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别于脊柱应有的坚韧,触手所及仿是一片软泥,让人不敢用力。收回手,上面一片粘腻,显然血液已浸透了衣服。
她落地时并没被石头砸中,这样的伤究竟是怎么造成的,又为什么不告诉他,十一郎已无心去想,他只是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一种尖锐而剧烈的疼痛突然且迅速地侵袭了他的心脏,让他生起想毁坏一切的冲动。虽然只是短暂的一刻,却是自他被帝皇蛊进入身体以来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情绪。
片刻后,那层将情绪与感觉隔断的薄雾再次重聚,他看着怀中的女子,一股说不出的悲凉由心生起,却再激不起一丝波澜。然而他的身体却忠实地反应了他难以碰触的情绪,不可遏制地微微颤抖着。
他握住她的手,再次将内力送进她体内,小心翼翼地护住她的心脉,也护住受伤住的经脉,以防在之后的搬动中再次受损。
等他做完这一切时,子万他们也救出了奚言豫。奚言豫左手臂骨折,却没错开,子万找了根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长骨给他固定住了,问题不大。几人中,唯有梅六受伤最重。他们回来,见十一郎仍坐在原地没有动弹,而梅六也依然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先是有些惊讶,而后便若有所感。
“她怎么了?”最先开口问的竟然是纪十,子万讶然看了她一眼,显然有些想不通她们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腰受了伤。”十一郎没有看她,说出的话依然轻描淡写,然而将梅六抱起来的动作却极轻柔,仿佛在呵护自己珍爱之物。
纪十眉微皱,两步上前,想要揭开梅六的襦衫亲眼看看,却被十一郎迅速躲开。
“别碰她。”十一郎的语气极淡,然而射向纪十的目光却凶残狠厉如兽,饶是她胆大,也不由心中一憷,等回过神,他已背着梅六往通道一头走去。
见他这个样子,纪十哪里还猜不到梅六不妥,当下也急了,追着问:“菜菜怎么了?啊?十一郎哥哥,你告诉我啊!”她不觉间喊出了小时的称呼,倒是不敢再轻易去碰梅六。
子万和奚言豫对视一眼,怀着满腔疑惑,也跟了上去。
“腰骨尽碎。”再也站不起来了。十一郎沉声道,却将后面一句话咽了下去,顿了下,才接着道:“我会找人治好她。”哪怕是将帝皇蛊转入她体内。帝皇蛊有再生的力量,这是其他人所不清楚的。但是这个念头他不敢让其具体化,在真正施行成功之前。只要他稍一动念,体内的另一股意识必然会立即察觉,到时什么都做不成,只怕还会造成可怕的后果。
腰骨尽碎……纪十呆住,脑海中反复回响起这四个字,一时茫然。她想起小时会为受了欺负的她报仇也会给她梳好看头发的菜菜,想起看似娇媚其实率真重情的六姐,想起自恢复记忆以来自己对她的厌恶,刹那间她明白过来,她哪里是厌恶回头找她的菜菜,她厌恶的其实是变得面目全非的自己。不敢面对,所以宁可毁了。
“走吧,总有办法治好的。”子万突然握住她的手,低声道。
感觉到他轻柔却坚定的力道,纪十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手心已鲜血淋漓。她看了他一眼,首次没有因他的主动靠近与关切而心中窃喜。
“一定能治好的。有主子,有姐夫,还有明昭先生……能治好的。”她脸上悲凉一闪即逝,笑了笑,像是回应他的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子万摸了摸她的头,拉着停下的她继续走。
纪十唇颤抖了一下,又紧抿住,眼中湿意迅速干去。当初既然决定那样伤人,现在再来惺惺地悲伤难过又有什么意思。她既然做了,便不会再想要得到原谅。丧尽天良之事做尽,天总会罚她的。
