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十顿住,微微有些尴尬,不由恶声恶气地回道:“撒尿。”说完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小脸瞬间胀得通红,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本来想掩饰窘迫,谁想到会脱口说出这样粗俗不堪的话,让她觉得真是从来没有这样丢脸过。
子万噎住,突然有种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听见她似乎还在原地,想了想,道:“别走太远……把火把拿上吧。”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就要吹燃去点火把。
“不要。”纪十此时正因为自己的失言而羞恼,哪里肯让他看见,当下撒腿就跑。
子万莫明所以,不知道这丫头在闹什么别扭,但仍将火把点燃了插在岩隙中,以免她等会儿回来时摸不清方向。他自己也起身找了处暗角放了水,回到原地,纪十还没回来,于是趁还有几分睡意,侧倚在块石头上,迳自闭目而寐。
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松油火把燃烧的滋滋声一直在耳边响着,却始终没有听到纪十回来的声音。隐隐感觉到不对,子万蓦然清醒过来,坐起身扫视了眼周围,没有看到纪十的身影,证明他的警觉性并没因睡眠而丧失。目光看向燃得正旺的火把,一时也判断不出那丫头究竟去了多久。
“纪十!纪小鹤……”他扬声喊。河床空旷,不知延伸向何处,声音远远传出去,又一层套一层地传了回来,连绵不绝,仿佛别处也有人在跟着喊似的。子万心中一阵古怪,两声后便停了下来。
等了会儿,仍没有纪十的回答,他眉头不由微琐,从石隙中取出火把,拿了铜斧插在腰上,起身往她离开的方向寻去。不是没想过这有可能是纪十捉弄他设的套儿,但想到那些无端消失的侑人勇士,他没敢大意。
河床上有一条新踩的足迹,与那些散乱的陈旧足印混杂在一起,但并不难分辨。子万跟着足迹一路追下去,走了小半个时辰都还没看见人影,他终于警惕起来。谁会摸黑跑这么远小解?脚印规律有序,显是清醒自主的行为,会是什么原因使得纪十既不打招呼也不拿照明之物便单独往这边走?
想到此,他不由将更多注意力放在了河床已及四周山壁上,走了一会儿并没发现其他异样的痕迹。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河床在前面突然到了尽头,一道直立而起的山壁挡在前面。而一个人影此时正站在山壁前面,一动也不动,不知在看什么。瘦小的身体,微乱的长发随意地编了条辫子垂在身后,不是纪十是谁?
子万刻意放大了脚步声,却并没惊动前面的人影,他不由微微戒备,隔着一段距离停了下来。
“纪十。”他压低声音喊,眼睛则紧紧地盯着前面的纪十,不错漏过她一丝一毫反应。
纪十仿佛没有听到,静静地站在那里,连发丝都没动一根。如果不是能听到轻细匀长的呼吸声,子万几乎就要以为那不过是一具雕像了。
莫非真是想捉弄自己?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子万已举步走了过去,心里则暗暗提防着。及至近处才赫然发现在纪十与山壁之间还有一个坡度较缓的大坑,而纪十正站在坑的边缘。火光照过去,并不能照清坑的全貌,显然颇有些深度。
或许是水流从山壁上落下冲击而成,就像瀑布下的水潭那样。子万如此推测,只是随便看了眼便将注意力放回了纪十身上。发现纪十仍呆呆地看着对面山壁,仿佛上面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他不由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然而看了半天,除了觉得那面山壁异常陡峭不好攀爬外,并没发现其他异常。
“喂,你在看什么?”他伸手去抓纪十的手臂,同时放缓声音轻轻问。他来之前,这四周一点光线也无,她能看到什么?
出乎意外,伸出去的手并没有遭到任何反抗,很顺利便握住了那支纤细的手腕,这让子万惊讶之余,略略放下心来。“走吧,你也真够本事的,黑漆漆都能跑这么远。”还正正好站在大坑边缘。看她的样子也不像是摔下去再爬上来的,所以更加显得奇怪。
“子万哥哥。”不知是不是手被抓住的原因,纪十终于收回目光看向子万,神色有些懵憧,像是刚刚从梦中醒过来的样子。“你闻到花香了吗?”
