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一个是牵肠挂肚了几十年的亲生女儿,是人都知道要怎么选择。
晚风轻拂,带着不远处山溪中的水凉,还有绿叶熏草的清香,却翻搅得人心中燥热烦乱难当。
“六姐,你要走吗?”看着在灯笼光影下透出难言苍凉的窈窕背影,纪十不自觉摸了摸乖乖窝在自己胸口的小金,也说不上是否后悔方才没让它去咬那个女人一口。大约是因为幼时的记忆,对于罗刹夫人她本来充满了仰慕与崇拜,然而这些多余的感情全在这一夜化为灰烬,不是因为一场致命的晚宴,而是为着她在她面前抢走了老依诺。
梅六受到的打击似乎比她还要大,直唤了几声才回过神来,她不得不又将话重复了一遍。
“我想再见十一郎一面。”梅六低声道。她也不知道自己见了那个人要做什么,只是总觉得就这样走了不会甘心。
第二十五章 (2)
“什么时候?现在?”纪十月眉微不可察地一皱。
“嗯。”梅六站了起来。念头一起,便再难压制,她竟觉得多一刻也不能再等。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你忘了刚刚那个婢女的话,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纪十提高声音道,却并没有拦阻,眼睁睁看着那个纤秀的身影走过院子中央。
梅六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声音平静地道:“想要找总是能找到的。”至于危险,这些年她生死悬于一线的次数难道还少了?
纪十没有再说话,只是目光一瞬间变得黯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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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桑梓妮,是布坡镇最美丽的姑娘,自十二岁开始喜欢偷看她的男子从镇头能排到镇尾。那个时候她的阿嬷并不是叫老依诺,而是远近闻名的仙娘卡依诺晴,是她记忆中最美丽的女人。她的阿帕是阿坡族的第一勇士桑西,在她出生之前带领族中勇士按一张先祖遗传下的古地图残卷进娘娘山寻找一处据说可令全族强大的秘境,没有回来。
对于从来没有体会过阿帕强壮臂膀的她来说,没有阿帕并不是一件特别让人难以忍受的事,而阿嬷才是她十几年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阿嬷的疼爱和保护下,她活泼,快乐,无忧无虑,享受少年们的爱慕和女孩们的嫉妒。在经过几夜的“郑重”思索之后,她甚至已做出了在十五岁生辰过后就允许族中最强壮的少年勇士阿威每天送花给自己。然后在来年三月三的时候,他就能拉着她的手,对她唱最动人的情歌了。
那时候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包括少女小小的矜持与傲娇。然而那样平静却多彩的生活却在她拟定的梦想开始的十五岁那一年被只喜欢藏在阴暗地方偷看她的丑蛤蟆给搅成了一团散发着糜烂香味的腐泥。
她和族里以及镇上的少女们都很讨厌而且瞧不起那个大肚子,大嘴巴,无论长相还是笑声都像蛤蟆的男人,而他似乎也有自知之明,从来不敢接近她们,只是缩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将一种也许可称为虔诚又或者倾慕的目光落在她们身上。直到落进他的手中,小小年纪的她才真正意识到他的可怕。他用自己的身体做蛊瓮,以少女的精气血为养分喂养体内的蛊虫。她亲眼看到他将一个少女吸成人干,并绝望地认定自己也会那样死去。
也许是幸运,那样可怕的结局最终并没有落在她身上。她被救了,救她的是一位京城来客,白发艳骨的天香宴主莫一心。莫一心带她回天香宴,教她武功,教她媚术,教她杀人,给她穿最美的衣服,吃最好的食物,让天香宴所有人都听她的。莫一心对她很好,只是不准她见阿嬷,甚至以阿嬷的性命逼她立下毒誓,有生之年不得相见,不得探询。尽管发誓时她留了个小小的心眼,状似无意地增添了几个字,不着痕迹地改成了不得前往相见,不得派人探询。
尽管在莫一心还活着的时候她不敢轻举妄动,但心里始终抱着小小的希望,也许有一天阿嬷找到了她,又或者有人在她面前提到阿嬷的事,那样便不能算是违誓。后来莫一心死后,她又结识了钟霆和王七杀。王七杀心中唯剑无尘,钟霆却是一个阴戾专执且不择手段的人,因为这个对她有着非同一般感情的人的存在,她更加不敢让已沉掩了多年再无人知的过去暴露在人前,将阿嬷陷于危险之中。谁知这一忍耐,竟然就是数十年,到后来她甚至不敢去想阿嬷是否还活着。