受了梅六之事影响,一行人都无心说话,沉默地在坍塌的通道里走动,只偶尔无意踢到碎石发出声响,再没了之前奇怪的脚步声,也没了各种幻境。
大约走了一盏茶功夫,前面豁然宽敞,现出一个巨大的洞穴来。倒悬的石钟乳,粗糙的山壁,一切看起来原始得像是从没有人工开凿过。但是就在洞穴的正中,却有一个半人高的方形祭台,祭台上面,一块直径尺许长的圆形黑盘正静静地躺在上面,如同一块普通的黑铁。
前方无路。十一郎站定,淡漠地扫了一眼黑盘,丝毫没有上前看看是不是自己想要找的东西的意思。
注意到他双手抱着梅六,而奚言豫正摸着自己的断手,至于纪十……摸了摸鼻子,子万觉得除了自己,似乎已没有人再对那个疑似轮回盘更似废铁铊的东西感兴趣了。当然,受了这么多罪,不管那是什么,带走去唬那老女人是必须的。
放开纪十的手,确定再没有机关陷阱后,他大步走过去,探身就想把铁盘子拿起来。出乎意料的是,第一下竟然没拿动,反害得他差点趴倒在祭台上。
太丢人了。他啧了一声,神色却郑重起来,功聚右手。这次倒是轻轻松松地拿了起来,然而异变也同时发生。
就听一声轰隆巨响,众人脚下一阵颤抖,仿佛天眩地转般,整个洞穴都跟着转动起来。
“还来?”哪怕是子万泰山崩于前也不改色的性格,此时也不免惨叫出声,显然是厌烦极了这秘境的古怪。
十一郎只来得及用手护住梅六,待一切平静下来时,突然发现眼前一片光亮。眯了眯眼,等适应明朗的光线之后,他才看清身处的环境,神色不由一怔。
桐花镇?
第三十章 (2)
淡紫色带着斑点的梧桐花随风纷纷扬扬飘下,宽敞的青石街上散落着无数枯萎的,半枯萎的花朵,也有新鲜的承着露,却就这样被人的脚满不在乎地踩过。
桐花镇,十一郎记得这个地方,他和梅六当初从被囚禁出来之后曾经过这个地方,那时这个镇里的人仿佛都消失了一般,从镇头到镇尾只有一个老妪。如今,镇上人流熙熙攘攘,与怀中紧闭双眼似乎永远也再不会睁开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里是街心,他们凭空出现却并造成惊慌,那些人从他们身边擦过,谈生意的依旧谈生意,教训小孩的继续教训小孩,连街边玩耍的孩子也没受到任何影响。正是这样的正常,反而让人感到不正常。
“不会又是一个幻境吧?”子万心有忌惮地道。他们从石树下去,进入的是一个拥有琼楼玉宇恍若仙境般的地方,里面龙肝凤髓,仙果玉酿,人间不可见之物应有尽有,除了没有人外,凤鸣龙啸,麒麟奔走,各种传说中的神兽尽皆自由徜徉其间。如果他们自制力稍弱的话,只怕会忍不住大快朵颐,捕俘神兽,也许因此永远留在里面都未唯可知。
“这里我以前来过,那时没什么人。”十一郎没回答是还是不是,只是淡淡陈述一件事实。他自己都分不清什么是幻什么是真,哪里还能为别人分解。
“先找个地区住下吧。”久未开口的奚言豫说,并不是他想出头,实在是他现在这个形象,手臂上绑着一根白骨,怎么看怎么奇怪。
众人都被幻境折腾得身心俱疲,加上梅六又昏迷不醒,哪怕眼前是龙潭虎穴,想必他们也会想办法歇上一歇,何况不过是一个祥和安宁的小镇。
桐花镇有客栈,客栈的小二和掌柜还很热情,房客也不少,几人只要到了三间房。这还是掌柜左腾右挪弄出来的。
“她跟我住。”十一郎不容辩驳地说,不待众人反应,已先抱着梅六住进了一间窗外飘着梧桐花的房间。
纪十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没有任何反应。
子万拍她的肩,说:“你住楼上那间,我和奚言兄一间。”说完,转头让掌柜在房间另加一张床。
如果是平时,纪十必然会想到子万喜欢男人这事上去,拼死也要跟他住一间,但是此时她却只是嗯了声,便拉住小二问哪里有医馆。奚言豫耳朵立即竖了起来,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纪十肯定不是为他问的,所以还是自己弄清楚比较好。
他们三人身上带的吃的都没掉,所以虽然被困了几天,在吃喝上倒没亏着,因此此时只想找张软软的床铺大睡一通。不过在休息前,子万还有事要探听。
