诞,明明与实物相去甚远,却比实物更让人毛骨悚然。
梅六研究了半天,想不起这个符号属于何门何派,又仔细搜查了两遍,再无所获,于是暗自记下这个奇怪的刺青,在树下挖了个坑,将妇人草草葬了。由始至终,她都没看过十一郎一眼,哪怕他自己用雪擦干净手,又帮着挖坑填土。
回到燃烧的火堆边,她心里仍堵得慌,发了会儿呆,便踢灭火继续赶路。十一郎如同以往那样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挣脱,但身体却控制不住紧绷。
到了诌县,住客栈的时候梅六破天荒地要了两间房。她心里发寒,哪怕十一郎的手再暖再捂不热,只会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她那只手是怎么穿破女人的肚子,将其中的胎儿剜出。继续这样下去,她怕会失控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但十一郎在这一点上一如既往的固执,任她捺着性子好说歹说,她走到哪间房,他依然跟到哪间房,绝无转还余地。
“你烦不烦!总跟着我做什么?”梅六看着他毫无表情的脸,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终于爆发,使劲将他推出房间,呯地一声关上门,利落地上了插销。
十一郎面对着紧闭的门,抬手按在上面,以他如今的功力,只需稍一吐劲,便能让它四分五裂。但他只是轻轻按着,眼里闪过迷茫不解,还有淡淡的也许能称得上悲伤的情绪。片刻后他放下手,背靠着门席地坐下,无视走道上来往住客以及客栈小二惊恐奇怪的目光。
房间里,梅六背靠着门蹲在地上,双手捂脸,无声地哭泣。
深深的无力感压迫着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一路行来,明明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整日面对着行尸走肉一般的十一郎,她必须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样并不是最坏的,至少他不会离开她,至少他不会像清醒时那样拒她于千里之外,才能压制住心里的孤寂和无助。然而,无论如何,她心里至少还有一丝希望,幻想着哪一日他还能够恢复如常,哪怕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缠着她。但是这一段时间他的异常,以及亲眼看到那血腥残忍的一幕之后,她却开始感到恐惧,恐惧那具躯壳是否已被恶鬼控制,而他的本性早已彻底消失;恐惧也许无论她怎么努力,都不能再找回当初那个十一郎;恐惧自己有一天会放弃……
这一夜,门里门外,两个人背靠着背坐到天亮,只是一个懵懂,一个迷茫,一个无知,一个绝望。
******
纪十在回程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
奚言少华自从侑人部落逃离后,便过上了比跟子万在一起更凄惨百倍的日子。他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就算学了些武功,能够捕到野鸡野兔,又哪里会处理,哪里会生火烤熟,更别提在冬天的山林里找到能生食的果子和植物茎块了。而最悲惨的是,他迷路了,不仅找不到出林的路,连原路返回侑人部落也做不到。
看到不过几日不见,就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少年,纪十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确定对方的身份,原本坏到极点的心情突然便好了起来。
“啧啧,这是哪儿来的少年仔啊,恁的玉树临风,俊俏可人!”她笑嘻嘻地跳到奚言少华面前,不怀好意地调侃。
奚言少华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她,本来萎靡得几乎就快要把自己埋进地里的神情登时一振,仇恨而戒备地瞪着她,显然以为她是特地来抓他的。
