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吗?从醒来后心里一直隐隐约约有所察觉的东西在这一刻变得分外明显起来,让她想忽视都不行。是他吧。恢复了神智,也许还恢复了记忆,然后独自离开了?
他走了。有的事情并不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去确定,她知道他走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她能感觉到身体里一直牵系着两人,无论离得多远都能让他找到她的东西消失了,以前从来没察觉过,竟要到完全失去才发现它的存在。
可是,为什么不等她?为什么不等她……
身体慢慢下滑,直到水将头完全淹没,乌黑的头发飘浮在水面上,如散开的墨,又似柔亮的青缎。只有一只泛着雪瓷光泽的纤长手臂攀附在黄褐色的桶边上,皓腕半段缠缚着棉白的布带,深红的血痕映在上面,艳得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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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窗外的春蕾绽开第一朵的时候,梅六在诌县已经住够了三月,天空虽然仍时不时飘下几片碎雪,却早已不能在屋顶街道上留下痕迹。
梅六把大毛的衣服当了,只留下一件薄绵披风,又置了两身春衫,收拾成一个小包袱,然后到牲畜行买了匹健壮的大黑驴,挑了个春光明媚的早上骑着慢悠悠回转南边。
在十一郎失踪的最初一个月,她找遍了四围的城镇乡野,虽明知他不会回来,心里仍不免抱着一线希望,没敢离开诌县。直到有一天,她在途中遇到一对年轻男女,亲眼目睹了一幕真实的痴情女子负心汉戏码,若有所悟,从那日后便停止了寻找十一郎的行为。
时隔许久,她仍记得那女子泪痕满面地苦苦哀求,憔悴却不掩丽色的脸上所流露出的绝望和卑微,还有男人的无动于衷,甩袖而去。也仍记得那一刻自己的愤怒,以及紧接而来的悚然心惊。回想自与十一郎重逢后的种种,竟觉得自己的表现与那女子几分相似,那样的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甚至下意识地改变了自己一贯的行事风格;那样的软弱拙笨,拙笨得不像女儿楼的梅六。
停止寻找,并非决意放弃十一郎,也并不认为十一郎与那个男人有何相同。她只是觉得趁着大雪封路,该把这事晾一晾,晾一晾自己沸腾急迫的感情,也晾一晾那状况不明的十一郎。
其实冷静下来很容易就能想到,如果他恢复了记忆,必然会回到越者渡。即便没有恢复,以他的功力,这世上也罕有人能伤他。
十一郎和纪十皆下落不明,再去罪恶之城已毫无意义,自然是再回南方去。女儿楼的势力大不如前,打探江湖中明暗势力动向容易,但在找人上就有些不够用了。这是从寻找纪十一事上所体悟出来的。分别时纪十仍昏迷不醒,若子万有意隐匿,要找到他们只怕比找十一郎还难。因此,她索性将此事也一并放下了。看那子万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纪十既然救过他的命,他总不至于弃她不顾。
前前后后想得通透后,梅六硬是捺着性子在诌县呆住了三个月,直到春暖花开才动身。
大叫驴有不少坏脾气。除了总是不时地停下来,啃树枝上的嫩芽,啃地上刚冒出头的草叶。在看到比它高大健壮的骏马跑过时,还会惹人讨厌地跑过去呃啊呃啊地挑衅。如果不是驴背上侧着个花朵儿般的姑娘,只怕不知要挨多少抽打了。
一向脾气有些急躁的梅六在经过一个冬天之后,似乎变得充满了耐性。她纵容着大叫驴的一切坏习惯,甚至在它惹祸之后笑眯眯地跟人赔礼道歉。于是十天的路程,生生让她走出了二十天来,同时,骑着大黑驴的美人梅六姑娘的名头也叫了出去。既然她找不到纪十和子万,那么让他们来找她也是一样的。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她也打探到了不少消息。