“几位想必是第一次落到这儿来吧。”听到子万的问话,掌柜呵呵笑了起来,竟是一下子便指出了他们的来因。
子万微笑不语,心里却是咯噔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只是问一下这桐花镇位处何方,周边有哪些大城,便被对方猜中了来历,如果不是对方消息灵通会掐能算,那唯一的理由便是他们的情况在桐花镇很常见,这也解释了路人平淡的反应。
“离桐花镇最近的大城是蔚城,坐马车的话两日能到。”掌柜说,“不过我们桐花镇的人很少与周边城市来往。”说到这,他笑了一下,意味深长。
“为何?我看贵镇人来人往,客商云集,难道都是你们镇上人?”子万脸上露出惊讶之色,眼角余光却瞟到纪十和奚言豫一先一后走出客栈。大概猜到他们去哪里,他也没多问。
“自然不是,不过他们与客人一样,客人是怎么来的,他们也是怎么来的。”掌柜说。这时有人进来,小二又正在给坐在大堂里的客人点菜,他于是歉意地冲子万拱了拱手,然后走过去接待新客。
子万摸了摸鼻子,决定先回房睡一觉再说。路上恰巧碰到开门出来的十一郎,于是问:“十一兄,梅六姑娘情况怎么样?”
“尚未醒。”十一郎不冷不热地应,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无性命之尤。”语罢,就要往前走去。
“纪小十已经去寻大夫去了。”子万忙道,怕他也是去医馆。
十一郎微微颔首,但脚步却丝毫没停,子万心中疑惑,却也不好再问,只能抛到一边,回了房。直到躺在柔软的床上,他仍有些恍惚,弄不清现在所经历的一切究竟是不是梦。
十一郎并不是找大夫,而是去吩咐小二熬些清粥来。梅六多日未进米水,又骨伤失血,昏迷只怕倒有大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个。何况她胃中空乏,到时大夫看了,熬了药也需有点东西垫底。
亲眼看着厨子另外用沙锅将粥熬上,他才打了热水回到房间。梅六平躺在床上,外衣已被褪去,但头发脸手上皆沾满了尘土,即便是旁人看着也会觉得不舒服,遑论她本人。
十一郎细细给她将脸手和头发都拭了一遍,才换水擦拭身上。就算两人没有那一段时间的关系,此时的他也不会有所顾忌,何况两人早已有夫妻之实。
衣裳尽去,梅六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便显露了出来,有新鲜的,也有陈旧的,满布在她玲珑的娇躯上显得触目惊心。十一郎记忆中梅六身上是有些不明显的疤痕,但绝没有这么多这么明显,显然很多都是两人分开后才添的。他的目光在她左手腕的位置停了下,上面取蛊的痕迹尤在,印证着两人那一段畸形的过往以及如今畸形的他。
迅速地擦拭了前面,又换了水,十一郎这才将梅六轻柔地翻转过来,第一次看清她后腰上的伤。稀烂的肌肉,暴出的筋肉骨膜,间中可见到碎裂的白色骨渣。究竟是由外力造成肌肉破裂,还是断裂碎烂的骨头渣子由里面刺破皮肤,已分不清楚。
这样的伤……十一郎的手顿了下,竟有一瞬间不知该要怎么处理,如果不是曾用内力将此处经脉护住,他恐怕连动都不敢动,以免造成更大的损害。
就在这时,叩门声响起,外面传来纪十的说话声。
“十一郎哥哥,我请大夫来了。”
第三十章 (3)
十一郎用被子盖住梅六腰以下的位置,又用衣服遮了伤口上面裸露出来的背脊,这次打开门。
大夫是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当他看到伤口时,几乎连脉都不摸便要转身离开。
“腰脊骨烂成这样怎么还能活着,你们收拾收拾准备后事吧。”在纪十拦下他的时候,老人摇着头说。
“大夫爷爷,她还活着,你给她看看吧。哪怕是止止血,包扎一下也好。”纪十拖着老大夫不肯让走,可怜兮兮地哀求道。在看到伤势之后,她也没指望这个小地区的大夫能治好梅六,但能处理一下也是好的。
