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灏望定休休,道:“过了护城河,沈大人就在前面等候。谢谢你让我一路陪伴,我以为自己匆匆而去,又孤零零地回来,没想到会这样,心里很满足。”
他一直以为三哥和休休之间有故事,可是故事没有再延续下去。这芙蓉一般的女子,三哥为什么会放弃呢?
只是,这样美好的回程之路,他不愿提起三哥。也许那样会触及她内心纤弱的神经,他不愿。
果然,进了城门不久,通往宰相府的道路上,沈不遇带着几名侍从等候多时。丫鬟燕喜站在软轿旁,兴奋地唤着小姐。
沈不遇与萧灏见礼,说了一番感谢的话。休休见着沈不遇,神情始终是淡淡的,并没有大悲大怨的样子。她朝萧灏微施了礼,便低着头进了沈府的软轿,令沈不遇心下一阵发虚。
萧灏正想回自己的马车内,沈不遇忽然唤住了他。
“四殿下连日劳顿,一路护送休休到此,微臣感激不尽。休休明日去皇宫,烦请四殿下照应着点。”
萧灏有些犹豫,沈不遇颇为深意的眼光,让他隐隐明白沈不遇急急忙忙将休休接来的用意。他略加思忖,还是含笑答应了。
坐在轿中的休休也听到了沈不遇的话,顿时觉得胸口被重锤敲了一下,凌乱地跳动不已。
原来,沈不遇是要她进宫去。是要她见萧岿吗?
往事翻江倒海,残酷地将她重新淹没。又像是有毒的针,明知她的痛处,仍深深地扎到心里面去。
她的心又开始滴血,恍惚想起萧岿深邃的双眸、清俊的容颜,还有漫不经心的话。
他已经选别人了……总以为今生今世不会再见,爱的恨的都已过去。两天后即是他大婚,没有什么话可以说的了。到如今,就只能如此。
在这苦涩的游离中,她仿佛听见另一个自己在说:“不要再见面的好,去了也是白去。不要被他瞧不起,你最后的一点尊严何在?”一路挣扎着,一个念头总是散不去,顽固地沉淀着。
最后,她苦闷地闭上眼,自言自语道:“真的想问问他,为什么骗我?”
三月以来,宫里被喜事笼罩,雯荇殿也格外风姿动人。虽不是荷花结蓬落莲期,荷叶却团扇般漂浮在玉荷池里,直染得满池碧绿。宽大厚实的叶片上,水珠滚滚闪动,在碧光清水的映衬下,晶莹欲滴。
而蓉妃的脸上,丝毫没有喜色。
透过雕花绮窗,蓉妃心神不定地望着外面的绿色,浅抿一口手中的碧螺春。外面依旧是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样的寂静,让她心中发慌。
她回头,牵起一缕无奈的笑,道:“好不容易把岿儿哄来,我怕他半路又折回去了。”
休休无声地站在后面。
闻言,她面色淡静,吐出一口气说:“三殿下若是看见我在这儿,也会回头就走。我还是回去吧。”
“不急,再等等。”
蓉妃摇手劝阻,茶盖磕在杯壁上,声音如心情一样沉沉的。她若有所思了片刻,方又平静道:“他进来,你先去里面。我先看他的脸色,再唤你出来。”
这次见面,是沈不遇让她安排的。当时,她心中充满了忧虑,问道:“皇上都下了懿旨,全天下都知道岿儿娶的是郑德家的千金。这个时候让岿儿和休休二人见面,合适吗?”
“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还有希望,我们不能让它白白流失!”
