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雪举目往监舍里看去,昏暗的灯光下,一张大通铺上躺着三个人,依稀可辩正是镇北侯父子三人。沈雪心念一沉,听到她来,有两个人动了动,却没起身,仔细看去,衣衫上并无受刑后的破烂,只在袖口裤腿儿处隐有血迹。
沈雪哑了嗓子:“你们,做了什么?”
内侍总管吹了吹手指:“瞧沈五小姐说的,谁让镇北侯、沈教头凶名在外呢,陛下不得不备一万个小心,挑断手筋脚筋而已,要不了命的。”
211 弑君
沈雪咬破了嘴唇,和血吞下涌上咽喉的悲呼,闪身进了监舍,扑通跪倒在大通铺前。
老侯爷和沈凯原挣扎着,却起不了身。沈世湾慌忙把食篮放在一边,与沈雪一起扶着老侯爷和沈凯原靠墙而坐。
沈雪望着一动不动的沈凯川:“祖父,我爹,他还伤哪儿了?”
老侯爷眼中含泪,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沈凯原忍着泪:“五丫头,你怎么到这儿来,自投罗网啊!”
沈雪扶着沈凯原:“二伯父,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沈凯原说,父子三人先是被关在一处密室,四面铁壁,上下钢板,密室外的人通过一根钢管不断放进迷烟,在那样的密室,那么长的时间,即使是十八层地狱爬上来的厉鬼,也陷入昏迷。当他们醒过来,发现自己又中了百花软筋散,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就这样,父子三人都被挑断了手筋脚筋。未几,武安侯来了,给沈凯川强行灌下一碗汤药,大笑离去。一个时辰后,沈凯川懵懵呆呆,不认识老侯爷,不认得沈凯原,不记得沈雪,不记得玉明,成了痴傻。再然后,父子三人被送到这所监舍,到这所监舍,时不过一刻。
沈世湾连惊带吓,又悲又痛,伏地大哭。
沈雪只觉得耳朵里响起一阵雷鸣般的轰响,眼前只见无数道金光乱闪,身子摇摇欲坠。
老侯爷忍悲喊道:“五丫头!五丫头!”
沈雪恍然惊醒,深深地吸气,长长地吐出来。
内侍总管甩了甩手里的拂尘:“沈五小姐,时辰已到,切莫让陛下久等!”
沈雪回眸。
内侍总管久在深宫,阅人无数,却在沈雪那冰寒凛冽的目光下瑟缩了,双臂下垂。拂尘飘垂临地。
沈雪拉起沈世湾:“阿湾,服侍祖父,伯父和爹爹用膳。祖父,先垫垫肚子。不管怎样,吃饱饭总是没错的。”
沈世湾擦去眼泪,打开食篮,摆开碗碟,眼见祖父伯父伸不得手,见父亲瞪眼流涎,泪水又流下来。
一筷子菜,一勺饭,沈世湾泪如雨下。
这一顿饭,是沈家立族以来最艰难的一顿饭。曾经叱咤风云的沙场猛士。令敌望风而逃的军中统帅,竟如三岁童儿一般喂哺,如有观者,必定呼天抢地。
有禁卫军走来,道:“沈五小姐。陛下旨意,还是速离此地。”
老侯爷满目探询,沈凯原欲语,沈雪轻轻一摇头,向那禁卫军微福:“请回禀陛下,沈五稍后即来。”
禁卫军应一声,离去。
沈世湾默默收起食篮。
沈雪再次跪倒。以头叩地,久久不起。
内侍总管又甩拂尘:“沈五小姐,走吧,沈家这点事儿,全在陛下一念之间,沈五小姐早得圣心。不定使沈家早得平安。”
沈雪深呼吸,压下心底那股呕吐的痛感,向沈世湾伸出手。
沈世湾眼泪骤止,瞳仁一缩,扶起沈雪。
沈雪向内侍总管微福:“借公公吉言。”
言字尾音未落。沈雪一拳挥出,正中内侍总管额角太阳穴!
