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她突然知道这个小小的庭院还有这个男人都困不住女子。
“够了!”曲未完,男人已经暴喝出声,一挥袖将旁边侍女端着的茶挥扫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精美的地席上湿了一片,慌得几个侍女纷纷退开,只有一人匆匆伏身爬上前清理。
女子却恍若未闻,仍痴迷地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中,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男人只是面色阴沉地看着她,却不敢真的上前将弦子从她手中夺过,虽然从他发红的眼中可以看出他很想这样做。
梅六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同时也伸手轻轻按在十一郎的鼻唇上,生怕在这时引起男人的警觉,以免被迁怒,心里却无比地佩服那女子,甚至于有些崇拜。
直到一曲弹完,女子才停下,单手抱着弦子站起身,慢慢走到廊下,看着深黑布满星宿的天空,美眸微弯,笑道:“你还不明白么,能绑住我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她明明是笑着说这句话,梅六却觉得鼻尖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他有什么好,让你这么多年一直念念不忘?我们俩一起认识你,为什么你喜欢的是他?”男人赫地站起,几步走到女子面前,一把抓住她质问,语气中充满了不甘和多年等待无果的酸楚。
十四(1)
女人垂眸,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男人抓着自己的手上,直看得他松开了才作罢。
“我一直没告诉你一件事,他并没有跟你一样对我一见钟情,是我先喜欢上他。”女人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像是又回到了当年年少轻狂的时候。
男人一怔,虽然没反驳,但脸上的神色已经明确地表示了他的不信。
女人眉眼间带上了一丝无奈,低叹:“你喜欢我,便以为世上的男人都会喜欢我,却不知他那样看着我是因为觉得我弹的曲子极难听,人还蒙着面,又是在那荒领之巅,着实古怪得很。”说到这,她不由得笑出声,“他那人极没眼光,不懂世人为何趋我如鹜,也从不曾赞过我句美丽。”
不仅男人,便是梅六都忿忿不平起来,觉得他们口中说的那个人当真是一点眼光也没有。
“我看他目光清华,只道心中无尘,定力非凡,哪知他根本不懂分辨美丑。”女人似乎有些咬牙切齿,“哼!除了剑,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遇到这样的男人,女人大概都会觉得很无力吧。梅六不无同情地暗忖,同时庆幸地摸了摸十一郎的脸,觉得自己真是幸运得太多了,上天让他眼中只能看到自己。
自从失去神智之后,十一郎往往能保持同一个姿势很久,只要梅六不脱离他的视线,他便能如块石头一样始终不动不言,现在也是这样,抱着她便没动过。梅六乐得他这样,正好避免了他再因为某些未知的人或物而失常。那个男人不简单,她得想办法尽早脱身才行。
“不可能,他那时看着你的眼里明明……”男人有些暴躁地想要否定女人的话,但说到一半声音便敛了去,显然被点醒之后,如今再回想,那时好友的眼中明明白白充斥的是迷惑,而不是迷恋。仅仅一字之差,竟令得他们渐渐疏远,终至反目为仇。以那人的迟钝,或许到死都不明白自己心里的嫉妒吧。
“他以这里来喜欢我。”女人点了点自己的高耸的左胸,那个手势让身为女人的梅六都不由心跳加快,更别提男人了,就在他眼神渐渐又要陷入痴迷的时候,不防女人蓦然纤指一点他的眼睛,“而其他男人却是以这里。”
男人蓦然清醒过来,眼中掠过一抹愧色,但随即转为理所当然。人本来便是视觉的动物,便是普通人也会以美丑识人,他自身条件出色,寻常女子自然难入他
“我不想与自己夫君相处的时候,还要戴着面纱。”女子只需要一眼便能看出男人在想什么,语气中并没有嘲讽或者轻视,只是说不出的疲倦。任谁都不愿意一直在脸上蒙块东西,哪怕只是层薄薄的纱。
听到这句话,男人僵硬的神色微微和缓,以为自己明白了,“你选择他是因为他不喜欢你?”只有不喜欢,才能从容面对她的容貌吧。若真是那样,他输得心服口服。
听到这句话,不仅是梅六,便是一直对男人很纵容的女人都忍不住在眼中带上了一抹怜悯,但是她却并没有出言纠正,如果那那能让他有所安慰,便是沉默又何妨。何况夫妻间的情事,又怎需与外人道?
