不了,摆样子都摆不来,也难怪太后不满意我,齐人呢,又不可能把我当成齐人,我这样子,两边不讨好……唉,到最后只好随他们的便了,其实我是个没有祖国的人啦,所以对民族之争也没兴趣。”
宗恪这话,说得阮沅一阵感慨,心潮起伏:也许就是因为宗恪这种“无根感”,这种“怎么都可以”的无所谓态度,当今的********才没能演变得过于激烈。
这虽然是宗恪个人的不幸,但却成了天下之大幸。
“可是你看,儿和我就不一样。”宗恪笑了一下,“他会狄语,从小就有老师教,他也认真学,会读,会写,我念不下来的祷文,他现在就能自己写出一篇来。都不知道这孩子心里,是怎么瞧不起我这个当爹的呢。”
阮沅吃惊!
“真不得了!这孩子!”她不由叹道,“太出色了!”
宗恪慢慢露出一个微笑:“他娘亲是齐人,可他不肯当齐人,他一心要当狄人,所以一切都向那边靠拢。”
可是某些东西却改不过来,阮沅黯然想,宗那孩子,认定自己是个狄人,不屑于和母亲一样做齐人,但偏偏他的饮食口味却保持着齐人的清淡风格:不碰辣椒,也不肯吃太咸。
不仅如此,宗从容貌上,也更接近他的生母,他的行为举止,不像豁达豪放的狄人,却更像南方温文尔雅的齐人,至少就阮沅所见,那位湘王爷元晟,在气质方面和宗是很相近的。
可这孩子却自以为是狄人后裔,鄙夷一切齐人的习俗难道想做什么人,真的能由自己决定么?
这念头让阮沅不禁伤感,她现在已经知道,人的一生根本无法由自己来掌控,常常人自以为把定了人生,等到回过头来再看,不过是掉进了固有的陷阱里。(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五十九章
想到这儿,阮沅靠过来,抚摸着宗恪的胳膊:“……舜天的事儿,真的就没记住多少?”
“有些重要的风俗,我还是记得的。”宗恪想了想,“比如过年的时候得做一种面饼,加羊奶在里面然后放火上烤。这是狄人的传统,是为了六畜繁衍,取个吉祥意思,名叫春归饼。”
“我知道!那个好吃!”阮沅咽了咽口水。
宗恪笑起来:“嗯,你吃的是宫里做的,自然是最好的,选的上好的面粉,上好的羊奶,工艺小巧精致。普通狄族百姓也做,恐怕就没宫里这么舍得放羊奶、放奶油了,做得也没宫里精致。但不管怎样,吃这种饼是狄人过年的风俗。最近一二十年,这习俗逐步蔓延到中原来,齐人也开始吃,但是他们少见羊奶,也受不了那个味儿,就用牛奶或者干脆用蜂蜜代替,更有甚者,往里填馅儿:南瓜,饴糖,或者果仁之类。”
“恐怕不地道吧?”
“何止不地道?简直不知所谓呀!”宗恪笑道,“江南四县做出来的春归饼,和墨州、燕州的春归饼,根本不是一回事哪有往春归饼里填南瓜和饴糖的道理?春归饼本是夹着牛羊肉吃的,填进去这些甜腻腻黏兮兮的馅儿,还叫人怎么吃呢?这就像拿怡口莲来包饺子,你不觉得恶心啊?”
阮沅想了一回,真觉得有趣。
“那,还有呢?”她来了兴趣,“还有什么风俗?”
宗恪看看她,笑:“怎么?真想当狄族姑娘?”
“嗯。所以现在就得弄清楚。”
宗恪想了想,才道:“婚丧嫁娶方面,我倒是了解得不少。据说狄人结婚时,男方要给女方送去‘十六样’作为聘礼。”
“哪十六样?”
“自然是牛、羊、马匹、皮货、首饰、衣服、还有手工制作的一些东西,比如姑娘用的妆奁盒,我记得不是太全,总之一共十六种,少一种都不行。”宗恪笑了笑,“穷也娶,富也娶,不过是这十六样东西奢简不同,富人家娶媳妇,牛羊成群,上等丝绸,妆奁盒也肯定是镶金嵌玉、宝石满眼;穷人家嘛,牛一头,羊几只,几件布衣服,一个银镯,至于妆奁盒,金的银的置办不起,弄个木头的也行。”
“总之,就得十六样?”
“对。”
宗恪说完,等了半天阮沅都没动静,他扭过头来看看她,却发现她一脸神思遐想的样子。
他笑起来:“想什么呢?”
“在想,下辈子,我要投生去做个狄族姑娘。”阮沅慢慢道,“你也还是狄族人,咱们还是在一处,就在墨州、燕州那些偏僻的地方,也不用生在什么豪门,普通百姓家就行。”
宗恪握着她的手,轻轻吻着她的手背:“……咱们就从小一块儿长大,村里那么多小伙子,全都围着你转,可你一个也看不上,就只看上了我。”
阮沅温柔地笑起来。
宗恪继续说:“到了十六七了,我爹我娘就去你家提亲,可你爹不大乐意。”
阮沅睁大眼睛:“为什么不乐意?”
“大概,我家太穷吧。”宗恪笑了笑,“他想把你嫁个更好的人家,富裕点的,彩礼置办得也多。”
阮沅微微叹了口气:“然后呢,我爹就和我说,别死心眼了!多得是好人家,为什么要看上那个穷小子呢?村里张财主来提亲了,他家二小子除了满头癞疮,平日发发花痴,抓着自己的娘亲喊‘大嫂’,然后站在村口流流口水之外,也没别的毛病,你嫁过去吃穿不愁,往后还能做财主奶奶,多好!”
