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引兽,你采药。”十一郎淡淡道,是告知,而非商量。他武功比明昭强,采药却不如,何必以短代长。
明昭微怔,他的提议本是照顾着对方来的,毕竟合作是他提议,总不能自己先捡了便宜安全的事去做。再则他看不透对方的深浅,担心一照面便给异兽吞了,到时他也捞不到好处。没想到十一郎竟会拒绝,究竟是艺高还是人蠢?
明昭素来善于洞察人心,因此面对任何人都能做到从从容容,不急不躁,但是这一回却有些看不透眼前之人,总觉得此人身上隐隐有股违和感。
十一郎哪里管他在想些什么,先一步往前走去。
当再度转过一个拐角时,热浪迎面扑来。不知是否错觉,十一郎隐约觉得自己闻到了毛发燃烧的味道,下意识地摸了下头发和眉毛。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漏斗型山坑,上宽下窄,在脚下十余丈的地方,可以看到红色的岩浆在滚动,而头顶百丈处却是闪烁着莹蓝光泽的巨大冰坠以及白色的积雪。一道两尺左右宽的石坎从所站处往左右两旁平平延伸出去,一头没进黑暗中,另一头却被一片诡异的红色截断。此时已是深夜,月光从洞顶斜斜打下来,恰恰将那片红色笼罩于中。十一郎分辨半晌,才看出那是一头红鳞长角的兽,团缩在那里,有草原马那么大。而在它的背后,是一片花海,莹白的叶片,焰红的花朵,收纳了月光,将周遭一切都覆上了层薄薄的银芒。
大约是感受到了外来者的注视或气息,那沉睡的兽抬起头来,迅速而准确地捕捉到入侵者的位置,双眼射出冰冷无情的光芒。
皮肤感觉到高温所致的疼痛,十一郎运转内力,知道不能再耽搁,蓦然抬手一掌挑衅地向那异兽击去。他掌力雄浑,哪怕是隔着一段距离,仍然让那异兽吃痛暴跳而起,如一道火光般飙射而来。
十一郎没想到那兽速度这样快,只觉一股滚烫的气流如火般卷上身,哪怕他有内力护体,身上的衣服以及内力无法抵达的头发眉毛却抵抗不了这阵热潮,迅速燃烧起来。自帝皇蛊入体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吃这种亏,心里微惊的同时,亦被激起压抑多时的狂性,手掌翻似飞花,一掌紧接一掌,眨眼间拍出十余掌,同时身形一晃,往石坎另一头疾退。
那异兽原本只是想将人驱逐出去,不想离开月色兰太远,这时却被十一郎毫不留情的数掌打得凶性大发,怒嗥一声,闪电般追了上去。同一时间,一人一兽之前交战的地方白影一闪,直奔开得正艳的月色兰。
异兽浑身是火,所过之处,山石焦枯。十一郎每每出手,自己也会被灼伤,然若离得稍远,却又对披着坚硬鳞甲身形灵活的兽无法造成伤害。同时异兽也被眼前这个打一掌就逃,让它逮不着影子,想要放弃回头却又会被堵住的狡猾无比的生物折腾得暴跳如雷,一声声咆哮如雷鸣般在空阔的地下洞穴****回荡,震得山石簌簌而下,坑底烈炎沸腾。
十一郎尝试过数次,在身体多处灼伤之后,已知无法彻底除去此兽,因此只能尽力拖住它,为明昭争取足够的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终于传来明昭喊走的声音,他尚未松口气,突然发现一直狂躁不已的异兽突然安静了来,那双红宝石一样的眼睛里竟流露出一丝得意之色,同时身体下伏,做出攻击的姿势。
十一郎心知不妙,正要做出反应,却为时已晚,就感觉到一股热浪由背后袭来,将他整个人团团包围住。同一时间,前面的异兽挟带着炙人的火焰也扑了过来。原来那兽之前暴躁发狂不过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最主要的目的其实是在召唤同伴。
十一郎被烈焰包裹,整个人似乎都燃烧起来,剧烈的灼痛从皮肤蔓延至四肢,而后焦焚内腑,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疼痛再次被唤醒,仿佛再一次经历面皮被一寸寸剥离,烧红的铁面覆上脸,又被取下的过程……
“啊——”只是呼吸的刹那间,背心被一个锋利的爪子拍上,十一郎感觉到体内似乎有什么爆裂开,一道庞大而强横的力量从心口直冲而出,在全身经脉中横冲直撞,似要将整个身体都撕裂,他控制不住大叫出声,原本一直像是蒙着层纱的脑子突然清明一片,但同时身体所感受到的疼痛也加倍清晰起来。
