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统领捏在手里摸了摸:“军队里的里衣袍子。”
大楚律例严明,不同军队所穿的甲胄、里衣材料形状都有些微差别。
五城兵马司、军营、皇城禁军、各州府内兵每一类官兵身上的穿着皆有不同,而这一块布料属于军营中人。
“这里怎么会有军营中的布料?”官兵统领说着,自己也觉得奇怪。
崔和王栩却在此时脸色微变,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
王栩连忙让人去请村长:“她的屋子里昨晚呆的是那些农妇,或许是那些农妇的针线布料。这里村民淳朴好客,就连我等路过,都能准备如许多的肉干之流的事物,若是有人受个伤什么的,你说他们会不会救?”
“自然是会的。”官兵统领道,想起那些村民憨厚的模样便连连点头,“说不准村里有我大楚军营中人。”
或许是个普通的士兵,但也或许不是个普通士兵这么简单。
村长被带来时还在诧异,被他们这么一问,便连连点头,道一个多月前确实救过一个官兵,不过那官兵养好伤之后就走了,走了没多久,还有人来打听过官兵的消息,不过那时候官兵人已经不在了。
至于这布料,被叫来的农妇道,那官兵当时身上里衣的袍子都被划烂不能穿了,便将里衣扔了,农妇想着布料破烂可以用来打补丁,便留了下来。
崔沉默了片刻,问村长:“有人来打听过那官兵的消息?”如今的世道,普通官兵失踪会有人来打探消息么?
村长说不止一回,来了好几拨人问过那个官兵的消息。
抓逃兵也不会只盯着一个普通的逃兵抓吧!王栩看向崔,不意外的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几分慎重,要么就是这个逃兵犯了事,要么就是这个官兵身份特殊?什么样的官兵身份特殊到需要好几拨人来问?
得知那官兵伤好之后便自行离开了,崔便让村长回去了,而后转身去马车中拿来了舆图。
他们这一行走的是官道,毕竟有文书身份在手,官道总是最安全。这条官道曲折,此地在舆图上距离最近的是通县,通县倒还是大楚的地方,不过临阳江的支流恰巧经过通县,而临阳江的主流往上再走走便是战事最吃紧的几个地方,说起来那位好似就是临阳江上流的青州城附近失踪的……
越想越心惊,崔与王栩点头会意,当下一抬手:“启程!速速回京!”
这一次的“速速回京”可不是说着玩的,而是几乎日夜兼程,不停赶路,原本七八日的路程,硬生生的在第五日卯时的时候到了长安城门口。
此时天才蒙蒙亮,离开城门还有整整一个时辰,却已经有一辆马车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随行的一百官兵本都是他们的人,是以,崔王栩和谢三爷等人并没有避讳,只是让车马队停在路边,而后下马向那辆马车走去。
这辆马车比一般的双马马车要大不少,前头堪堪栓了四匹马,停在那里仿佛一辆庞然大物,比寻常马车大了整整一倍。
三人径自踩着足蹬进了马车。
马车里三位老太爷已经打着哈欠在里头等了好一会儿了。
叫了几声祖父之后,便开始说正事了。
“神迹的事情,我等已经上奏陛下了,神迹是真的,至于那些江湖中人连同薛行书也一起死在了济南城。这趟差事我等也算是尽力完成了,只除了卫六的事情……”王栩说着叹了口气,“路上她出过两次手,一次是泼翻了一碗粥,还有一次攥了块布料……”
王栩将前前后后的事情都讲清楚了,待讲完之后,便等三位老太爷说话。
“所以,你们几个好生生的男人还不如她一个躺着不能说不能动的人?”王老太爷转过头去,一副不想看的样子,“世族的脸面都叫你三人丢尽了。”
“现在也不是训话的时候。”相比王老太爷的怒气,崔司空的一言不发,谢老太爷倒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伸手拍了两下谢三爷的脑袋,他的位子没准备交给谢三爷,所以也不至于这般生气,只是说罢,还是有些唏嘘,“这算不算是天妒英才?”
“她出手两次。”崔远道沉思了半晌之后,开口道,“泼粥是为了救你们的命,这已经不算小事了,可比起第二件,这还真只是一件小事了。这攥的可不是布料,或许是命。”
前一个救的是人命,后来攥的布料若当真与失踪的黄少将军有关,那攥的可是大楚的命脉啊!一国之命啊!
第八百八十章 主意()
“能看到能听到却说不得动不得,是不是很难受?”谢三爷连连摇头,“茶壶里的饺子倒不出来啊!”