比如闻所未闻的帝皇蛊。
第二十一章 (4)
什么是帝皇蛊,如果是三个月前问这话,可能没几个人能回答,但是现在是个路人都能为你侃出一大堆秘辛来。
据说,得帝皇蛊者不禁能使人平空增加一甲子功力,以后修习内力也能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据说,帝皇蛊可使丑容变美,美人驻颜,返老还童,医死人肉白骨;据说帝皇蛊炼制条件极苛,天时地利人和机运缺一不可,千百年难成一例;据说,帝皇蛊……
“简直是万能神药。”梅六想。
从诌县走到繇庄,再从繇庄走到抚安,越接近南方,帝皇蛊的传言越盛嚣尘上,连联系上女儿楼暗线,得到的也是这方面的消息。帝皇蛊究竟有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奇没人知道,可以肯定的是,想要得到它的人很多。梅六虽然没有什么兴趣,但看到四面八方的人都汇聚向阔青山,而自己又恰好顺路的时候,便觉得去看一下热闹也无妨。
“别看那些正道人士口口声声说为了诛杀魔头,当人都傻的么,其实还不是冲着帝皇蛊来的。”一个被大叫驴咬了马尾巴的无名派门徒说。
那个时候梅六才知道帝皇蛊是在一个少年的身上,只是那少年性情暴戾好杀,且手段残酷狠辣,惹得江湖中自诩正义的人士闻风而动,聚集在一起,誓言为武林除害。当然,如果帝皇蛊的存在没流传出来的话,他们或者能更显得义正词严一些。
阔青山位于道南府与紫云府交界处,是晋南第一山,山势雄峻,风光绮丽,响誉天下的归藏寺便位于其中。只是此时归藏寺山门紧闭,不仅拒绝路过的各路人马入内,连虔诚而来的香客也被拒于门外,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作派。
“既然帝皇蛊是在人的身上,这么多人大张旗鼓地来,那人就不会闻风而逃,难道还傻乎乎在这里等吗?”看着阔青山连绵起伏的山脉以及新绿与苍翠相杂的原始森林,梅六不无疑惑地问。
“看到没,那里——”被询问的仍然是那个无名派门徒,他显然也很乐意在美人面前表现出一副消息灵通的样子。“那是阔青山最有名的凌云柱,就算轻功绝顶好的人要是不借助外物也没法子爬上爬下。原来是有两根铁索把它和归藏峰连一块儿,给归藏寺里的弟子练习轻功用来的。”
两人站在离山脚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顺着他指的方向,就在归藏寺所在山峰的后方,一座光秃秃寸草不生的石柱直插云霄。
“他们用金蚕蛊王引那个人上凌云柱,然后斩断连接两峰的铁索,将人困在上面。蛊皇对蛊王,哎哟俺娘的乖乖,这些人真想得出来这么妙的法子,要是皇帝老儿知道哪里有人擅自称王,还不挥兵杀将过去。杀!杀!杀……嗬!嗬……”想到战场厮杀,他不由一阵热血沸腾,拿起自己的剑,就这样带着鞘嘿嘿哈哈一通乱砍,真砍得去年的枯草飘飞,树枝折断,引来无数白眼。
梅六低头抚额,悄然拽慢了驴子,那门徒正幻想着自己骑马征战沙场,也没留意,两人自然而然便分开了。本是萍水相逢,分别自也不必过于刻意不舍留连。
“蛊性吞噬。炼蛊的最基本方式是将不同的毒物置于同一容器里,由其互相厮杀吞噬,最后余下的那个便是蛊。因此蛊的本性便是吞噬。”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男人带笑的声音,梅六只觉耳熟无比,回头看去,脸上不由露出惊讶之色。
“子万公子?”她下意识地往他旁边以及身后看去,却并没找到自己牵挂的人。
说话之人正是子万。子万在侑人谷花了不少时间帮侑人清理花湖,一担担湖泥从水穴中挑出来,人们才发现那些没有泥质密的东西竟然是腐烂的血肉,其中还有不少人兽的骨骼以及以前侑人留下的水袋锈刀等物。