纪十撇撇嘴,又扑哧一下笑了起来,拿着棍子随手敲了敲旁边的树干,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别跟个斗鸡似的。本姑娘要回中原,看你这么可怜,就做个好事捎带你一程好了。”
奚言少华哼了声,哪里肯信她这么好心,但毕竟吃够了迷路的苦,要让他一口拒绝也实在做不到,只能将心里的怀疑毫不掩饰地表现在了脸上。
纪十才懒得解释,小手一挥,大咧咧地呦喝道:“走吧!”说着,并不理人是否跟上,就这样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在山林里转了几天,好不容易看到一个人,如果不是对头的话,奚言少华只怕早已扑上去号啕痛哭了,如今又怎肯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当下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你真识得路?”走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问这个问题。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来的时候她还昏迷着。
“不是每个人都是笨蛋的。”纪十不屑地哼道。耳中听到啯啯地啄食声,眼疾手快,一棍子砸了出去。等她走过去将被打晕的野雉捡回来时,奚言少华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骂了。
不过奚言少华几天没吃好睡好,对于这一点点言语的侮辱已经可以视做等闲,他目光落在纪十手里的山鸡身上,眼里闪烁着既厌恶又期待的矛盾情绪。厌恶是因为他嘴里几乎还回荡着鸡肉生腥的味道,至于期待,自然是期待纪十能生起火来,他实在是冷够了,也饿够了。
“子万兄呢,怎么没跟你一起?”终于如愿以偿地分到一半鸡肉,奚言少华将世家公子的修养抛到了一边,狼吞虎咽地啃完,只差没将骨头也嚼巴嚼巴吞了。末了,烤着久违的火堆,他心情颇佳,于是示好地主动起了个对方可能感兴趣的话题。
第二十章 (3)
纪十正慢悠悠地撕下一小绺肉丝,不是很有兴致地往嘴里放,闻言微顿,而后蓦然将手里的半只鸡狠狠砸了过去。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干你什么事?”她暴躁地站起身,将火堆踹得四散飞溅。
奚言少华先是吓了一跳,随后才想到跳起来闪避,但仍因措手不及被砸了个灰头土脸,一团火焰燎过他的脸,火辣辣的疼痛让他的少爷脾气也上来了。闪过一块燃烧着的木柴,他伏身抓起一把夹了枯叶的泥土胡乱洒向对方,大骂道:“臭丫头,你发什么疯!”
纪十显然没想到一直闷头闷脑畏畏缩缩的人会反抗,虽然挡得及时,眼里仍进了一些细沙,不由大怒,也不去揉,跳过去按着人就是一顿猛揍。
奚言少华武功不如她,对敌经验自然更加比不上,不一会儿便被揍得鼻青脸肿,嗷嗷直嚎。
“废物!”踢了两脚烂泥一样瘫在地上不再反抗的少年,纪十骂道,却不屑再打。
奚言少华自暴自弃地趴在那里,眼珠却动了动,手悄悄往怀里摸去。
“你有胆敢在姑娘身上用蛊试试,姑娘必让你生不如死。”纪十冷眼看着他的小动作,既不出手阻拦,连威胁也是淡淡的。事实上,她既决定出现在他面前,便做好了与之偕亡的准备,否则以她的谨慎,在早吃过蛊的苦头之后,又怎会在摸不清敌人实力之前便招惹对方。
不得不说,记忆错乱的事对她打击极大,加上身边又无可排解之人,竟让她觉得自己的整个人生就是一场笑话,别人亲手为她编织了一场虚假,而她却还拼命牢牢地紧抓。这个事实让她心灰意冷,一时间也不知以后该当如何,似乎就是这样死了也没关系。
不过她还是高估了奚言少华的勇气,又或者说少年对自己的蛊术实在没什么信心,在被那样教训一通之后,原本还有的一点点勇气也被她轻描淡写的话语恐吓住,息了反抗的念头。小心地用袖子轻轻擦了擦沾满血和尘土的脸,他默默爬起身,表面上看着乖巧顺从,其实心里面已经将眼前的女孩大御八块了。
纪十当然管不到别人心里怎么想,因此只是威胁地冲他比了比拳头,看到他一瑟缩,于是就心满意足地继续领头赶路了。她可不担心他不会跟上来,像这样胆小而无用的人,只怕宁可挨打,也不肯再一个人留在这人迹罕至的林子里。