内侍总管想哼也哼不了,脑袋被击碎,身子砰地摔上墙壁,扑通落地,脑浆头骨鲜血混在一起,一只眼睛暴裂,另一只眼瞪得大大地瞪着沈雪。能够做到皇宫内侍的总管,一身功夫也算出神入化,横行大内三十年,他想不通,又觉得可笑,从不起眼的小内侍爬上总管的位子,他打碎了无数人的脑袋,临最后被一个小女子打碎脑袋,他想说,深宫的女人小瞧不得,这世上的女人都小瞧不得。只可惜这话,他永远也说不出来了。
与此同时,沈世湾向狱卒挥拳,倒是想一拳击碎狱卒的喉咙,现实却很骨感,狱卒向后暴退,夺门而出,张大嘴想狂喊“沈家反了”,现实又很骨感,沈字到了舌尖差一息就喊出口,头顶受到重重一击,软塌塌往下倒。沈世湾大惭一击不中,怒起,一探手将狱卒拖回监舍。
老侯爷颤声道:“五丫头!”
沈雪整整衣裙:“祖父,阿雪会带着你们冲出去的,稍等。”稳步向外走,瞥了瞥隔壁的监舍,昏暗里,那四个蓬头汉子齐刷刷坐在大通铺上,八只眼睛红通通的。沈雪将右手伸进铁栏,摊开,雪白的掌心上有四颗黑丸,抿抿嘴,轻笑道,“想回东越的家吗,吃下它,我让你们如愿。”
四个蓬头汉子面面相觑。
沈雪便要缩回手。
一个大高个儿恶狗扑食,将黑丸抢走,自己吞食一丸,将另三丸塞进同伴嘴里,喝道:“吞下。”
沈雪微点头:“很好。”转身与沈世湾便走。
一个小矮子怒道:“耍我们!”
沈雪回头,食指放在唇上,轻嘘一声:“安静。”
大高个儿拖住小矮子:“笨蛋,那镇北侯还在。”
拐了几个弯,沈雪和沈世湾来到豪舍。
延庆帝转动茶杯,目光如钉:“见着镇北侯了?”
沈雪迈步走进,看了看延庆帝身侧身后的八名禁卫,微微躬身:“见着了。”
延庆帝目光如尖钉:“怎样?”
沈雪再微微躬身:“多谢陛下留了家祖家父一命。”余光扫过八名禁卫,看他们容色微有松动。
延庆帝紧紧盯着沈雪。
沈世湾又觉得后脊梁骨渗汗了,痛恨在恐惧中一点点消失。
延庆帝放下茶杯:“总管呢?”
沈雪静静答道:“锁门。”
延庆帝望着她绷得僵直的身体,蓦地大笑:“不错,是个明白人,起驾,回宫。”
“是。”沈雪轻声应道,左手抚上腰间垂挂的翠色玉珮。
就在延庆帝迈出一步,八名禁卫抬腿要迈步的瞬间,沈雪一扬手,摔碎了玉珮。一股绿色粉末直扑八名禁卫面门,就在八名禁卫本能地向后倒退、迅速捂住口鼻避让的瞬间,沈雪用力一踩脚后跟,靴尖弹出黑漆漆的尖刀。再一用力,身子旋起,照着屏息后退的八名禁卫踢过去!
八名禁卫是皇宫两万禁卫军中的佼佼者,御前带刀护卫,对延庆帝忠心耿耿。沈雪大闹皇宫时,他们是在场的目击者,见识过沈雪的路数,并不以为然,只比较在意那个能发出巨响伤人的暗器。此次沈雪夤夜进宫,早有宫娥从头查到脚。多穿了点衣服,寸铁也无。在他们看来,沈雪不过是一个会一点点武功的漂亮小女子,这就是没有硬逼沈雪喝下百花软筋散的原因,为私情深夜探天牢。说出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这就是只有他们八名禁卫随护的原因。
八名眼高于顶的禁卫哪里想得到,沈雪在极端条件下突破今生前世的武功修为,同时参悟了西戎玉氏的秘籍独孤九剑,放眼南楚,能与她相抗的只有她爹沈凯川。
更甚,他们一致认为。在镇北侯府濒临灭族的情况下,被皇帝看中的沈家小姐愿向皇帝献身,以求保全家族,是一件太正常不过的事。他们根本想不到一个漂亮小女子、一个未长成的少年,姐弟两个敢骗皇帝,敢杀禁卫。敢从天牢劫人,这是绝对的谋反叛朝!
对女人的轻视,依常理的推断,让这八名禁卫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靴底藏刀,刀上涂抹了老太君留下的见血封喉毒液。中空翠色玉珮藏毒,绿色毒粉同是老太君留下的苗疆奇毒。
八名禁卫在双重剧毒的作用下,扭曲数下,没了声息。
延庆帝拼命想喊,嗓子里又痛又辣又痒,只能发出一串串咕咕声,忍不住双手抓上喉咙,忽揉忽挠忽掐。
沈雪拔出禁卫的佩刀,递给沈世湾,刀尖指向延庆帝,冷声道:“杀了他!”