见她没否认,男人脸上的神情更加缓和了,甚至还带上了一丝笑,语气变得笃定起来:“媚儿,跟我在一起,你也可以放心地取下面纱,我绝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就在这个时候,寂静的庭院中突然响起一声嗤笑,虽然声音很小,但却无异于一道惊雷炸在梅六耳中,如果不是对面廊下的两人目光扫向的是另一个方向,她几乎都要怀疑那笑声是自己无意识中发出来的。
“什么人!”男人一声怒喝,蓦然纵身,像只巨鹏般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扑去。宽袍博带在风中猎猎作响,带起一股强烈的威压。
梅六觉得有些呼吸困难,知道自己的能力与男人相差悬殊,但仍抑制不住心中好奇,探头往那边看去。男人的目标是一株上了年月的枫树,梅六有印象,知道里面可以藏上两个以上的人,她开始进来之所以没选择那里,是因为那里离屋子太近了,她没把握躲过女人的感知越过中间空着的那块场地。那么里面的人是什么时候藏进去的呢?如果是她们来之前倒还说得通,若是之后……她背上不由冒起一层冷汗。
气劲相交的声音传过来,间中夹杂着枝叶断裂的声音,卷起枯叶如舞,一道黑影从枫树里面闪电般窜出来。梅六本想带着十一郎匿在原地再观望一会儿,等待时机逃走,哪知那黑影竟然直直往他们藏身之处奔来,逼得她不得不当机立断拉着十一郎往外奔去。
那红衣女子显然早已知道他们在那里,因此并不意外,只是看到他们不仅有两人,其中一个还是女的,美眸中仍露出了一丝讶异。男人却是又惊又怒,蓦然一声长啸,就见屋顶以及围墙上人影晃动,向闯入的三人迅速围拢过来。
梅六心中大急,恨不得将那莫名其妙的人碎尸万段,然而此刻已容不得她多想,只能拼尽全力往离他们最近的围墙飞驰而去,脑中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被抓住,先不论后果如何,便是擅闯民宅,偷窥人谈情说爱这个事实就够丢脸的了。
眼看着围墙近在眼前,梅六率先纵身而起,就听到背后掠风这声,还以为是十一郎,却不料脚踝一紧,竟被人一手握住往后一甩。就在她控制不住身体往后飞去的时候,只觉身边黑影一闪,竟是那人将她当了挡箭牌,而他自己则先一步跃上围墙去。她顾不得气恼,努力平衡失控的身体,蓦觉腰间一紧,已被人抱住,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不用看也知道是十一郎。
她心中大定,忍不住回头冲着他一笑,却见他正神色专注地看着自己,头上的帷帽不知何时掉了。
第十四章 (2)
摸摸自己的头,不出意料,也掉了。梅六冲十一郎调皮地眨眨眼,握紧他的手,面对陷身重围丝毫不惧。就在她心中琢磨着应对之辞的时候,就听到那一直站在檐下的红衣女人道:“让他们走吧。”梅六发誓,她从来没有觉得一个人的声音这样美妙过。
显然女人的话很有用,那男人只是深深地看了眼两人,便一摆手,围着他们的人立时让出了一条道。梅六松口气,觉得能不交手自然是好的,毕竟两人理亏在先,而十一郎动起手来又没个轻重,到时伤了人倒是又无端结下一份仇怨。然而心里又不免有些失落,她能确定女人看清了十一郎的长相,对方没有丝毫反应,是不是代表并不是她想的那个人。
看着两人消失的背影,女人眼中露出一抹笑意。
“媚儿,你认识他们?”敏锐地感觉到她身周的气场变得异常温柔,男人一直尾随着两人的眼神瞬间变得阴鸷,无声地对属下打了个手势。
女人摇了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拨弄了下怀里的弦子,目光望向深黑的天宇。她并不认识那对年轻男女,但是男子丑陋如鬼,女子貌美如花,两人紧紧相扣的手让她不由回想起自己年少时与爱郎相携行走江湖的经历,自然不希望他们血溅当前。对于身后男人阳奉阴违的举动她不是不知,不过为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争取到短暂的逃生时间已是她能给予的最大方便,至于两人最终会如何,已与她不相关。男人么,一面说深爱着她,一面又总是在欺骗她,她早就知道,却从不在意,因为从没喜欢过。
