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郎没有接话,往外走去。梅六却开始心虚,双手环着他的脖子,暗想自己是不是说得太过了,于是将之前的话反复地琢磨了几遍,确定自己有些不知好歹,于是又磨磨叽叽地道:“那个……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没有关系。”十一郎淡淡道。
梅六被噎住,没好气地撇撇唇,沉默下来,又不由有些后悔自己多此一举,明知无论说好听的不好听的,这个人都不会在意,还急着解释什么。
见到两人要走,那些守在外面的护卫都有些拿不准要不要拦,只是犹豫的当儿,十一郎已经走出了临时扎营地,准备往上游与船家约好的地方而去。就在这时,马蹄踏地夹杂着车轮碾过枯枝石块的声音自下游方向传来,十一郎顿住身形,回头看去。
河边树稀石多,蔓荆丛生,自然挡不住匆匆往这边赶来的一行车马。梅六跟着看了半会儿,竟看到几条熟悉的人影,尤其是为首骑马之人,让她惊诧莫名。
“你还有孪生兄弟?”白马锦裘,俊眉朗目,竟是与十一郎长得一模一样,难怪她有此一问。
“无。”十一郎回,冷冷地看了那人半晌,等到对方有所感应望过来时,他蓦然转身大步迎了上去。
“喂,你想做什么?”梅六大感不妙,低喝道。对方人多势众,他却带着自己一个拖累,如果是想寻仇的话,就算武功再高,只怕也难讨得好。
“去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十一郎道,静如深水的眸中闪过一丝暴戾。多年前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那曾经令他无数次从恶梦中惊醒过来的疼痛仿佛再次重临,让那张罕有表情的脸隐隐变得扭曲起来。
“什么东西?”即便看不到他的脸,梅六也能从手下突然间变得紧绷的肌肉察觉出他的异样,本想用言语逼迫他离开的想法不觉打消,轻声问了句。实在是因为太清楚身中帝皇蛊后的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脾性,所以更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他情绪波动至此。
“脸。”十一郎依然有问必答,【wWw。WRsHu。cOm】哪怕答案总是让人一头雾水。
“脸?”梅六果然没听懂,看了看越来越近的男人,又自觉明白了似的哦了声,“你是说他易容成你的样子?”
十一郎沉默了一下,没有否认,也没承认,仍旧吐出同样的一个字,“脸。”别人易不易容跟他有什么相干,别说易容成相同的样子,哪怕是真变成他,又有什么要紧。
梅六窒了下,脑子里灵光乍现,突然想到一种可能,然而后背却因为这个可能而起了层白毛汗。她甩了甩头,觉得是自己多想了。不等她再问,那一行人在前方五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除了为首与十一郎容貌相同的那人外,还有两个眼熟的是年前在蔚城酒楼曾有一面之缘的罗青以及当时与他同行的另一个年青男人。
见到拦在路上的十一郎,为首的男人虽然面无表情,眼中却闪过一丝惊恐,如果不是梅六一直盯着他看,只怕还不能察觉到。其余之人皆面露讶色,尤以罗青为最。
“十一郎,如果我不是知道你没有兄弟姐妹的话,恐怕要以为这位是你失散多年的孪生手足了。”见拦路之人虽然面色冷淡,却不带杀意,故而罗青还能轻松地跟那为首之人开玩笑。语罢,转向十一郎,拱了拱手,笑问:“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话音未落,他俊眸蓦然一眯,看向十一郎背上的梅六:“这位姑娘,咱们可真是有缘哪!”