“上天见怜……”手轻轻摸上老依诺瘦削丑恶却无比祥和的睡脸,罗刹夫人无声泣语,究竟吃了多少苦才会让母亲脸上再找不到分毫旧时美丽的影子?然能在有生之年,母女得以重逢,却又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因此她心里一时酸痛不已一时又欢喜无限,其中滋味实在复杂难言。
“夫人,那梅姓姑娘去寻公子了,是否要阻拦?”门外传来刻意压低声音的女子询问。
“是吗?”罗刹夫人垂下眉眼,脸上神情一瞬间变得淡漠,她为老依诺掖了掖被角,然后站起往外走去。
门开,又无声地关上,如绽放扶桑的火红裙摆在廊下光润的青玉石面上停下,洒下一片耀眼风华。
“才多大一会儿?怎么说都是女儿楼出来的人,这般容易被你们探查出她的行踪与目的……莫不是她太过无能,还是你们长本事了?”女儿楼在隐踪暗杀刺探情报这一领域里出类拔萃,故而有此疑问。
那侍婢微微上前,在罗刹夫人耳边低声说了句话,罗刹夫人一愣,而后眼中露出异样的光芒。
“如此,那便拿下,再请公子来一趟。”她淡淡一笑,悠然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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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六从客院出去,并没有挨着院子搜寻,而是通过对整座庄园的布局判断出十一郎最有可能在的院落,才按着那个方向潜行过去。
她自然不会认为那个侍婢临走之前的警告是虚言恐吓,因此分外小心。无声无息地穿过了三个庭院,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人,桔黄的灯笼构勒出了整座庄园的轮廓,既显得辉煌华美,却又让人越发感到安静得诡异。
梅六无端地想起了当初与十一郎刚脱离囚禁时经过的桐花镇,这个白日里看着并无异常的庄园竟然让她感到了同样的气息。但是她知道在这一片灯火通明下面有十一郎,有纪十子万他们,还有罗刹夫人以及她的侍婢侍卫,也许还有打理庄园的仆人们,这里并不只是她一人。
她稳了稳神,将那种让人发憷的感觉压下,悄然跃下藏身的檐角,落在一片青桃的暗影中。她在檐下观察了许久,确定了桃林里没有危险才下来。脚一沾地,没敢停留,迅速往桃林另一边的院墙而去。
只要穿过这个院子,过去便是整座庄园的中心建筑群。依罗刹夫人对十一郎的疼爱,断然不会让他住到其他院子里去。就算她判断错了,大不了再回头挨着找罢了。
第二十五章 (3)
刚走到桃林中间,梅六脚步微滞,抬头往上看去。天上有月,圆圆的月,明净皎洁,与地上的灯火光华相映,一个又一个小孩拳头大的青疙瘩垂在浓密的叶片下,隐隐绰绰。不知什么时候起雾了,悄悄地浸进树梢枝隙,仿佛为月娘披上了一层轻纱,平添了一分神秘的风华。
她心中一惊,不是为那突如其来的雾气,而是为那轮天上的圆月。如果她记得没错,此日是四月初五,怎么可能是圆月?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一股危机感油然而生,她不敢再停,展开身法向桃树林外奔去。
雾越来越浓,只是几息的功夫,已将月亮遮掩住,只剩下一团苍白黯淡的轮廓,以及如鬼怪般张牙舞爪的桃树枝。
梅六没奔出两步,就觉一阵天眩地转,嘭地一下倒在了地上。再次醒来,最先感觉到灼目的灯光,然后才是微凉的风以及若有若无,但绝对不止一个的人气。
她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双穿着月白底绣大红牡丹的绣鞋,然后是一双天青色素锦靴子……她蓦然抬起头,顺着那双天青色靴子往上,对上一双淡漠的眼。
她动了动,这时才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缚,正侧倒在地上,而那个人却隔着五步远就这样看着。一瞬间,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变得远去,她的眼中心上只剩下那一双淡漠得可使人血液凝固的双眼。
张了张嘴,她好容易才发出声音,然而喉咙像是含着一块麻核,说出的话沙哑难辨:“你……想要我死吗?”直到这个时候她才赫然发现,自己那样执着地想要再见他一面,不过是想问这么一句话。
是因为那一段迷失神智的不堪过往,所以他想要她死吗?罗刹夫人能够那样果断地想要致他们于死地,也是因为他完全不在乎吧。这个认知仿佛有一根绳子在绞着她的心,让她生出心灰意冷的念头,想着只要他当面承认他是这样想的,她便从此死心,再不纠缠于他。
听到她的问话,十一郎平静的眼神没起丝毫波澜,让人想为他找借口说不知道晚上的事都难。他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不闪不避,淡然道:“你的死活与我何干?”