沈世湾心正慌,八个活生生的人,转眼间死在他姐姐的手里,他直想向天呼喊,这不是他姐姐,是地狱的罗刹女。猛见递过来的刀,无意识握住,听沈雪说“杀”,不由得抖了起来。
沈雪声音冰冷:“为爹报仇,你也手抖,配姓沈吗?!”
沈世湾记起躺在大通铺上一动不动痴痴呆呆的父亲,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挺刀向延庆帝刺去!
延庆帝撑着那上铺金龙织毯的高椅,一手扼着自己的颈部,一手指向沈家姐弟,呜呜咽咽也不知骂些什么。
沈雪全身散着冰冷的气息:“补刀,杀死他!”
沈世湾咬紧牙,哆嗦着抽出刀,再次挺刺,两刀刺下,再刺就成了下意识,一刀一刀又一刀!
在这期间,天牢守备并两名狱卒也许是听着声音不对头,也许是等得太久,赶过来在延庆帝面前露脸,被满眼血的情景吓住,掉头便要逃跑,边跑还想边呼。沈雪化刀为剑,以独孤九剑之第七剑破箭式,抖起数道森寒刀光,将三人的呼声憋回肚子里,到阎王爷面前露脸去了。
延庆帝瞪着老眼,极不甘心地奔向黄泉路。
沈世湾呼呼喘气,看着血泊里死不瞑目的延庆帝,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概念,他沈世湾杀人了,第一次杀人就杀了一个皇帝!
沈雪一把扯过沈世湾的衣带,刺啦撕开,露出两个狭长的包包,拿一个在烛火上点了,扔到延庆帝的身上,冷笑一声:“狗贼,本想留你一命,你却伤我爹至此,我便让你碎尸万断,葬无可葬!”
话落,沈雪拉起沈世湾,掉头向天牢深处跑。拐一个弯后,只听得“轰”的巨响,天牢的豪舍轰然倒塌!
212 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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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雪拖住心惊肉跳埋头奔跑的沈世湾,把他按在地上,抬起他的左腿,抓住靴子,打开机簧,伸手接住弹出来的匕首、打火石、指北针,又拖起沈世湾,闪身靠近拐弯口的监舍,挥匕首砍断门锁,一脚将门踹开,接着一边往里跑,一边砍断沿途的监舍门锁。
匕首是魏十二亲手打造、珍藏了十年的宝贝,端的是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天下大赦的圣旨并没有传到皇家天牢,关在这里的囚犯,要么被砍头,要么被关死,自进来的那一天就没有出去的可能。刚才震耳的巨响将他们全都惊醒,正发懵的时候,有人影疾掠而过,只听得一声赶一声哗啷啷的声音,却见监舍窄门上的铁锁铁链掉在地上,囚犯们的眼睛立马红了,本能地窜起来撞开门就往外跑。对他们来说,留下,明日可见,逃,或许有一线生机,便如末路赌徒,不赌,一文钱也没有,赌,还有翻本的机会。
一时间,天牢大乱。
当沈雪和沈世湾跑到老侯爷所在的监舍,停下脚步时,隐约听到轰轰轰的响声,沈雪怔了怔,别人听不出,她却辨得分明,长安城里有十多处地方发生爆炸。眉头一皱,沈雪想,应该是野狼营在行动,却不知他们要干什么,奉的谁的令,若说配合她劫狱,未免太牵强,也太巧合。
因为,劫狱的行动,只有她和沈世湾、魏氏六兄弟知道并参与。没有慕容迟,沈家与北晋的关系是敌非友,而且是强劲的敌人,作为晋人的野狼营,能够在她劫狱的时候袖手旁观。不对沈家人落井下石趁机赶尽杀绝,她就很谢谢海陆空三兄弟了。
但是,这些此起彼伏的爆炸,足以让御林军忙活一阵子。
四个蓬头汉子所在的监舍。门已打开,小矮子扭头就往天牢大门跑。
沈雪冷笑一声:“非我族内,其心必异,服了我的毒,不听我的话,死了活该。”
大高个儿一腿扫过去,小矮子摔了个嘴啃泥。大高个儿拖回小矮子,闷声道:“沈五小姐,我等但凭差遣。”