她脸圆人小,又是这样一副不顾脸皮的作态,老大夫不免由其想到自己爱娇耍赖的孙女,不由叹口气,转了回来。先给梅六探了探脉,发现脉虽弱,却很稳,倒是吃了一惊,神色也跟着认真起来。
不止一眼可见的外伤,靠近后脊的两肾也有损伤。过了许久,在指挥着十一郎清洗干净伤口,上了些止血消炎的草药,又用绷带包扎好之后,开了两张方子,便摇着头走了。在他看来,就算暂时死不了,也不过是拖命而已。因此开的方子里除了止血养肾的药外,最多的还是培元益气之物。
纪十送老大夫出去,便没再回来。这时粥也熬好了,小二送过来,十一郎想办法慢慢喂梅六吃下去,她脸色终于好看了一点。怕压住伤口,只能让她俯卧,用被子轻轻盖上,他准备去抓药,这才发现方子不在,显然是被纪十拿去了。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明净的天空,以及不时飘落一两朵的紫蓝色梧桐花,心中隐隐有些暴躁,有一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催促他杀了梅六,杀了这个能唤起他情绪的人,杀了子万和奚言豫这两个让他感到威胁的人,杀了纪十,将她身上的灵蛇皇夺过来。
最开始这种杀意只针对着奚言豫和子万,被他强行压下了。直至后来灵蛇皇的出现,以及梅六受伤对他形成的影响使得这种杀意扩大,并加深,让他不得不分出大部分的精力去压制。他很清楚,他本人是不想杀他们四人的。又或者说,他并不愿意轻易杀人。
事实上,当初在记忆全部恢复之后,十一郎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异常。他无师自通地拥有了大量关于蛊的知识,也忆起失去意识期间所做过的非人该为之事,以及体内对强大力量的异常渴望。他如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自己为了吸引和夺取别人身上的蛊虫无所不用其极,手段血腥残忍,他也能感觉到在吸收别的蛊虫力量以及见血时所产生的暴戾、兴奋、征服快感,却又明确地知道那些感情不属于自己。在见到梅六出现,母亲还活着时,他觉得自己本该欢喜激动,然而这些情绪却没出现。他看着她们,如同陌生人,理智让他说出该说的话,做出该做的事,情绪却波澜不起。从那个时候起,又或者更早时候,他便知道,他已不是他。更确切地说是,他的本性被压制,帝皇蛊的性格占着主导地位。
只是,当洞悉了这一切之后,生而为人又怎会甘心让一只蛊虫控制住自己。因此,自进入秘境之后,他一直在试图将蛊性压下甚至消除。然蛊性是通过他自己的意识表现出来的,除非是像杀戮亲友这样太过明显的怪戾念头,否则实在难以分别,因此除了克制杀戮外,实在是成效不显。直到梅六受伤,那片刻的剧烈心疼不仅让他感觉到了真实的自己,也让体内的帝皇蛊感应到危机。
他知道只要自己一个疏忽大意,恐怕就会伸手拧断梅六的脖子。这是决不容许发生的……想到此,十一郎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右手悄然按上心脏,一股内力探入,然而片刻后手便被弹开,同时喉咙一甜,嘴角溢出一抹鲜血。他抬手擦去,除了脸色微白外,神色平静如常。
这是意料中的事。如果能这么轻易地除去它,他又何至于落到此等境地。但是这却是他给它的警告,逼得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
微微垂眸,感觉到心中的杀意果真平复下来,他才转身回到床边。
梅六静静地趴在那里,仍没有醒的迹象。十一郎伸手给她把被子往上扯了扯,然后拉了张椅子就在旁边坐下,闭上眼静静地养神。
没过多久,纪十便端着煎好的药走了进来。
“大姐夫姓剑,名厚南,医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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