花香?子万一愣,下意识吸了两口气,发现这里的空气似乎比之前经过的地方都要潮湿,然而也仅此而已,并没有闻到她所谓的花香。
“这里连根草都没有,哪来的花香?”他忍不住道,拉着她往回便走。
纪十也不抗拒,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顺从跟在他身后,只是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忽儿微笑忽儿哀伤又忽儿愤恨,等子万回头看时,却又是一片呆板。
“你怎么跑那么远?”子万总觉得有些不对,也没敢放开她的手。
纪十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走了好几步路之后才显得有些反应迟钝地道:“我去小解……听到你在前面跟人说话,就过去看看了。”
“胡说!我一直在那里睡觉,跟谁说话去?”子万低叱,心想如果有人说话,自己怎么可能没听到。她如果不是说谎,只怕便真是睡迷糊了。
第十六章 (5)
纪十乖乖地嗯了声,也不反驳。子万愕然回头,见她好像并不是口不对心,也没有任何讥讽自己的意思,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你刚刚在看什么?”他忍不住心里好奇,再次问。
同样是又等了一会儿,纪十才慢吞吞地回答,“花,白色的,不,红色……不,不对,好香的花……我看见一个小孩,脑袋好大……真可怜。”
她的语言凌乱,子万琢磨了半天,又回想自己找到她时的情景,却怎么也想不起哪里有花哪里有小孩,但看她的样子又不是像是编造。一时也有些闹不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一向鬼机灵鬼机灵的人变成这样木愣愣的。
“子万哥哥,我头好疼。”纪十轻轻道,依然用着一种让人觉得怪异的缓慢语速。
子万看了她一眼。她脸上没有惯见的甜笑,也没有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就是很平静地在陈述一个事实,这样的她反而让人心里不自觉升起一丝怜惜。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已放开她手腕,摸了摸她的额头。
温度很正常。
“等下再睡会儿。”他听见自己如此说,语气是前所未有过的温和。事实上,他很清楚,以他们的体质既不容易着凉,更不会因为睡眠不足而头痛,只是暂时之间也找不到其他原因,因此惟有采取这最简单的办法,但愿会有效。
“好。”纪十依然一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反应。回到两人刚才休息的地方,当真倒头就睡,也没再像之前那样非要赖进他怀里才罢休。
看着转眼便睡沉过去的人,子万有片刻的怔忡,然后便是一种说不出原因的别扭。这种别扭并不是因为觉得纪十像换了个人,又或者说是因为她不再跟他较劲。恰恰相反,他甚至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纪十,被未知力量剥开了层层伪装的纪十。就像是无意中偷窥到别人未着寸缕一样,他觉得很不自在。
摇摇头,他将这可笑的想法抛开,略一犹豫,便挨着纪十坐了下来,也没弄熄火把。他原本想再去探探纪十刚才站的地方,看是不是有什么蹊跷,但又有些担心自己不在她又发生什么事,因此最终决定还是等她醒来再说。
因为已经睡过一觉,加上这番折腾,他已没了睡意,因此只是盘腿打坐,同时监听周围情况。纪十说的那些话虽然更像是在梦呓,但是他却不能不多留分心,以免阴沟里翻船。
******
窃窃嘈嘈的声音传进耳中,像是有人在喁喁私语。子万眉峰微动,并没有立即睁开眼,而是将功力灌注于耳脉,极力捕捉声音传来的方向以及内容。