沈雪一指那些拼命往外跑的囚犯,冷笑道:“你们觉得。他们跑得出去吗,放他们出来,堵住狱卒添个乱,给我们争取时间而已。”
四个蓬头汉子激泠泠打冷战,那可有一百来个囚犯。一百来条命,在这小女子眼里,竟如两军阵前的鹿角丫杈,用来阻挡敌军,不由自主,四个汉子八只眼睛齐齐露出惊色。
“这是天牢,整个南楚级别最高的监狱!如果无辜。求诉上达天听莫过于在此地,想逃的有哪一个会是无辜,便是我们沈家,也算不得无辜。”沈雪再冷笑,“你们,一个背一个。站在门边等着。”
“好。”大高个儿闷声应道,上前背起沈凯川,另两人随即背上老侯爷和沈凯原,非常乖巧地站到门口。
沈雪一扬手解了系在腰间那八寸宽的腰带,刺啦撕开。露出四个狭长的包包和一个方形的包包。沈雪低头看了看指北针,跳上大通铺,将方形包包放在墙角,擦燃打火石,抖身离开。
只听得轰的一声,尘土大起,片刻便见墙体上破出一个大洞。
老侯爷怔了怔:“五丫头,这是……”
沈雪回了六个字:高密定向爆破,率先钻过墙洞。
四个蓬头汉子呆了呆,紧跟着弯腰钻过,沈世湾押后。破墙而出之后,是一条宽三丈的青石板路,路那边是一长排房屋,看起来是狱卒居住的宿舍区。此时,这里静悄悄的似无人声,留守的应该是听到豪舍爆炸都冲到大门口去了。
沈雪一脚踹开一间宿舍的门,扫了一眼,将桌子移到里墙,放下一个狭长的包包,擦然打火石,再次破墙。
就在这时,猛听得有人高呼“逃狱了,这儿还有好几个,快来人啊”,沈雪回头一看,七八个狱卒挥着刀冲过来。
小矮子撒腿就跑,另一个瘦子扔下沈凯原,抬脚也想跑。
沈雪大怒,喊一声“扔药”,飞身探臂将那瘦子抓回,薅着那厮的后衣领,摔沙袋一般掼到地上,一脚踏上瘦子的后背,短促地冷笑三声,“小子,若不是我的家人受了重伤,就你们这些偷鸡摸狗的奸细,我不会多看一眼!好端端地背人跑路,否则你肠穿肚烂哭爹喊娘的时候,休来烦我!”
与此同时,沈世湾飞快扯下嵌在束发带上的玉璧摔了出去,一股黄烟腾起,狱卒们一个一个或前趴或后倒。
剩下的三个蓬头汉子,那隐在头发胡子里的脸,神色都变了变!
想跑的瘦子爬起来,暗道怎么忘了那一口吞下的黑丸呢,那黑丸必是肠穿肚烂的毒药。想到这儿,悻悻然重新背起沈凯原,一转念,得,跑掉的小矮子活不成了。
“轰轰轰——”
沈雪再次听到一连串爆炸声,夜风中传来硝烟的味道,并有四起的嘈杂人声。
蓬头汉子的脸,神色又变了。
快速穿过狱卒宿舍区,一行人到了宽敞处,抬头可见又高又厚的围墙,墙下种着一排杨树。
沈雪的脑子里浮出简少恒画下的天牢地形图,她举起指北针看了看,目光扫向那排杨树,找到地形图中标注的一棵大槐树,迅速来到靠近大槐树的墙角,拿出两个狭长的包包,擦打火石点燃引线,顷刻间两声巨响,天牢的围墙应声破了大洞。
蓬头汉子再不用催促,按下各种激动,低头弯腰逃离天牢,
沈雪听着来自天牢里的嘶喊声惨叫声,毫无表情地咧了咧嘴,不用想,死对头的狱卒和囚犯正在互推。
跟着沈雪和沈世湾,急急奔过天牢外的小巷子,当前方出现一条稍微宽阔的街道时,大高个儿悄悄松一口气。暗道自己赌对了。
沈雪把手指放在嘴边,发出一声尖哨,不一会儿,一辆双马乌篷马车驶过来。
大高个闪目观察。那驭马的蹄子,车驾的轮子,都包裹着厚厚的棉布,行进间悄无声息。大高个儿凝目看向沈雪,心中升起深深的敬意,和讶然。从天牢劫人这样的行动,竟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女完成的!
待镇北侯父子都上了马车,沈雪向大高个儿拱了拱手:“就此别过,赶紧逃命去吧。”
想跑的那汉子急了:“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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