梅六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目光再次回到那也被称作十一郎的人身上,到了这个时候,她如果还不明白眼前之人冒充十一郎,就算在江湖白混这好几年了。
对于罗青的话,那人同样没有回应,只是目光警惕地看着十一郎,脸上浮起一个极为僵硬的笑,“这位兄台想必是去蔚城吧,请!”说着,他一扯缰绳,让到了一旁,就仿佛两方人马真是无意撞见一般。
其他人显然都有些错愕,且不论是否真是偶然路遇,便是要让道,也该是对方两人让自己这一队车马才是。但不管他们怎么想,还是顺着男人的意思,略略表示地往旁边让了让。
第三十二章 (3)
十一郎没有动,目光冷冷地看着那人,而后突然笑了起来。他自清醒后表情便极贫乏,就算偶尔微笑也是浅淡的,此时这样一笑,竟似整个人都生动起来,哪怕笑中带着无尽的戾气。
“周巽,果然是你。”他缓缓吐出这两个字,笑容未敛人已暴起,直接向对面男人的脸抓去。
他如今武功与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当年周巽便不是他对手,此时自更不堪一击。好在他并无意取对方性命,连报复也不曾想过,只是一意要取回自己的东西,否则便是有十个周巽也不够瞧的。
罗青等人见他突然发难,纷纷出手拦截,奈何对方速度实在太快,等到他们刀剑拳掌击出时,十一郎人已退回原处,只有那曾在酒楼出手救回少女的青年堪堪扫到了他的衣角。
十一郎手中抓着一块脸皮,不再看措手不及下现出真容面色惨白难看的周巽,反而冲那差点击中他的男子微微点头,赞了句:“不错。”语罢,不再理这些神色各异的人,转身便往上游赶去,对于闻讯出来的一行女眷视若无睹。事情很顺利,所耗费的时间没有超过预计,对于这个结果他很满意。
直到两人走出很远,那些人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马蹄声乍然响起,竟是追了上来。
十一郎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对于后面的追兵完全不放在心上。梅六大约也看开了,此时竟还有心思趴在十一郎耳边说:“我看到你的那个小姐了,长得果真风华绝代,秀色天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明知不该,仍不免有些酸溜溜的。
事实上在听到红袖喊他姑爷的时候,她就上了心,到后来发生的一连串事让她更加确定他与那什么小姐关系不一般,因此在经过那一群女眷的时候,注意到红袖站在一女后面,而十一郎刚好与其擦身而过,她一时手痒顺手将那女子戴着的帷帽拔了开来,看到了下面的真容。
女子二十七八的年纪,五官精致如同雕刻,正如她所形容的那样美貌中透着贵气,端庄中有着妩媚,因为突发的状况而脸色苍白,却又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风韵。扪心自问,梅六虽然不想,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无论在姿色还是气质上都逊了对方一筹,毕竟有的东西是由优越的环境濡养而成,慢慢渗进骨子里,并不是靠单纯的努力便能形成。
“她姓萧,不是我的,也跟我没什么关系。”十一郎将面皮揣入怀中,对于她的评论不置可否,只是很认真地分辨。
听到他这样说,梅六莫名就高兴起来,不过没等她再说什么,马蹄声已至身后,同时夹杂着那个叫罗青的男人的喊声。
“十一……两位请留步!”一阵疾风刮过,高大的骏马已擦过两人身侧,挡在了前面。
“什么事?”十一郎抬头看向坐在马上的罗青,脸上又恢复了一惯的冷淡,就仿佛对方是一个陌生人般。
罗青跳下马,两步走近,毫不掩饰自己探究的目光,而后眼中露出一丝不确定,有些迟疑地问:“你是王十一?”十一郎与他年纪相若,已近而立,便是保养得再好,也不该是十七八岁的样子,除非又是一层假皮。
“是。”面对昔日的好友,十一郎并没表现出更多的热情。
“如何证明?”罗青紧接着质问。显然在发现身边的竟是一个假货之后,他不由得也杯弓蛇影起来。
“何须证明?”十一郎疑惑,而后懒得再理他,绕过挡路的人马就要继续往前走。
“喂,王十一,你不认识我了吗?”罗青也顾不得牵马,又追了上去。
“罗子矜。”十一郎淡淡吐出对方的名字,“你还有事?”