梅六脑子一轰,耳朵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再也听不见声音,眼睛兀自瞪得大大的,却什么也看不见,包括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她恍惚间似乎看到那个身骑白马的青衣少年纵蹄踏花,穿入樱林深处,越行越远。天高云阔,樱如霞蔚,却只剩一片空寂。
直到一阵剧烈的摇晃,梅六才从那五官闭觉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她茫然回过神,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被人扶着站了起来,而那个吐出绝情话语的男人果然如之前幻觉中看到的白衣少年一样,已然不见踪影。站在她正对面的是红衣如火的罗刹夫人,面纱遮掩下,一双妙目正充满兴味地打量着她。
手脚仍然被缚着,一个侍女站在旁边支撑着她。梅六闭了闭眼,意外地发现自己情绪出乎寻常的平静,也许放下那个人并不是如想像中那样难。
“怎么说我也相助过令郎,这便是夫人的待客之道么?”她开口嘲讽。
罗刹夫人眼中媚波荡漾,并没有因她的话而出现任何负面情绪,只是轻飘飘地瞟了一眼她的身后,笑道:“之前得罪,我本想着明日补偿各位,不料六姑娘竟是等不了,想要去找小儿。这原也没什么,深更半夜的,孤男寡女,吃亏的总不会是男子,丫头们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不想十姑娘与你姐妹情深,怕姑娘走差行错,特特地来知会了我们一声,这样我们总是不能不理会的。”她缓缓而谈,倒真不像将这事放在心上一般,只是却并不叫人松绑。
一番话入耳,梅六只觉可笑无比,于是她脸上当真露出了不以为然的冷笑。她不相信纪十会这样做,也不认为她有这样做的必要。循着罗刹夫人的目光,她回头看去,赫然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众人暂居的客院,而纪十子万以及奚言豫三人正零零落落地分散在不远处,像是看戏,又像是在与罗刹夫人对峙。
“小十儿,别担心,我不会信她的话。”她刻意拔高了声音,冲着纪十道,想要以此证实自己对她的信任,却没想过为什么纪十会眼睁睁看着她被缚被辱。
“为什么不信?”纪十从阴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脸上挂着甜美的笑,一如以往那般娇憨可爱。“本来就是我去报信的。”
梅六脸上温柔的笑僵住,她张了张嘴,想说别开这种玩笑,却终于没说出来,有的事只要稍稍用心一想,答案自然在那里,想要自欺欺人都不行。好一会儿她才低声问:“为什么?”