事实上,奚言少华确实是这样想的,不过在他自己看来,那是忍辱负重。
“喂,小子,你和子万那厮是怎么回事?”走了很久,纪十一边察看以前人经过时留下的痕迹,一边状似随意地开口问到。她认为既然是两个人同行,那么就完全没有必要像一个人时那么沉闷。
奚言少华眨了眨眼,没太反应过来。事实上,他到现在都有些莫名其妙之前为什么会挨打,因此这时不免要多想几分,生怕一开口又挨上一顿。
“喂,问你话呢。”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纪十不耐烦地催促。
“没怎么回事,不过认识而已……”他迟疑道,想了想,补充:“他差点成了我姐夫,如果姐姐没去的话。”说到这,他眼里浮起一丝迷茫,还有淡淡的哀伤。初识子万是在一家南倌中,那是他第一次去那种地方。家中堂兄说那是天下第一有趣的所在,几经诱劝,他忍不住心中好奇,便跟了去。但是等真见到里面情景之后,却被吓得惊慌而逃,仓皇中撞到正要进去的子万,两人便认识了。
子万是个极有风度且又有趣的人,他虽是奚言家的少主,但却没什么朋友,难得遇到这样一个人,虽然明知对方喜欢男人,仍很难在心中生起讨厌。原本也只是出去同游过几回,算不上太深的交情,却因为一次被他大姐奚言玲须无意遇到,以至于变得不可收拾。
虽然大姐说她只是为家族考虑,若能将子万收归己用,他们家在族中主家的地位会更加不可动摇,同时也能让整个奚言家族的势力扩展数倍,有望得窥蛊族之首的位置。但是他心中清楚,大姐其实是动了心,喜欢上了那个男人,而且对方不可能喜欢女人。他从小就最尊敬依赖这个姐姐,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反抗,哪怕是让他去诱惑一个男人。勾引,下药,囚禁……如果不是姐姐因炼制情蛊而猝亡,结局或许不是这样。
当然,这些奚言少华是不会跟纪十说的,他又不是嫌命太长。
“你喜欢子万?”纪十沉默片刻,突然问,她其实想问的是子万是不是喜欢你,但这话一旦问出口,只怕就要引出无数臆想了。
“老子喜欢女人!”几乎是立时的,奚言少华咆哮着回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他心里的慌乱。
纪十颇感意外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大约是想确定他反应这么大,是因为被说中心事的恼羞成怒,还是觉得受到了侮辱。至于最后得出的结果是什么,只是她自己知道,就见她哼笑一声,意味不明地问:“喜欢女人?那你看本姑娘如何?”
闻言,奚言少华倏然瞪大眼睛,脑海中唯一浮现的便是一个滚字,待至看到那圆溜溜的大眼微眯,其间射出危险的光芒时,才发现自己竟然真的脱口说了出来。他终究还是有些大少爷的脾气的,虽然暂时被打得服帖了,但终究做不到一直忍气吞声,被这样一看,心里的傲气反被激了起来,脸上露出讥讽的表情。
“原来你还知道自己是女人啊?”说完这句话,他立即抿紧唇全神戒备,明显知道这句话会激怒对方引来一顿暴打,但就是无法识实务地忍下这口气。
哪知纪十不怒反笑,同样轻蔑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反讥道:“我自然知道自己是个女子,就怕有的人不知道还能不能算得上是男人。”虽然子万关于如何被奚言家俘虏的事说得含糊,这人态度也遮遮掩掩,但是只由单他被掳至西南却又毫发无伤这事来看,便知其中内情并不简单。
第二十章 (4)
见他这样,纪十不快一扫而光,呿了声,笑嘻嘻地道:“我哪只眼睛都觉得你不像男人。”就这样一个家伙,子万竟然会上当,真是活回去了。她颇有些自得地想,而后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脸瞬间又阴沉下去。栽在这么笨的人手中,是不是意味着是因为太喜欢而没有防备……
“你……”奚言少华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又因为是走在后面,因此并没注意到前面少女的脸色变化,只是狠狠踹了一脚旁边的树干,不再接话。
纪十也不再挑起话头,于是一时间只听见行走的脚步声,以及人在枝叶草藤间穿过的声音。