罗青微窒,乍然得知相伴多年的好友不过是人假冒而生起的满腔愤怒,疑惑,迷茫等情绪被这一问砸得零零碎碎,看着十一郎冷漠的脸,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而后是更大的愧疚,愧疚自己认贼作友多年竟无所觉,难怪好友不愿理他。他这却是自作多情,不知十一郎对谁都这样。
“十一郎,你要去哪儿?你武功这般好,既知周巽假冒你,为何不早点来戳穿他?”只是片刻的愣神,他便又亦步亦趋。
“我今日方始得知他未死。”十一郎只回答了第二个问题。当年他死里逃生,等在末世地里将养得能够下地动弹之时,出来最先找的就是“至友”周巽,却只找到一座孤坟,以及里面腐烂得看不清容貌的尸骨。
周巽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孤客,无父母亲友,住在与问剑斋相隔一座山梁的冷枫谷,有一侍童相伴。十一郎幼时与他相识,因两人年纪相差十多岁,加之对方谈吐不俗,见闻广博,又不吝在武学上相指导,故一直敬他如兄如师,却怎么也没想到有一日会被他在背后狠狠地插上一刀。
“那你这些年在哪里,为何不曾来找我?”周巽与十一郎交好,当年罗青自然见过,周巽的死讯他也是知道的,还曾随十一郎去拜祭过,谁知那时十一郎已被人李代桃僵。
“我在越者渡。”十一郎说了一个罕为人知的地名,然后别无它话。为什么不去找罗青?有了周巽的前车之鉴,他还怎敢重蹈覆辙,在他以为大仇得报之后,他便回了越者渡,欲将所有前尘皆抛却,包括曾经的朋友亲人。
罗青还待再问越者渡在哪里,一直安静听着他们说话的梅六突然开口:“去年你见到他,不是未曾认出?”语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讥讽。
“我去年什么时候见过十一郎?”罗青有些呆,一时竟没将那曾被他讥嘲过的丑脸男人与面前玉面秀容的十一郎联想在一起。他想不起,并不代表别人也想不起。
“你是那个折断宛儿手腕的人?”直到那人出声,其他人才发现刚才那个曾被十一郎赞过一句的沉稳男子竟也跟随在后。待十一郎和梅六同时转头向他看来时,他抱拳行了一礼,自我介绍道:“在下邓直。”
第三十二章 (4)
经他一提醒,罗青也想了起来,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指着十一郎结结巴巴地说:“你……你的脸……”
十一郎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变得光滑的脸,面无表情地道:“真的。”无论是中蛊前还是中蛊后,他都不屑于用东西掩盖自己的缺陷。如果不是怕吓到人,连斗笠都会省了。
“那上次……”难道上次在酒楼他刻意扮成那个丑样子?罗青有些想不通。
“也是真的。”十一郎还是回答得干脆简略,又不愿多言解释,于是让听的人不得不全速运转想像力,以便猜出他要表达的事实真相。
罗青被郁闷得差点吐出一口老血,恨不得揪住他逼他多说几个字,这让梅六不由得不生出一股优越感来,毕竟当初在归藏崖对面那高高的凌云柱顶,他还是愿意将自己成为帝皇蛊的原尾老老实实解释给她听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几个字几个字地吐。
“你们还跟着我干什么?想替他报仇?”十一郎话锋一转,问。
“报什么仇啊?我跟他又没交情,我识得的可是你十一郎,何况你也没怎么他。”罗青摆了摆手,不以为然地道:“我就觉得奇怪嘛,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他还一直是十七八岁的样子,只道你那什么冷月泣花魂的剑法有驻颜之功呢,原来竟是戴着人皮面具。不过,啊喂,十一郎,你们不是朋友吗,他为什么要扮成你的样子?对了,你的脸怎么回事?上次怎么会变得那样丑怪,是不是中了什么毒?你是怎么治好的,怎么看着还跟个少年崽似的,难道冷月泣花魂真能驻颜……”
听着耳边喋喋不休的问话,梅六终于确定这个外表看似风流倜傥且喜欢招蜂引蝶的男人其实就是个呆货,难怪连身边朋友换了人都看不出来。
大概是他的问题太多太杂,十一郎虽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但却也不知该从何回起,故而沉默不言。
罗青没有得到回应也不在意,仍旧自顾自地道:“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咱们这么多年没见,找个地方坐下来喝两杯吧。”
“去塞外。没空。”十一郎很干脆地拒绝。
“你去塞外做什么?反正我没事,跟你一起去好了。”罗青陪笑道。
因着这句话,十一郎终于正眼瞧他了,似乎有些诧异他什么时候变得像狗皮膏药一样,而后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他的心思,于是道:“你不必觉得愧疚,我不曾怪你。”
罗青确实是因为自己不带眼识人,竟将匪人作好友多年而愧疚不安,故而这样厚脸厚皮地贴上来,希望能补偿些什么,再不济也让自己心里好过些。如今被十一郎说破,他索性豁了开来,大大方方地拍板定了下来,“就这样说好了,我跟你们一起去。”说着,他转头看向悄然无声跟在旁边的邓直,“弯子,你去不去?”