说这话时,沈不遇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面容削厉冷凝而波澜不惊,就像二十多年前他送她入宫时一样。而那时,她明知他是为了自己的仕途,却心甘情愿为他做任何事。
如今她有所悟,已经晚了。才发现,自己是怨恨着他的。
怨恨着又如何?到了节骨眼上,她还是任他摆布。
窗外洒进来的几缕阳光,被高大暗淡的影子遮掩住了,紧接着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蓉妃心内一紧,知道定是萧岿来了。
“你先进里面等候。我先跟他说话,回头叫你。”
蓉妃有点紧张地促声说话,休休会意,闪身进了里面。
萧岿径直入殿,负手而立,脸上全然没有少年的调皮。笑意十分从容,若有若无地挂在淡漠的脸上。
“母妃这会儿唤孩儿过来,有什么急事?”他倒先开了口,隐约透着不耐。
不知为何,蓉妃心底突然掠过一阵寒意,冷笑道:“连我请你也请不动了,三皇子殿下。”
萧岿瞥了母妃一眼,看她脸色凝重,极不情愿地、慢吞吞地跪了下去。
“四弟刚从孟俣县回来,沈休休被沈不遇接回都城,母妃不会要当说客吧?”他毫不客气地说道。
里面的休休听到萧岿提起自己的名字,气息短促,不自觉地抚住了胸口。
蓉妃一时气得变了脸色,道:“好啊,你厉害。仗着你父皇宠爱你,不把你的母妃放在眼里了。”
“母妃有话快点说,孩儿很忙。”
“是啊,你是忙。你就要当新郎官了,当然忙。哪像我这种当母亲的,反而空闲得很。”
“母妃何必自寻忙碌呢?那些琐碎的事让祠部去办,母妃只管自己穿戴得靓丽点儿就行了。”
萧岿说完,敛衽微微一礼,自顾自起身便走。
“你上哪儿去?”蓉妃急急地喝住他。
“孩儿不是说过吗?孩儿很忙。如若母妃没有重要的话说,孩儿就告辞了。”萧岿站住,带着浓浓的鼻音。
蓉妃走到萧岿面前,声音有点急促:“我问你,你选了这门亲,可曾后悔过?”
“后悔?”萧岿扬眉,嘴角牵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我干吗要后悔?”
“你和郑大人的女儿素昧平生,你贸然选了她,你了解她吗?”
“素昧平生?不是见过吗?我倒觉得她挺好,知书达理,又温柔又漂亮,我很喜欢。母妃难道不喜欢吗?”
萧岿的声音始终淡淡的,让蓉妃琢磨不透。她望了一眼殿内,高声道:“可是,母妃喜欢的是休休小姐。”
岂料萧岿敛起眉头,沉声道:“您喜欢?那您又了解她多少?难不成母妃是爱屋及乌?”
“放肆!”
蓉妃忍无可忍,一巴掌打在萧岿的脸上,脸已气白了,声音颤抖着:“你竟敢说这样的话!”
“母妃打得好,打得爽。”
萧岿竟笑着夸起自己的母亲,两眼却直盯着蓉妃。在他的炯炯逼视下,蓉妃心底被戳穿似的,她别过脸,无力地垂下了白皙的颈脖。
“母妃您真傻,沈不遇在利用您知道吗?”萧岿的声音在耳边沉沉响起,“您真以为我不知道他们的真实关系吗?”
里面的休休不由得一僵,细细的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很快,她听见蓉妃低低地哀求道:“岿儿,莫乱说话!”
“我就说了,他们本来就是一对亲生父女!”
萧岿已经控制不住,积酿已久的愤恨在胸臆崩裂,无可抑制地喷发出来。他大声说道:“沈不遇知道我排斥他,所以一开始让她假装是他的义女故意来接近我,让我放松了警惕。等生米煮成熟饭,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父皇那么器重他,说不定将来的江山社稷也姓沈了!”
“岿儿……”蓉妃始料不及,绝望地哀哭起来。
萧岿不理会母亲的可怜相,眼中的怒火在燃烧:“还有您,您知道这层关系还合计骗我!沈不遇这个老狐狸,我恨了他十几年,我不会让他的阴谋得逞的!”
蓉妃猛地拉住儿子,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声音却苍白无力:“就算你已知道了他们的父女关系,你和休休也是情投意合、两心相悦的,休休何错之有?”
萧岿又笑起来:“母妃错了,孩儿阅人无数,休休小姐不过是其中之一,何谈情投意合、两心相悦?”他带着狠意看着母妃,加重语气,“转告沈不遇,我不过是荤腥味吃得太多,换个口味罢了。”
蓉妃被彻底击垮了,她气得全身发颤,指着萧岿,髻上的玉坠步摇晃得铮鏦作响:“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你给我滚出去!”