身体仿似陷入烈焰碎骨地狱当中,偏偏脑海中的记忆以及因之而产生的感受却比任何时候都鲜明起来:月色下独自一人站在只剩下一抔焦土无数残尸的问剑斋前的悲恨苍凉,遭受周巽背叛时的痛苦绝望,失去神智如同痴人却被梅六不离不弃珍重爱惜的欢喜惆怅,以及后来屡次让她伤心的悔恨迷茫……
过往历历在目,如同焚烧身体的烈火一般煎熬炙烤着十一郎的心,让他神智渐渐模糊,以至于没有看到两兽被他体内所爆发的强大力量震慑住,悄然退离,以及从远处急奔而来的白色身影。
第三十八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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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浓重而黏腻,缠裹着人,如同炙人的欲望一样,挥不开,驱不散。他喘息着,努力却徒劳地想要看清眼前的一切,心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警告着不要动,不要去碰周遭的一切,手却仍然颤抖着伸了出去,就像曾经做过那样,不安却又隐含渴望地摸到一具柔软而温暖的身体。体内潜伏的野兽一瞬间破开禁锢,叫嚣着,撕咬着,他心中烫如烈火,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两具暖热赤裸的身体滚到一处,不停地纠缠,纠缠……
子万蓦然惊醒,只觉得心跳如擂,脑子里还在不停地重复着梦中的画面,让他呼吸微微紊乱。
斜月朦胧,透进窗纱,映照在床前。四周一片寂静,能够听到隔着夜空传来的一两声狗吠,遥远而冷清。有醉酒的人从街上走过,不时黄腔走板地号上几句窑子里学来的淫秽小调,而后再次消没于夜色中。
子万终于从扰人的迷离梦境中抽离出来,心绪渐渐平复下来,这时才发亵裤上一片湿冷,竟是在梦中泄身了。饶是他行事不羁,这时也不免热了脸,心中别扭,如同年少时第一次发现自己喜欢男子那般。
这里是纪十所住破庙的山下小镇,此时夜深,不便叫起小二烧水,他只能拿出帕子草草擦拭过,换了条干净的裤子。却是有些懊恼,他在此地住了三日,便连着三晚都梦到纪十,不是梦到她被人逼落山崖,就是梦到她武功没了被人欺负,今夜之梦更是荒谬无稽,让他心绪躁动难宁。
走过去推开窗,空气中隐隐有暗香浮动,微凉的夜风扫去他心中的郁浊,睡意自是没了。这几日皆是这样,一梦之后,便再难成眠。
他其实到现在都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纪十。从相遇开始,他便一直很清醒地在两人间竖起了道壁障,无论她是真情假意,都没给予回应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天真烂漫的外表下包裹着的是什么样的东西,也一直若有若无地防备着,尤其是她出卖梅六后,心中的戒备反感就更加明显起来。这才有在奚言主寨里危机四伏的情况下,还能在她出手攻击奚言长庚时,看出她欲借刀杀人的意图,并出手及时阻止。
他一直是这样厌恶她的啊,什么时候就上了心呢?子万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他喜欢的明明是男人,对方又不是像云二少那样雌雄难辨男女通杀的类型,这喜欢来得也太没道理了吧。简直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子万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混乱过,按他趋吉避凶的本能,这个时候就应当速速离开,回到奢香,再也不见这个人。什么喜欢就应该在一起,什么痴心缱绻生死不渝,他觉得这些没法用在他和纪十身上,但凡想想那画面都会让人不寒而栗。于是颇有些豁出去的意思,便是喜欢又如何,也不代表他就一定要与她纠缠不休,依然可以各过各的。待过个几年不见,也就淡了,还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到此,他终于觉得将这件事梳理清楚了,却并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反而像是有块大石压在胸口,窒闷得慌。