难不难受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旁人有的终究只是猜测而已。
作为一个躺着不能动不能说话的人,进了长安城,她不需要再担心别的事了。觐见陛下,向陛下回奏此行收获等等这些事情都与她无关,没办法,她现在不是一个正常人,躺着休息就好了。
如果她现在能动,一定会松一口气,做个废人,显然比要做个正常人要舒服的多。
此时她躺的是宫中的瑶光殿,位置极好,不管是距离金銮殿、御书房或者陛下的寝宫,都不远。
枣糕灌了一碗热粥给她,抓着她的手紧张的手心直冒汗。
这种感觉很有意思,就像一个旁观者,在一旁暗暗观察着众人。有些人甚至做什么事都不避讳着她,譬如下药。
听说陛下在前头商量事情,等结束之后便会来看她。
才灌了一碗热粥,又替她洗漱了一番,外头守着的宫婢便带着一行人进来了,先进来的几个是太医署的老太医,枣糕这才退到一旁,紧张的看着太医们的诊治,诊治的结果同济南府的没有什么不同。
这一回,太医没有再开安神药而是退了下去,枣糕方才坐下,宫婢又自外头带进来一个人。
是孙公。
想来她的情况,孙公也是一早便知道了,此时过来,朝枣糕点了点头,便坐了下来,片刻之后便起身出去了。
“孙公,您不开方子?不开符么?”憋了半日的枣糕总算忍不住了,问了出来。
孙公回头看了她一眼,心道这个开什么符,开什么方子?本不欲理她,但看这丫鬟虽不算顶聪明,可好歹也算忠心便回了一句:“不必开方,你若不放心便将你家小姐喂好一些吧!莫垮了身子,老夫要向陛下回报,就不多留了。”
卫瑶卿听的清清楚楚,她若是可以动,一定不会让枣糕问这样的傻话了。她的事情摆在那里,说来说去也变不出花来。
孙公前脚刚走,枣糕才坐了下来,宫婢又带进来一个人。
今日来来回回就没有空档的。
只是这个人却让卫瑶卿有些惊讶。
是薛大小姐。
薛大小姐进来只随便同枣糕说了两句场面话便站在一旁看了起来,她在看自己,卫瑶卿能察觉到薛大小姐落到自己身上的视线,久久不语。
她生的如此貌美么?叫薛大小姐盯着看那么久?
看了有半个时辰,薛大小姐才离开。
殿内这才安静了下来。
太阳自两边微开的金柩雕花窗上照了进来,殿内暖洋洋的,卫瑶卿心头突然静了下来,不静也没办法,她眼下这个样子能做什么?偶尔趁着主魂在位的那一刹那有力气泼翻一碗粥、攥一块布料已是极致,她还能做什么?
这种突然平静的情绪让她很陌生,仿佛肩头的担子突然一松,心里蓦地冒出古怪的想法:偶尔做个万事不需操心的废人也挺好的。
相比这里的宁静安好,前殿却显得格外压抑。
“所以这件事,刘家的人也掺和了进去,那些江湖中人也被打散了,说到底这些边缘人物若无人组织是起不来的,要杀也不可能杀个精光,但只要抓住主要的几个动手打了,便能一哄而散。问题还是在于纠集的有心人刘家”说话的裴行庭,待到听完他们济南之行,便开口说了这么一番话。
“裴相说的有理。”安乐点头,将问题又踢还给了裴行庭,“不知相爷怎么看?”
“这些余孽到底难除,所以我大楚才会有阴阳司与之抗衡。”裴行庭回答的滴水不漏,还不忘拍一拍死去几百年的太宗的马屁,“太宗陛下果然英明!”
安乐沉默了一刻,果然如这裴行庭这等角色可不是会轻易上套的主。
刘家,又一个大楚顽瘤!大楚平和之下是一个个的顽瘤,有些是难以根除,有些却被这些臣子用来玩平衡之道。她是想借裴行庭之口找人除了刘家,但这样浅显的套,裴行庭自然不会往里跳。在世族那件事上吃过亏之后,她已经明白了,有些事情看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却并不容易。说与做永远是两码事。
如果卫六此次没有出事,想来在她看来,卫六也能将刘家除去吧!毕竟,她从未让自己失望过,就连这一次也一样。但差事是办好了,可卫六出事了。很多事情做起来没有那么简单,对手不是傻子,刘家也有十分厉害的人物。
事事不易。
还有更重要的,黄少将军到现在都没有消息,都让她怀疑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大楚安乐太久了,放眼城内望去,竟无一人在用兵之上能与陈善抗衡。
用兵抵不过怎么办?只有最笨的办法了。安乐深吸了一口气,道:“前线告急,朕拟诏征兵,诸位怎么看?”
征兵啊!众人恍然。
麻烦永远只会丢给正常人去做,作为现在不正常的那一个,卫瑶卿觉得自己受到了自出生开始从未有过的关照。
前殿的议事直到午时才散,随着外头宫婢的施礼声,安乐跨入殿内,走了过来。
她躺在床上,能察觉到安乐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察觉到目光在她身上顿了片刻,而后坐了下来。
安乐微微朝枣糕抬了抬下巴:“你下去吧!”
这个你对的是枣糕,枣糕虽说有些不放心,但天子之命不可违,还是乖乖退了下去。
“这个丫头看起来并不伶俐,不过瞧着还算忠心。”待殿内没有旁人之后,安乐开口了。
躺在床上的卫瑶卿自然没法回应,安乐大概也不需要她的回应,只是想说些什么。
“没想到,你也会出事。”安乐叹了口气,“朕觉得有些累,一身的麻烦。这个位子坐之前,人人都想,但坐上之后才发现,坐起来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
“朕知道你现在不能回朕什么,可朕就想同你说说话。你知道吗?我大楚已失三成疆土,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安乐叹了口气,“剑走偏锋,这偏锋该怎么走?如果你现在醒着,能给朕出出主意么?”