萧岿发泄完了,痛快得酣畅淋漓,他凑近蓉妃,满脸促狭邪气地笑:“母妃别生气,明天孩儿就要当新郎官了,您理应高兴才是,说不定明年这个时候您就可以当上皇祖母了。哈哈……”
他笑得肆意,边笑边往外走,等他的身影隐退在殿外,那阵恼人的笑声还萦绕在殿梁上,久久不能消逝。
蓉妃颓废地瘫在梨花木椅上,丝丝阴凉从脚底一直升到心窝,撞得心口隐隐作痛。这才想起里面还有人,一口气哽得难受,有气无力道:“出来吧。”
等了半晌,才见幔帐掀了一角,休休缓慢地走了出来。她的脸色惨白惨白,如雪般透明,清澈的瞳孔里空洞洞的,仿佛她的神志已飘荡在远处,眼前的景象俱不真切。
“休休……”蓉妃紧张地唤了一声。
休休的眼睛瞪得浑圆,似乎要在透深的夜色中探索出一丝光亮,又挣扎着想逃避眼前发生的一切。蓉妃后悔不已,心窦颤动得厉害,情不自禁抓住了她的手。这才发现,休休仿佛刚从冰窖里出来,一双手冰冷透骨。
事已至此,蓉妃只好劝道:“休休,既然知道了,就想开点啊。不是你的错,不怪你,是沈大人不对……”
休休仿若未闻,僵直着身子往外走。蓉妃又担心地唤了她一声,拉着她的手不敢放。
休休这才将目光移向蓉妃,紧抿的嘴角牵起嘲弄的笑,道:“是该好好转告沈大人一声,他的计划又落空了。”
蓉妃颓然松手。休休也未施礼,穿过鲛珠纱的门帘,一步步向殿外走去。
甬道上,一架步辇正静静候着。萧灏锦衣翩翩,看见她的脸色,脸上淡淡的笑意旋即敛去。
他走过来拉住了她的手,担忧地望着她:“怎么了?三哥说了些什么?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凉?”
休休的双眼迷离空蒙,却突然嗤地笑了:“原来是这样哦……”
萧灏感觉不妙,忙扶住她的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该来,不该来……”
休休嘴里细碎念着,已站立不住,
整个人滑落在萧灏的怀里。
萏辛院。
休休独自坐在雕花长窗旁,脸无血色。面颊迎着日色,仿佛一道冰雪雕琢的剪影。听燕喜说,这两天来,休休总是以这样寂寞的姿势坐着,久久不语,偶尔落泪。
萧灏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叹了一口气,来到屋外。
此时暮色渐重,皇宫方向隐隐有礼炮声传过来,暮春的风拂过院墙,携进几许百合香。一场举国欢庆的婚典即将开始,而他心中烦闷得厉害,除了过来陪休休,再无要紧事一般。
那日他将休休送出皇宫,沈不遇等候在宫外,一见休休半清醒半迷糊状,大惊失色,便匆匆带着休休离开。萧灏自是不放心,紧随而去。
休休悠悠醒转,看见沈不遇,情绪极不稳定,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这时候二夫人柳茹兰也闻讯赶来,一改往日温婉安定的模样,抱住休休哭道:“谁都不要阻拦她!让她痛痛快快哭一顿吧!可怜的孩子!”
她指着沈不遇,突然骂了他一句。而沈不遇狼狈地站在那里,全然没有宰相的威严,絮絮地细说,试图解释什么。
沈家闹成这样,萧灏本想退避,刚出屋,却听见休休嘶哑的哭叫声:“你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已经死了!两年前死了!”
萧灏终于明白了。
他不由得想起初次见到她的模样,青涩单纯,笑意干净,在沈不遇面前诚惶诚恐低眉状,哪会知道,这个人就是她的亲生父亲?
他再次替她难过,出神地望着窗边的剪影,看着看着,眼里也有了湿意。
柳茹兰和欣杨快步进来,对着萧灏福礼,柳茹兰轻声道:“四殿下,宫里在催了,你快回去吧。”
萧灏并未在意,只微微一笑:“无妨。大婚的是三哥,他们都围着他转,我在不在都一样。而这里有个伤心人,不是吗?”
“四殿下为人和善温良,请勿替休休担心,伤心人总有伤口愈合的一天。亲情终归是亲情,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欣杨在旁边嘀咕道:“本来就是父亲不对。他想和皇家结亲,才把休休接回家里,不然我哪儿知道还有个亲妹妹?”