“去。”邓直正对这突然冒出来的十一郎无比好奇,加上敬服他的身手,所以毫不犹豫地应下。
梅六听着他们的话却有些焦躁,她行动不变,事事皆由十一郎照料已够她羞耻懊恼,如今还要多两个男人看到她的狼狈,这无论如何也是不行的,故而不等十一郎说话,她已开口拒绝:“不行,你们不能跟我们一起去。”
罗青正如梅六所想骨子里是个呆货,打定了主意便不会去管别人高不高兴,愿不愿意,对于她的拒绝自然当成耳边风,但却也因此终于注意到她一直被十一郎背着这个事实,不由吃惊地对十一郎嚷道:“十一郎,这是你女人吗?怎么要你背着?我跟你说啊,这女人可不能这么宠……”
没想到会引来这么一番话,梅六只觉一股热气腾地直冲上头,恨不得掐死这个比女人还罗嗦还爱管闲事的男人。罗青却浑然不觉,尤在传授十一郎要怎么让女人服服帖帖的经验。
“咳咳!”对于他的没眼色连邓直都看不下去了,忙咳嗽打断,打圆场道:“王兄,不知这位姑娘身患何疾,我和子矜倒也认识几位小有名气的大夫,或可为两位引荐一二。”
罗青似乎永无休止的说话声嘎然而止,一双俊目又仔细地看了看梅六,这时才发现梅六的双腿以及腰部皆是绑在十一郎身上的,这明显就是怕身后人攀附不住而不得不添加的举措。他老脸一红,突然觉得自己的嘴真欠,忙补救地连声附和邓直,“是啊是啊,如果想找太医,我也能想办法。”
十一郎垂眼沉吟,似乎在考虑他们的建议,梅六生怕他会答应,抢先道:“不用,他们治不了我。”说着,她凑到十一郎耳边,带着些许乞求的味道说:“咱们别在其它地方耽误时间了,到时骨肉长合,也许便是姐夫和明昭先生联手也会束手无策呢。”若是只有他们俩,她是绝不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的,但是眼看着他就要被两个陌生男人拐走,可就顾不得什么面子里子的了。
大约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十一郎也就没有反对,对于打定主意要跟着的两人倒没像她那样坚决排斥。
“明昭先生是个什么东西,能跟御医比吗?”在罗青的观念中,皇帝是天下最有权势身份最尊贵的人,那么给他看病的人自然也是天下医术最好的,至于梅六口中提到的那两个默默无闻的人怎么能相比,故而出口颇不客气。
且不论明昭在草原上隆盛的威望,便是他对于黑宇殿的诸多帮助,就足以让女儿楼诸女对他敬重有加,此时听到罗青无礼的话语,梅六不由怒盈于胸,怒道:“你嘴真贱,不懂得尊重人的吗!御医算什么?你孤陋寡闻没听过明昭先生的名号,白隐总该知道吧?”
中原人喜欢给人取外号,像卿洵的孤煞,像十一郎的冷月葬花魂,像什么血手霸刀孤峰客等等,多由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