长痛不如短痛。他如是对自己说。
第二天,子万退了客栈的房,决定离开小镇打道回西南。然而在走到小镇口的老槐树下时,看到一条斜伸向山林的岔道时,不由有瞬间的怔忡,而后双脚便似有自我意识般拐了弯。
就去看一眼,只看一眼就好。那奚言少华不是什么好鸟,她这会儿没了武功,别被欺负了。他找了个合适的理由,却没去想她受不受欺负与他何干。
而此时他想像中被欺负的人正背着个包袱拿着根竹条子追着不是什么好鸟的奚言少华满院子地跑,而被养得朱圆玉润的“小汤圆”则背着一个更大的包袱蹲在庙前的台阶上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夹肉的大馒头,一边满脸麻木地看着。
“你再敢偷偷摸摸跟来,我就打断你的腿!”纪十追不上连蹦带跳的奚言少华,弯腰一只手撑着膝盖,还不忘用另一只手中的竹条子点着他,气喘吁吁地骂。
“谁偷偷摸摸跟了,我下山呢下山呢!下山回家你也管?”奚言少华站得远远的,满脸通红地犟嘴。
“那也不行。等我们走了,随便明儿还是后儿你再下山,我定不管你。”纪十蛮横地道。原来她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决定带小汤圆下山去见梅六,哪知奚言少华竟然偷偷地跟在后面,无论她好说歹说,威胁喝骂都撵不走。气得她打了个转,又带着两人回了破庙。
“我就欢喜今儿下山。”奚言少华抬起下巴大声道,末了还吊儿郎当地抖了抖腿,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小汤圆”见状,满口馒头沫全喷了出来,咳了半天,瞪着一双大眼睛迷惑地问:“少爷,你上次下山是不是看到刘老二收保护费了?”
刘老二是山下镇上的流氓头子,平时除了收些保护费唬唬人外,倒也没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奚言少华一听这话,原本十分昂扬的姿势顿时保持不住了,俊秀的脸上闪过一丝忸怩,哼了声,背过身没答她。他是怎么都不可能承认自己确实是觉得刘老二收保护费的样子很威风,暗地里模仿了好久,导致右腿都有些不受控制,时不时就要抖了两下,跟抽风似的,把他给吓坏了,这两天一直在试图纠正。刚刚摆出那姿势,可以说完全是无意识的,没想到竟会被平时大大咧咧的野丫头一眼看出来,他吐血的心都有了。
听到两人的对话,纪十一阵牙疼,恨不得逮住奚言少华这个笨蛋狠狠抽两下,让他知道什么该学什么不该学。可惜她现在确实是拿他无可奈何,自他知道她没武功后,虽没趁机报复又或者溜走,但也不像开始那么战战兢兢了,偶尔还会做两件蠢事,气得人哭笑不得,但却不会踩到她底线,于是她那些手段也就使不出来。
“说吧,干什么非要跟着我们,不是早想跑了么?”她要相信他只是单纯地下山才怪,没看到她们回头,他也跟着回来了。说谎话都能说得这么蹩脚的,大概指的就是他这种蠢货了吧。
第三十八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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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还是跟你们一起的好,不然你们俩个女人,总是要被人欺负的。到时想要让我为你们出气,可找不到人了。”奚言少华敏感地察觉到纪十的耐性已快用尽,赶紧谄媚中带着恐吓地道。其实他只是觉得一个人被留在山上无聊得很,想到处游玩,又有些畏怯,索性扒住她们不放了。怎么说都相处了几个月,总比跟外面不相识的人同行更好。最主要的当然还有,纪十现在打不过他了,他特别乐意在她面前表现自己的英勇无敌。
“少爷,我力气大,能保护阿鹤。”“小汤圆”很不知趣,抢在纪十前面回答了,说话时还不忘扬了扬拳头。
奚言少华秀美的脸登时变得有些扭曲,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骂道:“多吃馒头少说话,不然饿你几顿。”死没眼色的,每次都拆他台。
