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雪恭声答道:“母亲容禀,祖父祖母召唤,阿雪来不及细细梳妆,有失礼仪,还请祖父祖母原谅。”心里默默有语,原谅,而非责罚,我若送了当罚的梯子,没准你们就顺梯子下,随便找个藉口说罚便罚了,就我那小匣子里的银锭,伸一只手都能数清,不够你们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的,不过,回话的态度很重要,侯府的老大,不能得罪。
沈霜霜掩口笑道:“祖母,您瞅瞅,五妹妹这来不及细细梳妆,倒是比那细细梳妆,看着清丽得多,往后谁再敢说五妹妹容色平庸,霜儿第一个不依他!五妹妹,之前是谁给你上妆啊,这么没眼色,当罚,重罚才是,埋汰五妹妹么。”
老太君换了一个茶盅,呷一口茶,把茶盅递给身后的丫环,没有理会沈霜霜的娇憨。她的脸色如常,眉心却隐隐发青,衣袖垂下掩住的双手在不经意间早已握成了拳,深深吸一口气,想说话,却吐不出一个音。这张脸,让那几乎忘记的事情一下子涌上心头,堵在心口,令她感到一阵阵窒息的疼。
沈雪佯作天真:“四姐姐是在夸赞阿雪吗,阿雪一直见四姐姐最是亮丽,常常觉得看花不如看四姐姐,可叫人挪不开眼去呢,阿雪心下以为多上些香粉胭脂,能有四姐姐的一分模样便心满意足了,”不好意思地低头笑,“颜夫子说过犹不及,是阿雪愚钝了。”切,项嬷嬷,我还没搞清楚呢,不能让你们先给发落了。
沈霜霜戳一戳沈雪的前额,笑道:“你也来取笑我,最属五妹妹你是个老实的,竟也学着嘴巴抹了蜜,倒把二哥那套哄人开心的甜话学个十足,一点儿也不好玩。”大少爷沈世硕右腿残疾,不宜承爵,二少爷沈世榆虽是二房庶出,却颇有名气,文采斐然,武功超群,风神俊逸,十二岁的四少爷沈世湾,极得老太君宠爱,聪慧,却骄纵自负,端阳节纵马伤人拒不道歉的事情至今为人所乐道,其他少爷年岁尚幼,因此长安城有不少人认为,沈世榆虽是庶出,承爵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这,却是长房最不能容忍的。
沈世榆笑眯眯道:“能哄得四妹妹开心,二哥我也心满意足了,四妹妹是京城第一才女,秀外慧中,五妹妹是京城第一侠女,后起之秀,我们镇北侯府一门双姝,可是旁人怎么羡慕也羡慕不来的。”沈霜霜在长安城久享第一才女的美名,突然出来一个第一侠女,还是自家平日里最瞧不起的又懦又笨的庶妹,这心里能容忍吗?沈世榆喝一口茶,把球又踢了出来。
“什么京城第一侠女,她一个粗陋不堪的贱——,学什么都不会,凭什么做侠女,还第一?凭什么?”沈露露对沈雪突然变得清丽的容貌本就嫉恨得心头滴血,这一声“侠女”彻底激得她再也忍不住发作了,伸出手直指着沈雪,尖长的指甲几乎划上沈雪的脸孔。
垂头站在沈雪身后的冬草迅速一个挪动,将沈雪拉开退出数步,避开了沈露露的指甲。沈雪睃一眼冬草,这一行云流水的快速挪动,不止落入自己的眼吧,厅上多的是个中高人。压下惊疑,眯了眼看向沈露露那扭曲的脸,看来颜夫子是沈露露收买的了。收买夫子来毁坏名声,同为庶女,她们之间有那么大的仇吗?
小孙姨娘吓得呆了呆,慌忙跑出来拖住沈露露:“七小姐,五小姐正病弱,你怎么能惹她!”
二夫人杨氏呵呵冷笑一声:“喔唷,老侯爷老太君都在呢,轮得到你一个小妾说话,听听这话说的,五小姐不病不弱,就是可以惹的了。三弟可真是好家风啊!”