******
子万看着眼前老得已经看不出年纪的巫妇,屋子里很阴暗,空气很污浊,但是他不得不挺直腰像坐在自家最舒服的竹楼里,因为他之所以会来到这里,纪十的蛊毒能得解,都是因为面前看上去行将就木的老妇。连他都束手无策的尸蛊,她竟然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轻松解去,只是这一点,便值得他给予足够的敬重。
老人站起身走到桌边,掀开倒扣在桌面上的碗,然后颤抖着手去捧水罐。子万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老人做这些事,于是很积极主动地倾身上前捧了水罐给她倒了半碗水。哪知老人却将碗往他面前推了推,示意他喝。
子万瞬间呆滞,心想要早知她是给自己倒的,他就拦住了,哪会还帮着倒啊。不得不说,对于这倒扣在桌上看不清颜色的粗碗,他是嫌弃的,毕竟这个地方缺水,也不知道舍不舍得洗碗。
尽管他心里万般不愿,脸上却仍然笑得温文尔雅,不见丝毫为难地端起碗,豪爽地一口将碗中水饮尽,放下碗的时候他竟有些庆幸自己只倒了半碗。
见他将碗中水喝完,哈依呶布满褶子的老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然后颤颤巍巍地走向墙角。这一次子万学乖了,就这样规规矩矩坐在那里看着,再不肯发挥怜老惜幼的优秀品格。
就见老人在角落停下,回头招手让他拿着油灯过去。
子万很无奈,总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但也没拖延,利索地点亮油灯,然后一手端起灯座,一手拢着正在慢慢燃大的火焰往那边走去。
想不到角落里还有一个木案,上面并排放着三个被青布紧紧裹住的东西,大概有八九岁小孩半身那么高。子万觉得很眼熟,垂眸一思索立即想起正是乌海三人背上背着的。那时还没觉得什么,此时见连巫妇都如此郑重,竟有些好奇起来了。
没令他失望,哈依呶伸出青筋如蚓的手颤抖而郑重地去揭最中间那个包裹外面的布。他拿稳油灯不令灯焰晃动,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生怕漏看了什么。
青布缓缓滑落,最先现出一粒朱红色向外暴突的眼珠,明明一眼便知是假物,子万仍吃了一惊。等青布全部揭开,才看清里面原来是一具豹眼獠牙,面容狰狞的傩面。西南诸族多喜弄傩面,唱傩戏,跳傩舞,子万并不陌生,他家里便收藏着许多神鬼狐怪的面具,但此时不知为何,面对着这具怒眼暴突的傩面,他竟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阴寒,仿佛那眼中真有恶鬼似的。
不用猜,另外两具必然也是这种东西,哈依呶也并没有继续揭开,只是嘴里咕哝着子万听不懂的语言,哆哆嗦嗦地跪在木案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在她起身时,子万犹豫了一下,仍然空出一只手上前扶住了她,心里却在想,她要是让自己也叩头,自己是叩呢还是装听不懂呢?不得不说,在面对老人的时候,子万还是很善良的。
幸好老太太没让他为难,只是让他将油灯放到面具前面。昏黄的灯焰照在中间的傩面上,不仅衬得它更加阴森,连带得两边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也显得异常诡异。子万虽然不惧,仍会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只想能尽快离开这个让人不适的破屋。他想到这会儿正在外面享受清新的空气和美食美景的纪十,瞬间有一股冲动将她也抓过来陪着自己一块受罪,凭什么是为她解蛊,却要他来还债呀!