宗恪听她说得有趣,笑出声来:“那你怎么办?”
“我当然不依啊!”阮沅说,“我怎么可能愿意嫁给那个癞头的花痴?我说我不干,我就要嫁给你。我爹生了气,说,除非让你家备齐那十六样,牛羊还有马匹,都不能少于他提的数,金镯子银镯子都得有,妆奁盒也要镶上珍珠!”
宗恪听了直笑:“这可是狮子大开口,我们家既然那么穷,这让我上哪儿去弄钱呢?”
“是啊,我听了也愁得哭,其实要我说,就算你扎一只竹马来做聘礼,我也肯嫁的。可是我爹性子执拗,既然发了话,必定非得办到的。”阮沅叹了口气,“我白天想,夜里哭,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说到这儿,俩人都沉默下来,就好像真为这犯了难,找不到出路。
“真的没办法了?”阮沅扭过脸来,望着宗恪。
宗恪眨了眨眼睛,望望天花板:“然后,那年儿回舜天祭祖,微服私访,路过咱们的村子,碰巧听说了这件事,就把两锭马蹄金送给了我……”
阮沅扑哧笑起来!
“你个没出息的!”她笑骂他,“下辈子还指望儿子帮忙!你让儿怎么想!”
宗恪也笑:“好吧,不要儿帮我。那我跟着马队到渊州贩丝赚钱,积攒下银子再回来娶你。”
“那恐怕来不及。”阮沅慢慢地说,“你是想着出去的,可我觉得来不及。后来我想了个法子,我把自己这些年积攒的银子再加上首饰,悄悄给你,叫你去换成彩礼。谁知你这个笨小子,事儿没办好,还漏了馅……”
宗恪诧异:“啊?我是个笨小子么?”
“这辈子太聪明,下辈子就变笨了。”阮沅慢条斯理地说,“筹办途中,被村里人察觉,就告诉了我爹,我爹气得拿鞋底抽我,骂我吃里扒外,还没过门,就把娘家东西悄悄往婆家送。”
宗恪叹道:“那可怎么办?”
“然后我爹就把我关起来了,可是我娘疼我,夜里悄悄就把我放了。”阮沅嫣然一笑,“咱们就私奔了。”
“……”
“咱们就跑出去了,跑得远远的,去了村里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她柔声说着,抚摸着宗恪的后颈,俯下身吻了吻他的唇,“咱们俩在外头隐姓埋名过日子,再过一两年,有了孩子,我就说,咱们回去看看吧。”
“然后咱们就抱着大胖小子回了村子。”宗恪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阮沅的腹部,“你爹娘看你回来,气也不气了,也不骂你了,只顾着看外孙有多么可爱……”
明明是平常的句子,阮沅却不由心里一酸。
“生米煮成熟饭了,他们也拿我们没辙了。”宗恪抬头笑了笑,“张财主家的癞头花痴,见了你还是照样流口水,你抱着儿子对他说:再敢过来,我叫我男人把你打个脑袋开花!”
阮沅被逗得笑了半天。
“后来,咱们又生了几个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阮沅低声说,“再后来,孩子慢慢大了,一个个长大成人,咱家的闺女生得俊,提亲的人上门了,踏破了门槛。”
“咱们给闺女挑了户好人家,选了吉日嫁出去,谁知道,她就跟她娘似的吃里扒外,总偷娘家东西往婆家送,每次回娘家,咱们听见了消息,都得赶紧把好东西藏起来。”
阮沅扑哧一笑,又握拳捶他:“你怎么这么说我?谁叫你家那么穷?”
宗恪也笑,抓住她的手道:“好吧。闺女先不提,咱们还得忙着给儿子娶媳妇,准备彩礼,又是那十六样。”
“嗯,这次咱们不能再马虎了,好好的准备了十六样送过去,把媳妇娶进了门。”阮沅说到这儿,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
“谁曾想,这个媳妇厉害得紧,在咱家横行霸道的,后来添了孙子,更是厉害升级,儿子不向着咱们,尽向着他媳妇,过门还没两年,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宗恪哭笑不得:“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分家呗。”阮沅也苦笑,“叫儿子媳妇单独出去过,咱们过咱们的。分家第二年,春节,儿子带着媳妇孙子来拜年,等他们走了,我才发觉做好的春归饼,被媳妇不声不响偷走了五六个。”
宗恪吃惊:“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
“怎么不会?”阮沅悻悻道,“就是趁着孙子给我们磕头的时候偷的,我昨儿个才做好的,少了那么厚厚一摞。”
“那怎么办?”
“我当然生气,气得跑去村口骂,村里都知道我和儿媳处不好,也不敢出来劝。”
宗恪摇头:“唉,算了,不就是几个饼么?”
阮沅点头:“嗯,到那时候,你也还是这句话‘算了,不就是几个饼么?’我听了更生气,这不是少了几个饼的事,而是她不该偷,哪有上门拜年,却偷婆婆做的饼的?”
宗恪被阮沅丰富生动的想象力给带入,他不禁问:“那后来呢?”
“后来嘛,我就为这生了气,更生了病。”阮沅顿了一下,“然后我连气带病,就死了。”
事态急转直下,宗恪瞠目结舌望着她!
阮沅转过脸来,怜悯地望着他:“于是,就剩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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