小孙姨娘吓得立即跪下,连连磕头:“老侯爷明鉴,老太君明鉴,是贱妾鲁莽,坏了规矩,不关七小姐的事,不关老爷的事,贱妾绝无不尊五小姐的念头!冒犯了五小姐,贱妾甘心领罚。”不一会儿,额头便磕出了血。
沈雪注视转了身冲着自己的小孙姨娘,虚扶一把,幽幽道:“小孙姨娘歇了吧,怎么说你也算是阿雪的长辈,磕头磕成这血溅带雨梨花的,阿雪可承担不起父亲的埋怨,见着父亲更得往远了绕走,小孙姨娘没来由地这么对我,难不成想父亲隔远了阿雪?还是想让阿雪落个不敬长辈的言诠?”
心里的小人弹一弹手指,小孙姨娘,你自向着老侯爷老太君磕头就好好磕呗,偏生琢磨着把这不得不磕的头算到我这儿来,好让沈凯川更恼了我,我就是个枺樱咏裢笠膊辉偈侨頄{子,你想来暗的,我偏把你扔到明面上!心无所惧,一切坦然,沈家能捏我的不过婚姻一事,盲娶哑嫁,纵然嫁时是妻,也管不得他日后纳妾,一丈之内方为夫,与人分享,我嫌脏,不合我意,或休或离,随意,只求换得自由身,山高水远,有一身好功夫,有几个小钱钱,何处不自在!
小孙姨娘发愣,五小姐,没有跪到沈凯川脚下磕头认错?瞧花眼了?小孙姨娘抬头,只看到一袭水蓝色裙子,再抬头,方看到沈雪那张平淡如水而眼含讥笑的素颜,不由得一阵慌乱。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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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 都不是人
小孙姨娘嫁给沈凯川为妾已有十三年,五小姐沈雪的一切都由着她捏扁搓圆,同是三房庶女,不踩得沈雪平庸笨弱,哪显出沈露露的明艳聪慧?沈雪突然出现她预料不到的反应,不由得小孙姨娘不心慌。
沈世榆优雅一笑:“七妹妹,你在问人们为什么称五妹妹是侠女,是吗?七妹妹真是好忘性,就在前天,六弟、七弟、八弟落水,是五妹妹把他们救上来的,当时七妹妹也在吧,八弟和七妹妹最亲吧,七妹妹若是下了水把八弟救上来,人们也会称你是侠女的。女孩子家学得会什么学不会什么,并不是最重要的,没有一颗感恩领情的心,连个人都不算呢。”
正厅里的人齐齐变了脸色。这一整天,谁去过五小姐的听雨院?谁感了五小姐的恩,领了五小姐的情?合着都不是人了!
沈雪垂下眼睑,这二哥,这么说话,他自己得罪一大圈不讨好,貌似为她鸣不平,却也发作得她讨不了好,有点看不透,应该也是个很有趣的人吧。
沈霜霜走上前亲亲热热拉住沈雪的手:“可不,母亲和六弟一直念叨着要去谢谢五妹妹,可又听说五妹妹一直晕迷不醒,便留了韩老大夫在客院里候着,随时给五妹妹问诊,今儿听说五妹妹醒了,母亲就说一定要去看五妹妹的,五妹妹身子还弱,可不能亏了调养,母亲已经吩咐了,给五妹妹那儿开小厨房,祖母赏下了好东西,五妹妹也方便随时取用了调养身子,不至于被人误端了走。”
沈露露和小孙姨娘又一齐变了脸色。沈露露愤愤然,不就一碗血燕嘛,竟告到老侯爷老太君面前,不就仗着自己是个嫡出的,这么欺负人,哼,我爹看着呢,有得叫你好看的!
有些人,只看到别人欺负自己,从来看不到自己欺负别人,而当有好东西出现的时候,就认为那一定是自己该得的,若得不到,那就是别人抢了自己的,或当自己吃了亏、倒了霉,便怨天尤地把身边的人全记恨上,从始至终都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固执地认定那是别人的运气好,得了老天爷的垂怜照顾,于是,一切不属于她的好,都可以变成她理所当然对别人使坏的理由。
沈露露,就是其中之一罢了。
沈雪给大夫人赵氏行了个礼:“阿雪谢大伯母牵挂。”看着沈霜霜,微红了眼圈,“阿雪也谢四姐姐关怀,其实那天阿雪也是吓懵了,都是自己弟弟,想不了那么多,幸好弟弟们都没事,阿雪只图自己问心无愧,不图哪个感恩和回报。”
大少爷沈世硕清清嗓子,微微一笑,道:“五妹妹心思单纯,重情重义,当得侠女两个字,我们沈家有四妹妹和五妹妹这样的女儿,是沈家的福祇。”沈世硕的五官长得极好,这一笑起来,似一下子将四方美景精华都聚拢过来,令人心旌摇摇。
大少奶奶冯氏顺着话道:“可不,有四妹妹和五妹妹这样的,我这个做嫂嫂的,脸上也有光彩。”
八少爷沈世涛朝沈雪翻了个白眼,谁是你个贱人的弟弟,做本少爷的姐姐,凭你也配!