对于侑人来说,那几日是希望中蕴含着无尽绝望与悲伤。希望自是因为随着湖泥的清除已有水开始在往外渗,而绝望与悲伤……人们在担出来的湖泥中寻找着自己失踪亲人的遗物,以及有可能是任何一个勇士的骨骼,然后将他们葬在山谷最高处,继续勇士护卫族民的使命。哀哀的痛哭与长嗥整日整日响彻山谷。
数天后,在所有族民,包括老人与小孩的共同努力下,湖中血肉腐泥以及雪叶玉琉璃密织的根茎被彻底清除干净。一股清泉如同人们长久压抑后突然爆发的情绪那样澎湃汹涌而出,将留在最后的子万与乌海冲出了水穴。在开春之前,侑人干涸了多年的土地终于得到了水的滋润。从那日起,并非本族之人的子万被全体侑人正式奉上了怒克图大人的位置。
对于此,子万并不在意,但在他离开之前,老哈依呶却突然提出要将自己的本事全数传授给他。她并不是征询又或者商量,而是几乎算得上强制性地迫使子万接受。对于固执的老人,子万一向没什么应付经验,因此不得不在侑人部落又多呆了几个月,直到来年他们春播开始,油菜花开遍山野才得以离开。
出了侑人山林,他并没有回奢香城,缠在身上因找不到主人而脾气日趋狂化的小金逼得他不得不再次踏入中原,尽管他并没想好要怎么去面对那个丫头。同时,他也想去拜访拜访奚言家,那个他无缘的岳丈大人。然而一进入中原便听到帝皇蛊的消息,对于控蛊之人来说这是无与伦比的诱惑,他怎么肯错过,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梅六。
“梅六姑娘,你无事便好。”上次三人受袭分开,都在各种逃命顾不上彼此,他运气好抓到了奚言少华当人质,因此一直也不是如何担心梅六有什么事。虽然后来奚言少华逃走了,但他认定以那个小少爷的白痴程度,想要走出西南山林是不可能的,所以也没多理会。如今亲眼看见梅六无事,就算是在预料中,他还是觉得挺高兴的。
第二十一章 (5)
当然,看到梅六,自然而然便会想起纪十,不过看眼前女子左右探看以及流露出失望的眼神可以知道,她也不知道那丫头跑哪里去了。
“子万公子,小十儿呢?”他这边刚转过念头,梅六已问了起来。
子万干咳一声,心里颇觉尴尬,不过这定然是不能让人看出来的,因此梅六眼中所见的仍然是个优雅贵公子温文有礼甚至还带着点诚挚的微笑,“纪……咳……纪姑娘身上尸蛊已解,比我先回中原。”
听到纪十已无恙,梅六悬吊着的心落下了一半,另外一半自然是十一郎。她们姐妹长年分开的时间多,都早已习惯了,因此也不再多问。
“子万公子对帝皇蛊也感兴趣?”因为子万是步行上山,她也从驴背上跳下来,牵着慢慢走。
子万微微一笑,目光落向那高高耸立的白色峰柱,眼里有着毫不遮掩的期待神色。“帝皇蛊极难炼制,更难捕捉,唯一能够确定的成功例子还是千年前的西域黑巫沙陀,但相关记载几乎没有,如今有关于帝皇蛊各种神奇之处的说法都是传言,究竟如何还有待考证。不过,总是让人期待的,不是吗?”
是啊,无论是增加内力,还是驻颜,任何一项都是人们所渴望的,都值得去验证。梅六伸手揪住倔驴的大耳朵,将之从勾引得它不肯挪动一步的嫩灌木前拖走。还有那么长的山路要走,要再由着它的性子,只怕天黑都到不了峰顶。
“蛊虫的吞噬本性几乎都是在炼制过程中才会体现出来,一旦成功,这项本能基本上就会减弱甚至消失。独独帝皇蛊不同,它的吞噬本能几乎从不会消失,不仅如此,它的存在还能重新激起其他蛊虫的这一项退化本能,彼此之间引诱着,以及被引诱着,然后是无可避免的吞噬之战。所以……”子万看着峰柱与天空交界的那条线,眼睛微眯,唇角弯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用金蚕蛊来引诱帝皇蛊入彀,这个法子真是绝妙之极,因为哪怕明知是陷阱,它也抗拒不了这诱惑。”
梅六对蛊虫其实没什么兴趣,此次来不过是看热闹罢,除了像柯七那样的怪胎,相信没几个女人对虫蛇等物喜欢得起来,但是此时倒听了几分意思来,忍不住问:“那依你看,此番谁会被吃掉呢?”
