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十努力想要看清眼前越来越模糊的人影,耳朵也不是很听得清楚对方的话,就像是被蒙了一层厚厚的棉花,闷哄哄的难受。她知道这大概是禁术的后遗症,却并不是如何在意。
“以为没了我,你……咳咳……你就能坐上少主的位置么……咳咳……”她几乎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但却仍然固执地说了下去。“你……咳……你就等着那老不死的再给你找个伴吧……”
夏候衡桃花眼一眯,心里已经转了个来回。其实她和纪鹤都清楚,这些年两人一直斗得不死不休的状态其实是庄里那几个老家伙暗地里推波助澜造成的,只是因为各取所需,所以俩人也就懒得理会。如果今日纪十完蛋了,那些人绝不会让她一家独大,肯定还会扶植起新的人来与她相争,到时她对新人的禀性脾气行事风格可不会像对纪十这样知根知底,只怕要吃上大亏。虽然想通了此点,暗自也有了决断,她嘴里却不会轻易放过羞辱对方的机会。
“你如今已是废人,就算我不杀你,你又拿什么跟我斗?只怕你那些各怀心思的手下先就将你啃得干干净净了。”所谓的手下,也不过是在残酷争斗中的失败者而已,他们是不可能放过任何翻身而上的机会的。“不如这样,待我将你的手脚都砍了,然后好好伺养着你如何?”夏候衡眼中闪过一抹狠意,显然不是随便说说。
纪十侧耳努力分辨,勉强将最后那一句话听明白了,她边咳边笑,摇头直叹:“咳咳……你还是这般手软胆小……我这里有一个刚听来的法子……咳……教给你……你可将我的皮下来……剥下来做面具做椅套……做灯罩……嘿嘿……然后……然后找个刀技精熟……精熟的……咳咳……把我的骨头剔掉,只要小心些……小心些,我还能做条红通通软……软趴趴的……咳……肉虫逗你开心呢……嘿嘿嘿嘿……”
任是夏候衡见多了各种酷刑,此时也不由被被那带着咳喘的沙哑声音所描述出来的画面恶心得头皮发麻,然而就在她被震住的短短瞬间,原该无力再动弹一根指头的纪十蓦然一个翻滚,消失在背依着的大石后面。
夏候衡腾地一下站起来,跨步想要追上,却又急急收住腿,脸色变得难看之极。因为天黑,加上沉浸在即将打败对手的兴奋中,她竟一直没发现大石之后便是片深黑不见底的悬崖。
原来纪十情知禁术所产生的力量用完后,自己会处在一个极为危险的境地当中,故而选择了这样一个人迹罕至临近悬崖的地方。如果运气好,没有任何危险,那么她便在此地呆到恢复行走的力气,如果运气不好……就像夏候衡的出现,在被折辱之前,不若自己跳崖了断。也是夏候衡太过大意,加上被她所说的那些话惊到,否则哪里有她跳崖的机会。
然而,无论如何,她是跳了。而胜券在握的夏候衡自然不甘心在临死前还被她耍一道,当即派人搜索崖下,务必要将她的尸体找到,然后碎尸万段以解心中之恨。至于人有可能还活着……夏候衡是不作此想的,毕竟对方已经失去武功且身负重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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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坠崖的那一刻,纪十眼看不见无底的深渊,耳听不见凌冽的风声,除了无限下坠的失重感外,她唯一感觉到的便是一片寂静,而这无边的寂静当中,许多早已不曾想起的过往纷至沓来。
父母倒在血泊中的身体;赤身裸体被关在铁笼子里面对喂了春****的獒犬;被最信任的视为姐姐的同伴捅穿肚子;被关在充斥着黑暗与死亡的地底,唯一的食物是死人身上的肉……
她其实很清楚,自她开始跟狗一样撕咬死人肉那一刻起,她的骨子里也已跟那些尸体一样腐败朽烂,慢慢长满蛆虫。因为从那个地方出来后,她最先做的一件事就是一刀刀活剐了那个她曾经无比信任依赖过的姐姐。
这些事纪十平时从来不会去想,甚至连她自己都以为已经遗忘了,却不知为何会在此时一一浮现心间,反而是最近让她情绪波动最大的子万和梅六,竟是一点也没想起。