“我只是担心你受到伤害啊,六姐。”纪十依然笑得天真无邪,但是在场所有人没有一个人再会相信她是无害的。
在十一郎说出那句话之后,梅六以为再也没有东西能再让她伤心,然而此刻她却感到一股剧痛从原以为已经冰冻住的心底翻腾起来,连原该已平息的疼痛也似乎被唤醒了过来,让她眼前一片白茫。
“那多谢你了。”她垂下眼睑,听到自己这样说,然后站直身体,紧绷的背脊下意识挺得直直的,仿佛永远也不会弯下。
“莫非夫人想一直这样绑着梅六?”凭着之前的印象,她看向罗刹夫人所在的位置,眼中却没映进那个活得像火焰一样放肆而热烈,让她羡慕却再也不会敬仰的妇人。
猗猗绿竹,清清其华,纤姿秀态,碧心无瑕。那一瞬间,不止与她相对的罗刹夫人,还有扶着并同时挟制她的侍婢,以及子万几人都感到了她的改变。
竹本空心,因着无心,所以柔韧难折。梅六昂然站在院子中心,圆月皎洁的冷光将她笼罩其间,即便被绑缚着,也丝毫不减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泠泠风致。
第二十五章 (4)
罗刹夫人眸中掠过一抹欣赏,嘴里却道:“六姑娘既然不喜欢此处,那便换一处地方,想必各位朋友都没意见吧。”说这句话时,她的目光刻意看了眼纪十,纪十别开眼,什么都没说。
“没什么事我就去睡了。”奚言豫打了个呵欠,兴味索然地转身就走。大半夜被吵起来看了这么一出戏,他与梅六他们本没什么关系,哪里会去关心谁死谁活,谁无情谁又背离。
子万摸了摸鼻子,觉得这事完全属于别人的家务事,与自己没什么相干,于是随意拱了拱手,无多话地走了,临去前并没看纪十一眼。
罗刹夫人摆了摆手,一个侍婢走上前,与之前的那位一起将梅六带出了客院。
“也许你有背叛她的理由,但我不喜欢你,所以你最好不要再接近我的母亲。”莲步轻移,裙下生花,罗刹夫人来至仍面无表情站在面地的纪十,微微倾身在她耳边低声道。
一股夜来香的味道扑进鼻中,纪十脸上蓦然漾起甜甜的笑,“姐姐不知道吗,阿嬷收我为干女儿了,哪有女儿疏远母亲的道理。”说到这,她顿了一下,而后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对了,我倒忘记了姐姐原就是这样的,一走就是数十年,只管自己在外面逍遥快活,哪里去理会老母在家思女成狂,以至神智失常,疯癫痴茫。”
如果说那一声姐姐叫得罗刹夫人一阵倒胃的话,那么后面的话便是剜心的钝刀子,让她脸上轻快而讥讽的笑容消失殆尽。她并不是肯轻易吃亏的主,但独独这件事她无法亦不能反驳,甚至稍生辩解之心都会觉得罪恶。长长的眼睫微垂,她后退一步,冷冷道:“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你好自为知。”
看着甩袖而去的妇人,纪十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嘲意的笑,转眼变成倔强。人群散去,院子里只剩下她一人,夜风微凉,让她浮躁的心平复下来,却丝毫没感觉到报复的快感。在天彻庄的这些年,她为有一立足之地,早已养成了有恩未必报,有怨却必然要偿的心性,哪怕报复之事并不会让她产生愉悦的情绪,她仍照行无误。
目光不自觉落向仍亮着灯的子万房间,她紧了紧拳头,心知这样一来自己在他心中只怕更加可恶了。但是她并没有后悔的念头,她本来便是这样的人,绝不会为了任何人改变,哪怕再喜欢对方。
想到此,她走过去轻叩了下那透出光亮的窗。
“何事?”里面传来子万冷淡的询问,窗没有开,显然他清楚是谁。
闻问,纪十垂眼发了会儿怔,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要做什么,于是又沉默地转身走了。子万听到她离开的声音,微感意外,但终究没有多做理会。对于纪十阴了梅六一把这事,他自然不会没有一点想法,但他毕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梅六又没生命危险,他犯不着为她强出头去责骂训斥纪十,而且也没那资格。不过经此一事,他对纪十又多了几分反感和清醒的认识,因占了她身子而产生的愧疚不觉间转成了深深的警惕。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女子,断然是不肯轻易吃亏的。
揉了揉发紧的额角,子万突然觉得自己的未来堪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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