目标很清楚,是大坑那一面,像是两个男人在争吵,又像是一群男人在商议什么,隐约能够听得出是侑族语。凝神屏息又听了一会儿,确定无误之后,子万才睁开眼睛,准备前往探查究竟。不料他刚一动,原本睡熟的纪十蓦然张开双眼,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子万哥哥,那边有人在说话。”她说,神情依然懵憧,像是被抽离了一部分魂魄似的。
“我去看看,你再睡一会儿。”面对这样的纪十,子万实在无法像平时一样和她交流,那会让他有罪恶感。
纪十迷茫地看了他一会儿,这一次却并没跟开始那样听话,而是慢慢站起来,说:“我跟你一起去。”
看她说话虽然有条有理,但仍然一副梦游迟缓的样子,子万也不放心把她独自留在此地,因此倒没反对,收拾了下东西全部带上,不打算再倒转回来。
******
第十七章
洞中黑暗无光,而火折子又不能随意消耗,梅六一行三人只能如瞎子般摸着山壁往里面走去。梅六刚进这洞时曾经往里面探查过,因此大约知道哪里有岔道,哪里有分洞,但是更深处是什么情况就不知道了。跟公孙商量后,决定先探查岔道分洞,若是不行,再往深处走。
也不知是什么运道,连走几个岔洞都是绝路,迫得他们不得不选择那条本该是最没可能的主道。
“梅子,十一郎是天生这样么?”公孙一瘸一拐走在后面,状似闲聊地问。
梅六拉着十一郎的手走在前面,也不担心会遭暗算。公孙是个聪明人,绝不会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听到他的问题,她沉吟了下,才道:“不是。”
“那他是……”公孙又问,却因脚下绊到一块石头而中断了话语,他也没接下去,似乎是怕自己显得太过急切而引起对方警惕。
“不清楚。”梅六低声道,握紧十一郎的手不自觉一紧,想到两人曾经经历的一切,想到曾经温润如玉的十一郎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她就恨得胸口直发疼。
公孙以为她是不想讲,却不知她是真的不清楚十一郎究竟是被做了什么手脚才变得神智皆失,成为木头一样的人。干笑了两声,他转开话题,随口扯了几句,而后突然道:“我有一个朋友医术不错。等出去后,我带你们去找他,让他给十一郎看看。”
“多谢。”梅六并没一口拒绝。她并不在乎他是出自真心,还是另有打算,能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她都很感激,至少他没像其他人一样视十一郎如邪物恶鬼。
公孙突然高兴起来,没有再打听十一郎的事,开始黄腔走板地哼起花曲儿。空阔黑暗的山洞里尽是嗡嗡嗡的难听回音,梅六也仅仅是皱了下眉头,一只手摸着微湿的山壁,一只手拉着十一郎,脚下越发小心。
走了很久也不觉得空气闷浊,显然山洞有自然通风口,这个发现让梅六精神微振,心中隐隐升起了一丝希望,或许真有其他出口呢。这个念头刚起,脚下蓦然踩空,她心中咯噔一下,刚要收腿跃起,又踏到了实地,只是因为收势不及而往前踉跄了两步,也算是虚惊一场。正想回头提醒公孙,他已哎哟出声。
第十七章 (1)
公孙虽然一路都在说话,腿也有伤,但速度着实不慢,只是梅六踉跄这两步路他便跟了上来,结果可想而知。而他的运气显然更差一些,正要勉强站稳,斜刺里竟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在他受伤的脚上抓了一把,带得他往前滚去。
“什么人?”梅六听到异响,低喝道,同时迅速掏出火折子。正要吹燃,一股风从她面前刮过,臊臭的味道窜进鼻中,让她一阵反胃,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只是这一耽搁的小功夫,待她点亮火折子只来得及看到个黑影在前面一闪即逝。
公孙倒在地上抱着伤腿一边哎哟哎哟痛呼,一边指着那人消失的地方直嚷嚷:“快!快!别让他跑了!”