第三十四章 (5)
还有一个念头是纪十以前从不容许浮起的,她想,如果人生能够重头来过,她宁可一辈子当乞儿骗子小偷,也不会再踏足天彻庄一步。她又想,能够就这样死了,未免不是便宜了自己。
此念方起,身体蓦然重重落在一样物事之上,在急速下沉后又飞快被弹起,她五脏本就受损,受此冲击,不由哇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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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万带着奚言豫出了乌泽,直到邻近的白水才停下。白水镇小,只有一家客栈,却是当初纪十与梅六住过的。
奚言豫受伤颇重,之前在奚言主寨中还是硬撑着才勉强保持清醒,待得脱离乌泽,人便已昏睡过去。子万忙着给他请大夫,煎药喂药,一通忙碌,也没什么闲暇去想纪十。待一切忙完之后,看着床上那张清隽的脸以及散在枕上的半白头发,他突然有些恍惚。
细雨,石桥,乌篷船。他永远也忘不了两人初见时,花朝乘船由远而近,仿似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那一幕。花朝大他几岁,且不喜欢男子,开始只是视他如友如弟,后抵不过他的痴缠,终遂了他的心愿。然而正当两人情浓时,花朝却突然消失不见,任他疯了般寻遍整个中原,也没找到一丝踪影。
是生?是死?是逃离?还是苦衷难言?他都已无法得知,只是在回到奢香时向家族坦言了自己的性向,并被囚入黑暗之狱。出来后他不死心,又找了几年,仍是一无所获。花朝就像凭空从这个世间蒸发掉了一般,连点痕迹没也没留下。
后来他觉得自己已渐渐忘了这个人,身边也开始有了别的人,却没想到会在此地再次相遇。他想,花朝还活着,很好。心中存在多年的那一分不安终于彻底消弥,至于是否曾被欺瞒反而不是那么重要了。
“花朝是我的乳名,因我生于花朝节而得,并不是骗你。”奚言豫醒了过来,第一句话说的便是这个。
“唔,喝水?”子万从往事中回过神,站起身,不等对方回答已转去倒温着的茶。
“多谢。”奚言豫咳了一声,自己吃力地坐了起来。
“当年为何不告而别?”子万走回来,将茶送到他手中,返身坐下后,问。
奚言豫只手握着温热的茶杯,缓缓地啜着茶水,半晌没有回答。
“不想说就不说罢。”子万并不勉强,目光转向敞开的窗。因是二楼,又是夜晚,只能看到漆黑天幕上的几点星辰。
奚言豫不是不想说,而是觉得时隔多年,已经没有说的必要。当初他悄然离开,原本是为了向父亲坦承自己和子万的关系,以使两人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谁想不仅被驱逐出族,且被一囚多年。那时终究年轻,行事不能周全,反使得两人从此殊途。如今时移事易,有的事还是自己咽下比较好。
“明知是苦肉计,为何还要往里跳?”良久,他缓缓问。以他如今之能力,若要报信,又岂用亲自前往;若他不愿,又岂是那么容易被抓受刑。他不信子万看不明白。
“虽然是计,你家那族长眼中的杀机可不假。”子万倒是没否认,而后蓦然一笑,“你既想保自己的族人,我怎能不答应,此事于我并无损失。”
奚言豫莞尔,心中却升起一丝暖意。他母为族中贱奴,因此虽然是奚言长庚的第一个儿子,却是不得承认,从小受尽冷眼欺凌,成年后依靠着绝顶的炼蛊天资,才勉强在族中占有一席之地。他虽不喜欢男儿,但那时还是少年的子万也是像如今这般,让他平生首次知道什么是温暖,什么是被人珍惜,所以他根本无法拒绝。
“自此以后我便再不欠奚言家什么。”他低叹口气,“却欠你许多。”
那便以身相报吧。子万本想顺口接道,却不知为何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的脑海中浮起纪十离去前决然的背影,莫名地一阵气闷。
“我在中原诸事了结,这便要返回奢香,你可与我同去?”将那让人心烦的事抛开,他问。