杨氏掩了口笑道:“四丫头不止是才女,还是美女呢,这身天水碧云锦做成的衣裳也就是四丫头穿着能穿出天水碧的风轻云淡,画上的仙女怕是也不及四丫头灵动呢。”
沈霜霜赧然一笑:“二婶又打趣霜儿了,这天水碧的云锦正是女儿节时候祖母赏下来的,母亲请了瑞盛和的裁剪师傅过府量制的,今儿一早祖母传唤,霜儿便穿来了好向祖母显摆显摆。祖母,霜儿好看不?”
老太君压下心中的惊怒,暗想那件正事终是大大利于三房的,舍弃不得,连着十几次的深呼吸,转成一张笑脸,慈爱地虚点沈霜霜:“好看,好看,霜儿一直好看,真是比仙女还灵动呢。”
杨氏看了看沈雪,忽然想起端阳节前各房的赏赐,心下稍加计较,佯皱起眉,有些不悦:“五丫头,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女儿节时候老太君赏下的衣料都是上好的,你们每个丫头都有,四丫头还知道穿了新衣裳来见老侯爷,哄个老太君开心,你这身衣裳,有些日子了吧,幸好今日没有外人!怎么,要让人笑话侯府缺了你的吃穿,苛待你是个庶出的?”
赵氏目光闪动,有一丝怒意飞闪不见,杨氏这是在指责她掌家不力,当着老侯爷老太君的面,给她上眼药?
沈雪诚惶诚恐福礼:“阿雪不敢,祖母、大伯母、母亲从不缺了听雨院的用度,阿雪万不敢有此不孝之念!”
杨氏皮笑肉不笑:“咱们沈家的小姐个个都是捧在手心里养着的,吃的穿的哪样不是挑最好的,偏你到毓秀园来穿着件几个月前的旧衣裳,五丫头你安的什么心思?”
沈雪脸色惨白,喏喏道:“阿雪,阿雪,阿雪……”十分配合杨氏的指挑,借坡下驴的事情做起来还是蛮有意思的。
沈露露和小孙姨娘脸色更难看了,不由得把目光转向沈凯川,那意思,杨氏揪着五小姐的错,也就是揪三房的错,她这是让三房在老侯爷老太君面前没脸。
沈凯川闭着眼,目无表情,仿如老僧入定。
赵氏忽地了然,接过丫环递上的茶杯,端庄地微笑着,好整以暇地坐着看戏。
艾氏有些得意,又有些愤恨,那对贱母女,公然向沈凯川抛眼球,当她这个正室夫人是死的,当堂上的两个老家伙是死的,人不找死就难得死,这小孙姨娘妖妖凋凋甚是狐媚,平日最得沈凯川的宠,偏又有一双儿女傍身,竟生生将她这个正室夫人挤得空了,若不是她生下了沈世湾,若不是她的父亲是前任首辅,这正室的位子恐怕早就不保了,沈露露那个小贱种仗着沈凯川的宠爱,竟然靠上嫡女的双名,想到这个就气得肝儿疼。杨氏揪着五丫头的衣裳说事儿,她不介意五丫头倒霉,捎上七丫头那对贱母女吃瘪,那才叫一个心花怒放啊。
杨氏似笑非笑:“五丫头,怎么,没得话可讲?你可以讲你没想那么多,你就是匆匆忙忙赶着来见老太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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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 惩戒
冬草“扑通”跪下,流泪道:“二夫人莫问了,五小姐,五小姐,五小姐……”
杨氏笑了:“喔唷,这可真是一对主仆啊,说话都一个样儿,车轱辘的来回转。”
冬草连磕了三个头:“二夫人,二夫人可真冤了五小姐,女儿节那天,五小姐得了老太君的赏,一块宝蓝色湖丝的衣料,五小姐欢喜得不得了,一直比着说做出了衣裳一定要来给老太君请安,可是,七小姐进到听雨院,拿了小孙姨娘的一块黄褐色软绸换走了那块湖丝,五小姐说,七小姐是妹妹,让着她无妨,便让项嬷嬷拿着那块软绸找府里的绣娘做了一件绣缠枝花纹的对襟上襦、一条齐腰的百褶裙。五小姐说,那样颜色的衣服,在自个儿院子里穿倒是无妨的。今儿来见老太君,穿着就不太合宜了。”
冬草含着泪:“府里的小姐都是正好的如花年岁,没得让人误会了老太君苛待孙女,或是说三夫人苛待庶女,人多嘴杂的人言可畏,五小姐若是背了这不孝的名声,可就再也走不出府了,五小姐不得已才穿了这件端阳节前新做的衣裳,这衣料是三夫人赏了过节的,做好以后五小姐没舍得穿两三次,还新着呢。”冬草又磕一个头,“二夫人疼着五小姐,竟记得五小姐的衣裳是什么时候做的,”再磕了两个头,“五小姐穿了件过季的衣裳来见老太君,失了礼仪惊着老太君,真是冬草的罪过,求老太君宽恕!”