害怕没饭吃是“小汤圆”的七寸,一掐一个准,闻言她果然乖乖地闭上了嘴,只是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显然不明白好看的少爷为什么要这么凶她,明明不是担心她们被欺负么?她只是想让他放心啊。
纪十沉默了片刻,她当然不会像“小汤圆”那样天真,猜不到奚言少华真正的目的。如果是以前,就算让他跟着也没什么,毕竟这个少年表面像是顶着满身的刺,其实性格绵软得很,很好拿捏,但是现在,她只要一出现在世人目中,必然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到时只怕会麻烦不断,他若在旁,定会被牵连。那些人的手段可不是他能应付的,而没有武功的自己断不能同时护住他们俩人。
就在纪十犹豫,奚言少华满心期待的时候,庙门处传来子万的声音:“我送她们便是。至于你那点能耐,能保护好自己就不错了。”
见他出现,庙中三人都有些错愕,三双六只眼齐刷刷地扫了过去。奚言少华是被欺负过的,见到他登时一缩脖子,蹲到了“小汤圆”身边,从她背后那庞大的包袱里掏出个馒头,郁闷地啃起来。他觉得同行之事多半没指望了,想到从今以后自己就要形单影只地留在破庙又或者飘泊于江湖中,凄凉之余竟又有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壮感。其实那样……也挺有落泊侠客的沧桑的。他暗忖,啃馒头的动作缓了下来,不觉陷入臆想当中。
“少爷,虽然你没这位公子长得好看,也没他有气势,不过在‘小汤圆’心中你是最好的。”以为他伤心了,“小汤圆”小手重重一拍他的背,大咧咧地安慰。
这算是赞扬吗……是赞扬吗?是赞扬吧。奚言少华回过神,困难地咽下堵在喉咙里的馒头,很淡定很从容地对着“小汤圆”道:“多谢。”
“少爷你不难过就好。”“小汤圆”高兴了。
你不加后面这句,我肯定不难过。奚言少华说不出话了。
这两个白痴。纪十自子万出现便有些心神不定,但在听到两人的对话之后,突然有种爆笑的冲动,连带得心情也转换了过来。她看向子万,笑容中带着不加掩饰的疏离:“子万哥哥,怎的来了?”
他怎的来了?子万看着她再不复往昔亲昵的眼神,心口微紧的同时,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他原本是没打算来的,更没打算出现在他们面前。然而当看到纪十状似生气,但其实是在担心那小子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忍住。不得不说,有的时候太过了解一个人也不是件好事,就如纪十于他,无论她戴着什么样的面具,他都能一眼看透她的真实想法,连想欺骗自己都做不到。
“你打算去哪里,我送你们一程。”压下心中因她的疏离而生起的不舒服,他缓步走进来,语气平静无澜。
纪十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但是理智却阻止了她。想了想,她笑道:“好啊。”语罢,转头看向仍然一脸郁悴的奚言少华,“少爷,既然子万哥哥在,那么你一起去也无妨。”
子万原本还担心她会拒绝,在听到答复时刚刚松口气,便被她后面那句话给凝住了。一股说不出的恼怒蓦然升起,让他瞬间冷下脸来。
奚言少华愣了愣,而后便笑开了花,一把揽住旁边的“小汤圆”,哈哈笑道:“团子,你果然还是有眼光的,你看连你家阿鹤姑娘都舍不得本少爷。”
此话一出,有两个人登时黑了脸,只有“小汤圆”回了他一个甜笑,抬起手用两只手指头夹着他攀着自己肩膀的手,拿了下来,语气很认真地道:“少爷,你这样会让我以为你想要娶我。”
原本还得意忘形的奚言少华登时像被烫着了似的,刷地缩回手,往后急急跳开。那一脸的避之唯恐不及在“小汤圆”的意料之中,她嘿嘿一笑,伸手又掏了一个馒头出来咬了一口,然后幸福地弯了眼。对于她来说,能吃饱肚子就是最快活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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