“奢香家的少爷,二十五年前的约定,是时候兑现了!”哈依呶苍老的声音在安静得诡异的屋子里突然响起,话里的内容将子万心里正翻腾汹涌的悲愤之情瞬间惊散,只剩下满腹的迷茫。
〃二十五年前?哈依呶是不是……弄错人了?”努力压制着直往上冒的雀跃,他一脸真诚而平静地问。二十五年前,哈,二十五年前他才出生吧,能跟她有什么约定?想到有可能是她弄错了,他就觉得一阵轻松,终于不用当什么劳什子的怒克图了,大不了他发动奢香家的势力帮他们找人以回报她的解蛊之情罢。
第十四章 (3)
二十五年前,当时的奢香城主夫人难产,为保母子平安,城主不顾众人反对,毅然背离家族奉养的正神,将未出生的孩子抵给了他们眼中的邪神,擅长巫邪力量的侑族上神。年轻的哈依呶早已预料到了本族的没落,一直在外面寻找着护佑全族的怒克图,那时正游历至奢香城,因此接受了城主的献祭,几乎倾尽自己所有的巫力助城主夫人平安诞下一子,而她自己也付出了代价,因生命力大量损耗而由一个绮年玉貌的年青女子变成鸡皮鹤发的老太婆。那之后她便返回了部落,再也没踏出过族一步。
二十五年来,滋养着整个侑族命脉的山水逐日减小,最终完全断绝。原本肥沃的山谷因为少了水源的灌溉,庄稼再也无法生长,只有野草更加生机蓬勃。族民只有靠种植在干旱贫瘠土地上也能生长的红苕以及打猎勉强渡日,连人喝的水都需要到离谷四十多里的地方去背,山路险阻,普通族人一天也不能走个来回。
若只是这样,族里还有壮年劳力,擅武者不在少数,再过上几年,幼孩长大亦可接替,便是条件再艰苦一些,他们也能熬下去。谁料上神降罪,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竟夺走了大部分青壮年的命,只剩下老弱妇孺,以及出外换盐粮的乌海等人得以幸免。
老人昏懵的眼中滚出浑浊的泪水,她再次颤抖地拜倒在那具神面之前,伏地悲泣不已,如同一头将死却怜惜幼子无依的老兽阵阵哀鸣。
“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子万面对着哭泣的老人颇有些束手无策,只好干巴巴地问。
“没有力量,背离自己的神祗与生养的土地,死路一条。”哈依呶低沉而苍凉地道。
“我能为你们做什么?”子万从来没听父母提过这一段往事,就算眼前的老妇知道他的身世,知道他的年龄,甚至还清楚地掌握着他的行踪,也不可能让他毫无怀疑地全盘接受她的片面之辞。但是对方出手解了纪十的蛊毒,只凭这一点,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他也该出手相帮。不过如果他们的要求是让他留在这破地方当那劳什子的怒克图,那就恕他不奉陪了。
“天地无旱,却圣水断绝,吾族于此地已居百余年,这是从所未有的事。吾族勇士三入水源之穴击杀吞噬水灵的魔鬼,无一人回返。大人是吾族神子,还请为您的子民赶走食水的恶魔,让上神所赐的甘美生命之浆再次降落扎依谷。”哈依呶慢吞吞地转过身,对着子万虔诚地拜下,无比郑重地肯求。
子万慌忙避开,他怕折寿。但不得不说,以老人在侑族的地位,竟用这样真诚崇敬的态度来求他,而不是挟恩图报,还是让他一瞬间头脑发热,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仿佛他真是那什么神子,有斩妖除魔,护一族平安的强大力量。当然他只是头脑发热,不是发昏。
“我答应帮你们进水穴探查,但若找不到原因,你和你的族人便离开此地,另觅安生之所吧。”对方的要求在他看来并不过份,所以很爽快地答应了,还提出良心的建议。
“巫妇代吾族之民谢怒克图大人垂护。”哈依呶老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