梅六本意是想追的,但看到他这个样子却突然改变了主意,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问:“你没事吧?”微弱的火光下可以看到他包扎伤口的布料上湿漉漉的,显然又在渗血。
公孙没想到一直都表现得很冷淡的她会关心自己,登时感动得涕泗横流,如果不是十一郎在旁边像尊凶神般杵着,说不定就扑上去嗷嗷大哭了。
“……呜呜……有事,伤口又裂开了,怎么会没事……哎哟,我头好晕,血要流光了血要流光了……哎哎,梅子,老哥子我要死了,不能再陪你和大兄弟,你们一定要好好的啊,一定要走出这个鬼地方……对了,记得给老哥子报仇,把那藏在暗处阴我的龟儿子千刀万剐,弄死弄死……”
梅六啼笑皆非地看着老男人在那里絮絮叨叨地留遗言,只觉滑稽无比,因他猥琐外貌以及恶劣行径而起的厌恶感莫名减少了许多。
“既然有人藏在这里,或许有其他出口。”她没有安慰他,而是平静地说出自己的推测。相处时间虽然不久,她大约也有些摸清这男人就是个得寸进尺的主,千万别对他太好了,否则是自惹麻烦。
听到她的话,公孙果然精神一抖,摸了把干爽无比的脸,果断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将那龟孙子抓到啊。”说着,将手伸给十一郎,“十一郎……大兄弟,扶老哥子一把呗。”
十一郎木然站在梅六身边,扫都不扫他一眼。公孙登时委屈无限地望向梅六。
梅六干咳一声,突然觉得这人怎么这么宝,想了想,伸手扶在他手臂上将他掺了起来,接着便放开了手。
“除了我以外,阿郎不会接近任何人,也不喜欢别人接近我。”她解释,说这话时眉眼微垂,让人看不见其中闪过的微光。事实上她也并不是很确定十一郎会不会容许其他人接近,但为了他的安全着想,她只能这样说,其中不无警告的意思。
公孙微怔,眼中浮起一丝疑虑,但很快便被他以嘻笑掩饰过去。“哟,这是怎么说的,原来大兄弟这样疼老婆啊。”他想起那日宛儿丫头只因为想要动手打梅六一耳光,便被一直木呆呆的十一郎断了手臂,对于梅六的话倒是信了八九分。他所怀疑的是,十一郎之所以会这样,会不会是梅六做的手脚。虽然从容貌上来说,任谁都会认为是十一郎占了便宜,但是女子的痴情与疯狂他不是没见识过,因此不免会多想一些。
梅六不知道他心中的猜疑,却因老婆二字红了面颊,心中又喜又羞,又甜又涩,明知那不是事实,仍有一种偷来的幸福感。看了眼懵懂无知的十一郎,她出不了声否认,于是只挽住他的手往前走,以掩饰住自己的心虚。
公孙注意到她的神情,心中疑虑更甚。
“可是跟外面那些人是一伙儿的?”梅六举高火折子,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压低声音问。
公孙回过神,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倒是听明白了,掩住眼中复杂的神色,摇头道:“应该不是。那些孙子毒着呢,哪里是绊老子一跤就肯罢休的……”顿了下,他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的表情,咧嘴笑道:“刚才那家伙倒像是……捣蛋。”后面两个字他是以极轻的气声发出。
梅六先是一愣,随即意会,于是道:“火折子不够用,我灭了。你注意脚底,别又摔了。”说着,当真噗地一下吹熄了火折子,洞里瞬间恢复了一片黑暗。
方才亮着的时候两人已经看清洞里的情况,他们下来之处是一块较高的石坎,下面倒是平坦,地方很大,零零散散分布着许多超过一人高的山石。山壁上像蜂窝一样嵌着无数小洞,大的跟山洞入口相似,小的也可容七八岁大的孩子钻进钻出。这样的地方想要藏一个人,简直是轻而易举,但要从这许多山洞间找到出口,却难于登天,尤其是在没有光亮的情况下。因此,对于他们来说,想要安然无恙地活着走出此地,刚才出现的那个人就显得尤为重要了。既然公孙认为那人纯粹是在捉弄他玩,那么说不定等会儿还会出现。而熄灭火折子,只是为对方提供机会而已。
“别那东西也是被困在这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