******
一直到听见屋外传来人说话的声音,梅六才从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清醒过来,心里莫名慌了起来。直到拉开门,看到坐在外面的十一郎,那股突如其来的慌乱才消失。
门外除了十一郎,还有客栈的掌柜。显然十一郎在外面坐了一夜的事已经惊动了掌柜,进进出出的顾客越来越多,他已经无法假着不知道,因此只能硬着头皮上来探听情况。然而无论他如何询问和劝说,对方都冷着一张脸只字不发,那双空洞洞的眼睛看得他心里直发毛。直到前面的门打开,他才舒口气,但等他看到门里的女人红肿的眼睛,憔悴的样子,以及微显凌乱的衣发时,心又提了起来。
该不会是发生了什么事吧?正当他目光惊疑不定地在站起的男人以及门里的女人间徘徊不定时,女人说话了。
“给你添麻烦了。”梅六的声音喑哑,大约是注意到这一点,她不再多言,只是冲掌柜微微点了下头,伸手一把将十一郎拉了进去,然后呯地一声关紧门,隔断了外面人的窥视。
掌柜摸摸鼻子,秉着闲事莫管的想法,对着好奇往这边探看的客人笑容可掬地招呼着,不动声色地迅速撤走了。
而房间里,梅六看着木楞楞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想到自己之前的心慌,不由无力地耷拉下肩膀,果然无论他变成怎么样,都放不开吗?
意识到这点,她陷入了一种难言的奇怪情绪当中,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不好,因此并没注意到十一郎抬起了手,像是在回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落在她头上,像她以前安抚他时那样拍了拍。
感觉到头上的触摸,梅六疑惑地抬头,等看清是怎么回事时,美眸蓦然睁大,张了张嘴,却因为过于惊愕忐忑而没能发出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震惊中微微回过神,试探地喊了声十一郎。
似乎是要证明不是她的错觉,十一郎竟真的应声看向了她,虽然反应迟缓了一些,而若再仔细些,甚至能发现那双空洞了几个月的眼里隐隐约约似乎多了点什么。
确认之后,梅六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兴奋,反而是意外的平静,心里有一种就这样了吧的安定感。她不再去想他以后是否会变成恶魔还是厉鬼,又或者一直这样呆傻下去,也不再想自己有一天是否会忍受不了而抱怨放弃。抬手握住仍在轻轻拍着她头顶的手,她告诉自己,就这样吧。
十一郎的手很暖,寒夜中在外面坐了一夜,对他似乎没有太大的影响。窗外,雪仍在下着,大片大片的,连最近的屋顶都看不清。风呼啸着吹过,不时听到树枝被雪压断的声音。在这样的天气赶路,尤其是翻越北塞险峰,对于普通人来说无异于自寻死路,就算有武功在身,也是要冒极大风险的,若是遇上暴风雪,就更糟糕了。之前执意赶路,并不是不知道这其中凶险,只是因为急于想让十一郎恢复正常,归根结底不过是她自己心不稳罢了。如今她心已明彻,怎肯再枉顾两人性命安全去行那无万全把握之事,尤其是在十一郎情况眼见着逐渐好转的情况下。因此梅六决定性在诌县停下,等风雪收后再视情况决定什么时候起行。
“你得给我时间。”轻轻抚过十一郎沉睡的脸,梅六一手撑头侧躺在他身边,喃喃低语。她的月事才过去十几天,在这并非不方便的日子喂他吃下昏睡的药,只因为她还不能完全做到若无其事。她不怪他,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他的手穿破女人凸起的肚子抓出胎儿的画面,即便对方并不无辜。也许,但凡是女人都会受不了那一幕吧。
连着几天的正午,梅六都会让十一郎睡过去,余下的时间,便带着他到街上走走,又或者下到客栈大堂里坐于一角听来往行商客旅海阔天地。她会顺势教他一些平常的东西,但并不强求。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坏,还是伤亡太大,自到了诌县之后那些角人就再没出现过。梅六感受到了许久未有过的宁静和放松,要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