奚言豫低眸沉吟了下,淡笑:“也好。”撇开两人旧时交情不谈,西南之地巫蛊盛行,却是他向往已久的。至于奚言巫家,那已与他无关。不得不说,他们这次是真正让他寒透了心,哪怕他确实有意配合他们。而后,他想起纪十,但却没开口相询。事实上,在那远古秘境里他便看出了两人间若有似无的暧昧,故而始终戴着人皮面具,没与子万相认。在他看来,两人的事不是他能干涉的。至于他和子万,那已是多年前的事,如今怕已不止他一人无心了。
话至此,便是一阵沉默。噼啪一声,灯芯爆裂,屋子里的光线一瞬间明亮了几分。子万吐出口气,站起身。
“歇了吧,待你伤好,我们便起程。”将人扶躺下,他关上窗,熄了灯,便去了隔壁房间。入店时他下意识地要了两间房,而后虽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但也没退掉,于是此时便又心中称幸。奔波数日,他也确实需要好好睡上一觉了。
奚言豫之前昏迷多时,这会儿一时也不能入睡,但心中却一片安宁。压在心上多年的大石在今日终于挣脱,之后又没了奚言血缘的束缚,以后的日子于他来说可谓是天高任鸟飞了。
反倒是子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虽是疲累之极,脑子却万般清醒。他原本是没将纪十的离开当一回事的,但是这时冷静下来,再回想起在奚言主寨中发生的一幕幕,以及她的反应,他隐隐约约觉得有那么一丝不对味,然而具体又说不出来是什么。
“想那么多做什么。”他轻轻煽了自己一巴掌,自言自语地嘀咕,“那丫头最是奸滑恶毒,这次指不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如果她真的肯就这样放弃,那自然是最好。”
如果她真的肯就这样放弃,那自然是最好。那个时候,子万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第三十五章 (1)
纪十是被冷醒的,那时天已大亮,使用禁术的最大后遗症在这一刻突显出来。虽然眼睛已经勉强能够视物,听觉也在逐渐恢复当中,但是经脉内却空荡荡的,一丝内力也不曾留下。
这回真是成废人了。她缓缓吐出口气,心里却并不是如何难过。
身处的是一片绿色藤网上,藤网枝厚叶密,悬挂于两崖之间,上不见天,下不见底,云气飘浮在近旁,宛如一道天然的桥梁。风呼啸盘旋着从峰间灌进来,阴寒而凌冽,直吹得人浑身僵冷。若再继续在此处停留下去,不等脏腑内伤发作,人只怕已被冻死。
纪十不想死,但也并不去担心夏候衡的人是否会追来。她蓄积了些许力气后,便开始在藤桥上爬动,寻找着能够遮风的地方。花了许多力气,在动弹不得之前,倒真让她找到了个洞穴。
洞穴在一侧山壁上,半人来高,除了洞口处透入些许天光外,余下一片漆黑,不知几深。纪十没有力气去探查里面通向何方,是否有危险,爬进洞中后便昏沉沉睡了过去,直到一声清韵悠长的磬声传入梦中。
尚未睁开眼,她已知很不妥当,沉重的身体,滚烫的呼吸,干渴灼痛的喉咙,眼皮像压着铅般怎么也睁不开。不用想,在没有内力抵抗寒冷之后,她毫不意外地受了凉。
难道贼老天当真看不惯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肯干干脆脆让她坠崖死了,却是要留着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慢慢磨死?她讥讽地扯了扯唇角,而后拼尽全身力气,还是把眼睛睁开了。
视线仍有些模糊,太远的地方是一团模糊,近处则像蒙着一层红纱。此时从外面透进来的光线已经有些昏暗,显然过了正午。纪十没有心思理会这些,她慢慢地向外探出身体,抓了一把藤上的嫩叶塞进嘴里。她不怕有毒,她太渴了,哪怕能从叶子里嚼出一点水份也好。
又抓了一把在手里握着,她才缩回洞中,一边靠着洞壁,一边慢慢地咀嚼着,哪怕眼皮再重,也不想再阖上眼。