“无论谁被吃掉,留下来的定然都是帝王蛊。”子万笑着说了句让人觉得矛盾的话。
梅六窒了窒,确信自己真不明白之后,才开口问:“什么意思?”
子万并没有立即回答,似乎是在思索怎么说,四月的阳光透过头顶逐渐茂盛的枝叶一缕缕洒在爬满青苔的石阶上,让人感到初夏的勃勃生机。
“若是帝皇蛊胜,结局自然不言而喻。反之,金蚕蛊胜了,若不吞下对手倒也罢了,否则,它必然会转化成帝皇蛊,最多叫金蚕帝皇蛊罢了。这也可看成是一种力量的反吞噬,帝皇蛊始终不曾消失,只是换了宿主而已。”
梅六倒抽一口冷气,终于明白帝皇蛊能得这名字,实在不是白捡来的。
两人闲聊着,走得不快,不时有后来之人越过他们走到前面,身影很快便被粗壮的古木遮掩住。在经过归藏寺时,他们不约而同往寺庙的方向看去,就见千层石阶延伸向宏伟朴拙的庙宇,归藏寺三个字在台阶的尽头闪闪生辉。只是此时原该香烟缭绕,信客潮拥的广场上一片冷清,只有两个青衣僧人在一层层地扫着台阶,但凡扫过之处,再无一人停驻,倒是下面,还有三三两两的人或站或坐在那里,对着隐约可见的凌云柱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
跟其他目的地明确的人一样,梅六二人并没有试图去往那扫去尘埃的台阶上走一遭,而是绕过广场,顺着旁边的陡峭山径往上攀爬,这样一来,黑驴就成了拖累。梅六想了想,最终松开缰绳将它放了,任由其在山林中吃草。往下走下去,发现林中有不少马匹,有的栓在树上,有的散放着,显然其他坐骑随身的人也做出了与她一样的选择。
没了黑驴,两人速度登时大增,等上到峰顶时,太阳还没西斜。归藏峰顶并不是块一无遮拦的平地,而是山石嶙峋,间中长满了古松,郁郁苍苍,遮天蔽日。只有临近悬崖的那一面有片不大的空地,大约是练功人时常踩踏弄出来的。此时空地上稀稀拉拉地站着些人,而更多的人都爬到了树顶上,只有功夫不济的在林子里东一窜西一窜,冀望能找到个好的视角。
凌云柱比归藏峰高数十丈,两崖间距亦有二十来丈,崖间云雾飘渺,隐约可见一条气势磅礴的水流从下面奔腾而过,水雾氤氲,惊心动魄,站在崖边却听不到一丝声响,可见若失足落下,只怕连骨头渣滓都找不到。然而即便是这样,崖边的那块空地仍是个好地方,既脚踏实地,又可清楚地看到对面山顶上的情况,因此上面只有寥寥数人就显得异常醒目了。
梅六是来看热闹的,并不打算惹麻烦,因此也准备像其他人那样找棵无人或者人少的树站上去,哪知子万却一扯她衣袖,率先向那块空地走去。
出乎意料的,那些人对于他们的到来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有几个淡淡地瞥了一眼,然后全副注意力又都放在了对面柱顶。像是在等着什么,又像是在思索要怎么抵达那边。
梅六两人也往对面石柱看去,只见柱身如刀削般,寸草不生,几乎无落足之处,此时两条黑色的铁链从柱顶垂下,在呼啸的山风中轻轻晃动着,与灰白色的石壁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意外的是,柱顶上空无一物,并没有看到传言中的少年。
这么多人跑来就是为了看一根什么都没有的石头柱子?梅六心中疑惑,正想侧脸去跟子万说话,突见柱顶人影一闪,竟真的冒出了个白衣少年。
四周响起抽气的声音,原本还有些嗡嗡的说话声一瞬间全消失不见,只有山风还在忽疾忽缓地吹拂着,带起树叶哗哗的响声。梅六倏然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唇,黝黑的美眸里浮起淡淡的雾气,以及不敢置信。
第二十二章 (1)
少年站在高高的柱顶,低头向归藏峰上的众人看来,大约是觉得那么多人站在树上很滑稽,他脸上竟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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