沈雪暗自赞了一声,这一番话,由她说和由冬草添油加醋说,那是不同的味道,这样看来,冬草倒是个护主的,还能在该滔滔的时候不绝,或许真可以留下她。而这一声“宽恕”,与她刚说的“原谅”有异曲同工之妙,即算有错,也不送上门去让人罚。
“哦——!”杨氏发出一声拐了七八个弯的叹息,“五丫头还真是护着弟妹,真是个有心善的,”若有所思地看看赵氏,又看看艾氏,叹了口气,“侯府的事杂七杂八,大嫂殚精竭虑,也难免百密一疏啊,”转过身对着老太君福礼,“老太君,您是这府里的主心骨儿,您看,是不是该给姨娘们提一提用度?姨娘们年轻漂亮一些,老爷走出去也体面一些。”
赵氏差点喷了口中的茶,这语气,哪是要给姨娘们提用度,分明是指姨娘们恃宠生娇越来越拎不清了,分不清谁是主子谁是奴,这要是一路纵下去,主不主,奴不奴,让那些闻风奏事的御史们煮起茶来,可够镇北侯府喝一壶的。话说,天下的正妻都是一样的心思,谁能看勾搭了自家丈夫的妖冶女子顺眼呢,姐妹相称,妻妾和睦,那是做给男人看的。
小孙姨娘跪伏地上,不敢抬头,心里咬牙恨,杨氏,你是二房的主母,我是三房的妾,井水犯不着河水,我没得罪你吧,你却给个贱种撑腰,就因着那贱种救了你儿子,好,好得很,咱们有帐后算!她却忘了,她一直踩着的贱种在她的儿子命悬一线的时候,不计前嫌出手相救!
老太君的脸色十分难看:“老三,你自己看着办吧。”
沈凯川睁开了眼,目光从沈雪身上掠过,冷漠里还带着几分厌恶,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小孙姨娘,看了看一脸倔强不甘的沈露露,皱了皱眉:“你们,回自己院子反省去吧。”
艾氏吃惊地看向沈凯川,他还真是宠着那对贱母女啊,不怕宠过头了捧杀吗!
沈露露叫道:“爹,我不回!那是湖丝,我喜欢!那贱——不配,可是要糟蹋了那么好的料子!娘说——”
沈雪冷冷地直视沈露露。这话透出来的意思还真不少,再若轻飘飘无痕揭过,她不介意算一算沈露露的帐,打一打沈凯川的脸,捅一捅毓秀园的天!
老侯爷白眉毛一挑,喝道:“放肆!”
老太君心知老侯爷真怒了,赶紧出声斥道:“七丫头,你眼里可还有尊长,不敬嫡母,辱骂庶姐,恣意妄为,老三家的,你就是这样管教庶女的?岂不是要堕了侯府的名头,坏了沈家的规矩!”不眨眼拉了艾氏做挡箭牌。
艾氏只想喊冤枉,沈露露、沈世涛姐弟骄横由来已久,谁在坏沈家的规矩,老太君纵着沈凯川,当年便是长安城有名的花花大少,一代纵一代,沈家三房哪里还有规矩两个字!这声冤枉却不敢喊出来,老太君岂是她能顶撞的,沈凯川也不是她能指正的!
艾氏忍气吞声上前福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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