第八百八十一章 不忿()
问了那么多,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却无法回答她。
安乐沉默了一刻,又默默道:“朕对你又爱又惧,你眼下如此按理说真的让人放心了,可朕却后悔了……”
卫瑶卿:“……”孙公他们没有告诉安乐她虽然人躺着,但是能知道外头的事么?世族怕是故意的吧!且希望安乐莫要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朕想过了,若真有一日需要朕御驾亲征,朕绝不推辞。朕恨父皇无担当,身为天子,责任总是该担的,哪怕是死。”安乐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噗嗤一声笑了,“朕自认识你一来,你还是头一回像现在这么乖的。”
说罢便站了起来,而后让外头的宫婢连同枣糕一起进来,又吩咐身边人:“朕允卫家人进殿探望卫天师,下去宣旨吧!”
平静的情绪突然有些不安起来,倒不是安乐做的不好,安乐做的很好,只是她自己突然不安,突然愧疚。好好的出去,却躺着回来,她自己不伤心,可身边人却是伤心的。她不喜欢这样的场景,甚至有些惧怕。就似张家,别人都死了,只有她活着。出事的人自己的感觉反而没有这般强烈,但活着的、好好的人却是最难受的。
她不想惹人殇,但这件事终究是瞒不了的。
一点不意外的,卫家众人的伤心难过她听得到感觉的到,原本自己不觉难受,眼下听着他们压抑的哭声,总觉得自己也难过了起来。
还好最后孙公出面说她没有大碍,不日就会醒来,孙公不擅撒谎,就连她也听出了语气中的不情不愿,不管是真信也好,假信也罢,至少卫家众人在她面前算是克制了不少。
不过也多亏躺着,她听到了不少卫家众人的肺腑之言,心里触动,却不能言,有些憋得慌。
这种时候,却忽然想起了裴宗之,他倒是比一般人平静的多,这也是她想要的。离开济南时他突然离开去实际寺,猜也猜得到是去做什么的,她有些期待他回来之后会为自己带来的结果。
关于长生,关于张家,至于她自己这件事,就算杀了天光大师也于事无补吧!
……
裴宗之确实不会对天光大师动手,他对准了自己。
“何故不放过自己?”天光大师早已屏退其余僧众,佛堂之内,只有他师徒二人相对而坐,“你虽七情有缺,我却放心你在外行走,不过是知晓这天下能伤你的人几乎没有。却忘了你自己却是最能伤自己的那个人。”
“有些事情,我想问一下。我怕你不肯说。”裴宗之坐在他面前,神情平静,“这个方法有点傻,但却有用。”
实际寺的传承不能断,以天光大师的年纪,少了他,怕是没有精力再培养出第二个传承人了,所以这个方法有用。
天光大师早已冷了脸:“你的尊师重道呢?”
“尊的,也重道,只是你瞒的一些事情与尊师重道无关。”裴宗之道,“我知道她怎么出的事,张家留在济南城的那座石柱阵上祥瑞之气满溢,属正道极致,她神魂与躯壳不合……”
总不是原本相合的魂与皮囊,再好,终究不是一具。
“太过正道的东西面对她这样神魂躯壳不合的人,自然是当作了侵占躯壳的邪道,怕是当时就要将她的神魂击退这具身体。能击退整个藏龙山的阴气,击碎阴阳两鼎,要击退一个这样的魂魄自然轻而易举。她应当是先一步反应了过来,自封五识之口,所以神魂被击退还留在了体内,至此,主魂不在其位。”
天光大师看着他:“那是张家自己的东西动了张家自己的后人,与我无关。你与自己过不去作甚?”
裴宗之问他:“你没有办法治她这个主魂不在其位的毛病么?”
“术业有专攻。”天光大师神情坦然,“孙公都没有办法,我何来的办法?”
“这个事,我本也不过一问。”裴宗之点了点头,“还有另外一件事。”
天光大师抬眼看他:“你说。”
“最早,你让我去京城找人,你说你是算出来的,知晓她在京城,而后翻阅了那一段时日京城表现特异的女子,后来找出了那位卫家六小姐,我再一算,一切相合。”裴宗之说道,“你怎么算的?你说本事已经倾囊相授,可为什么不教教我这个?”
天光大师抬了抬眼皮:“你自己学艺不精,怪我?”
“骗人!”裴宗之摇头,“这实际寺所授,我都已学会了,有些甚至比你记得还牢……”
天光大师看着他,闻言抄起一旁的木鱼便打了上去:“敢骂为师老糊涂了,找打!”
脑袋挨了一记,裴宗之没有躲避,只继续看着他,摆明着想要一个答案。
“躺着还不叫人省心!她撺掇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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