她想,自己怎么会那么喜欢那个男人,竟然宁可性命不要功力尽毁也不肯在他面前低头呢?她想,自己原本不过是跟他闹着玩儿的,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假戏真做了起来的呢?她想,自己早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人可信,为什么还要毫不设防地把后背朝向他呢?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浮上心头,没有答案,也并不曾后悔。
不过是个男人罢了。她觉得自己其实没有想像的那么难过,之前那种仿佛整个世界都坍塌了的感觉也许只是错觉。她现在平静得很,她还会好好活下去,哪怕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值得她惦念,哪怕再也不能回天彻庄,甚至于后半生有可能都要在躲躲藏藏中渡过。
“咳……”也许是嚼得太急,呛了气,她胸口一阵剧痛,开始呛咳起来,猩红的血一口一口止不住地往外吐,最后还是用手捂住嘴,才勉强停下。
无力地仰靠在洞壁上,纪十目光无神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洞顶,看着暮色渐渐侵入洞中,将一切笼罩在薄雾昏蒙当中。
这不是她受伤最重的一次,但是以往有内力可以扛着,如今却是除了一口气外,真是什么也没有了。
想到什么也没有,她下意识地摸向左臂。
小金不在。之前夏候衡出现的时候,她一直按着小金,没让它窜出伤人。虽然当时她看不清楚,但也能猜到夏候衡不会是孤身前来,旁边或者黑暗中只怕还隐伏着不少她的手下。只是小金一个又怎么对付得了,说不得还要倒赔条命上去。之后落在藤桥上她便昏了过去,小金大约是这个时候不见的。
正寻思着,耳边蓦然传来一阵模模糊糊的沙沙之声,纪十侧了侧耳,想要捕捉声音的来处,眼睛却先一步发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藤桥上爬进洞来。没等她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右腕上一紧,多时不见的小金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嘴里叼着一根草,正一边用尾巴缠住她的手臂,一边昂起上半身瞪着两粒乌溜溜的小眼睛看着她。
“你什么时候改吃草了?”纪十扯了扯唇角,戏笑道,却不想喉咙喑哑,只能发出气音。大抵是风寒严重的缘故。
小金扭了扭身子,然后拿头直顶她放在膝上无意识紧握成拳的左手。
“我知道了……”纪十冷寒的心微暖,咳了两声,松开手接住小金嘴里的青草。还想说点什么,却感觉脚尖被一个极沉的物事压住了。她这时才迟钝地想起刚才似乎有一个什么东西正往洞里爬,忙低头看去,发现压住脚的竟是只奄奄一息的麋鹿,旁边一条盂钵粗的黑蟒正窸窸窣窣地往外退出去。
很显然,麋鹿是黑蟒送来的。而黑蟒会做这种事,除了是受小金驱使外不会有其它原因。
冰冷的手指轻轻抚上小金同样冰冷的身体,那一瞬间,纪十的眼睛突然有些酸涩,她想开口说谢,却发现喉咙哽痛尤甚之前,竟是一字也不能发出。仿佛能感觉到她心中的情绪,小金顺势缠上她抚摸它的手,亲昵地蹭了蹭。
难受不过一瞬间,纪十转眼便被它爱娇的动作逗笑,只是精力不继,不能陪它玩耍,待它松开她的左手,便抬起手将那棵青草放进嘴里。
小金虽然不能言语,但她与它相处毕竟多年,彼此之间颇有些心灵相通的意思。这草虽然只有一株,且看不出与普通青草有什么不同,但是她却毫不怀疑是它特意为她寻来的治病药草。至于会不会有效果,会不会与她所受伤病相冲,相较于小金的心意来说,她反倒不是很介意。
咽下草药,她感觉到眼前黑蒙越来越重,口舌焦渴愈甚,情知是失血太多造成,当下低头去看小半个身体压在自己脚上的麋鹿,发现其肚腹仍轻轻起伏着,身体不时抽搐一下,显然还活着。只是嘴角有血沫溢出,看起来也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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