“闭嘴了!你嫌事情闹得还不够大吗?”柳茹兰回头训斥儿子。
萧灏也正色道:“我是外人,按理不该插手其中,可不得不替休休说几句。以沈大人现在的身份,即使外面有诸多绯闻野史,他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将休休接来,谁能奈何得了他?只是因为,三哥从小对沈大人有成见,沈大人才故意隐瞒真实的父女关系。无论三哥娶谁当皇子妃,一旦知道实情,越发对沈大人加深恨意。休休可怜的遭遇,全是沈大人自私所致。”
柳茹兰听得面泛红晕,不自在地苦笑,到底还是替丈夫辩解道:“皇上都有三宫六院,我去阻止相爷娶妾生子,那是不可能的。此事突然,谁都料不到,老爷为此已够尴尬,他也是身不由己啊!你说还能怎么办?”
说到此,她心里也委屈,默默拭去泪水:“休休身世已明,不用在沈家低着头做人,算是坏事成了好事。”
欣杨扶住柳茹兰,轻声安慰起母亲。
萧灏也是说不出的无奈。抬眼看去,只见落日的余晖渗入长窗,一片光影中,休休还是静静地坐着。他心底掠过一阵伤感,说了一句甚为客套的话:“辛苦沈夫人,我过会儿再回来。”说完,拱手告辞而去。
他到皇宫的时候,隆重庄严的婚典即将举行。彩饰殿梁上结着大红的绸花,整座皇宫青璅绮疏、极尽奢华。梁帝、皇后、蓉妃,以及嫔妃命妇、王公大臣齐齐欢聚,纯衣缣裙,花钗凤冠,一派喜气洋洋。
萧岿顶戴金花,身着大红喜袍玉带,胸披红帛,看过去富贵而显目。他看见萧灏,步态赳赳地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笑道:“好啊,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这么晚才过来,小心我不饶你。”
“三哥今晚是新郎官,不要贪杯才好。”萧灏微笑而答。
兄弟俩握拳相贺,又去了梁帝那里见礼。大皇子萧韶坐在弟妹堆里,将萧灏拉到一边,掩不住地兴奋道:“四弟,今晚咱俩喝个痛快。下一次,喝你的了!”
萧灏坐定,瞥见了大臣群里的沈不遇。沈不遇的脸色没变,笑意却十分僵硬。萧灏微微扬唇,看了一眼沈不遇,淡漠地别过脸去。
时辰到,鎏金莲花灯次第燃放,皇宫上空亮如白昼。鼎炉里焚着百合香,香烟袅绕,好似透薄的轻纱在空中曼舞。伴着人们如沐春风的笑容,一场完美堂皇的婚典开始了。
在执事宫人的唱和声中,鞭炮一路燃放。只见旗锣伞扇开道,喜轿在锣鼓喧天中,远远从宫门颠进来,轿帷上“禧”字图案鲜艳而热烈。观望的人群骚动起来,皇子公主们开始鼓动萧岿:“三哥,快下去迎娶新娘子。”
萧岿站在华彩之下,望了父皇一眼,梁帝捋须大笑。萧岿嘴角一牵,扬手,朗声道:“拿弓箭来!”
早有宫人将备好的九龙弓奉上,萧岿取了三支红箭,前面的喜轿刚跨过炭火盆,萧岿拉弓,手中的红箭嗖嗖掠过,支支正中轿门。
众人齐声叫好,掌声、欢呼声雷动。
喜轿一落地,热闹的人群簇拥着萧岿走下铺着红毡的赤墀。宫灯如明珠闪耀流动,展开一幅描绘皇家富贵的彩卷。此时,萧岿朝轿内伸出一只手,勾起一抹微笑。
这一笑,仿佛春风拂柳般光彩照人。
新三皇子妃郑懿真从喜轿里面出来。无法看到红盖头下她的神色,只能望见绣有翟鸟花纹的洒金新娘喜服,仿佛漫天绚烂的晚霞,灼伤所有人的眼睛。萧岿牵着她缓步而行,连绵灯焰将二人的影子投射在红毡上,那一刻,天地似乎静了下来。
皇家婚典向来烦琐,萧岿牵着新娘走入正殿,走向正座的梁帝、皇后、蓉妃,唱和声喧笑声又起……
萧灏依旧站在赤墀上,默默地望着这一切。依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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