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大防再一指秀美的源业平,后者正钻进大宋官员群里,跟对方谈诗论赋,兴奋的面色潮红。
“瞧见了吗,那个人就是倭国著名的刀手,他们叫‘武士’。就是他来与赵离人比斗,由此引发了一场遵循周礼的射艺。听说此人在倭国曾是‘百人斩’,也就是曾斩杀过百名知名战将的勇将,但他来到汴梁,见了赵离人却不敢与其斗剑,宁愿与赵离人比试射艺。
最后的结果是:他两箭落败,那条性命是赵离人的了,赵离人一声令下他就得自裁……这说明什么——他刚才是真敢动手啊!”
吕大防是指着赵兴的背影低声说的,这时赵兴正一头扎在师兄弟堆里,指点着黄庭坚、李廌射箭的姿势。吕大防话音落地,他身边一片抽冷气的声音。而吕大防唯恐语不惊人地继续补充:“刚才小王驸马说他是蛮子,我看也像。此人说话莽撞,自有一种爽直的风范。不过,你们猜开封府尹钱穆夫是怎么评说他的,他说——只可为友,不可为敌!”
王岩叟惊讶的问:“钱穆夫为何如此说?”
吕大防答:“我曾在子瞻那里看过一篇文章——《刺牛》,是他在黄州写得,记述赵离人杀牛替他小妾补养身子的经过。文章写得畅快淋漓,尤其是赵离人一剑刺倒壮牛的场景,令人血脉奋张……那篇文章苏子瞻轻易不肯示人,据说,离人当时的凶狠吓倒了一屋子的人。他不愿别人误会,故秘而不宣。
当初,我看了那篇文章,不信有人用一根细细的铁刺就能将牛一声不吭的刺倒,但钱穆夫前不久告诉我一件事,我却有些信了。钱穆夫说,前不久,开封府的捣子头卜庆绑架了赵离人的小舅子,惹翻了他。赵离人怒而出手,丝毫不顾忌诸般禁忌变出手无情。
据说他将卜庆追杀多日,卜庆的百十号楼下相帮、房中做手,都被他砍杀殆尽,无一幸免。最后不得不负荆请罪,但依然被赵离人当场打死……
如今,汴梁城的捣子都在流传卜庆求饶时赵离人说的话:‘但凡不出手,出手不容情’,还有:‘最好的敌人就是死去的敌人’……你们想想,刚才争执下去,这蛮子敢不敢动手。”
王岩叟等人蠕动了半天嘴唇,终于骂出一句:“这简直是侮辱斯文,读书人的争吵,怎用到拳头!蛮子,确实是蛮子,蛮得很呀……”
但他们最终还是非常小心的,轻声细语说出了这句抱怨。由于嗓门太低,这句话就仿佛是闺中怨妇的轻嗔。被他们抱怨的对象则毫无所觉,正慢慢走向章惇。
在西园中,章惇是孤独的,其他人都有弟子围在身边,至不济也有两三同党,但章惇身边却无一人,他独自坐在一台炙炉边,闷闷不乐的吃着倭女替他烤的炙肉。赵兴在周围兜了个圈子,好像很无意地走到炙炉边,看到“倭女烤法不熟练”,“不耐烦”地挥手赶开了两名倭女,亲自为章惇烤肉。
章惇有点不悦。刚才赵兴冒失的跟吕大防与文彦博都说过话,话里的主张是尊崇古法,这恰恰是他反对的——除了对方所强调的“不能墨守成规”。现代看到赵兴靠近,他以为后者还想找他说同样的话,便阴沉着脸,只等对方开口便发作。
然而赵兴却始终没开口,他手法娴熟的替章惇烤着肉。每块肉的熟嫩程度都恰合章惇的口味,让章惇吃的非常舒心。
连吃几块肉,赵兴拿过几片橘黄色的胡萝卜片,借着肉脂滴在炭上引起的旺火,手法娴熟的翻弄着胡萝卜片,先撒上盐,然后撒上安息茴香(孜然),加上一些倭国辣椒粉,滴几滴海豹脂油让胡萝卜多点油腥,等胡萝卜即脆又香,他殷勤的递给了章惇。
这种烤法既有胡萝卜的脆香,又带了股肉味,章惇吃的很可口,忍不住开口:“听说汴梁城的厨子都呼你为师,原来的你的手艺真不错,可是圣人云‘君子远包厨’,你怎会迷上厨子的手艺?”
赵兴从苏轼那里听说了,章惇在青年的时候曾与苏轼是好友,但章惇这人有一段隐秘的身世,他是其父亲与乳母偷情生下的乱伦私生子。出生时,父母不想要他,把他放在水盆里溺死,被人救止。
这样的人当上枢相,放在别的朝代里是不可想象的,但居然在所谓礼教最严苛的宋代实现了,这不能不说是对教科书的嘲笑。
因为有这段身世,章惇对“水”一词格外敏感。苏轼是知道这段隐秘,他在一首赠诗中写道“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尤爱水云乡”之句,章惇认为“水云乡”三个字就是嘲讽自己那段身世,从此将苏轼视为毕生死敌。也因为这段身世,章惇在正史上显得格外睚眦。
跟这样的人说话很难,赵兴既要保持一种坦然的气度,又要小心翼翼,避免自己的话题引起对方的联想。他顺着对方的话题回答:“我曾经去过海外,人在海上的时候,大海茫茫,极目之处除了海水还是海水,连续走数个月看不到一点绿色。
海船上,能活动的只有尺寸之地。在这种地方待上十天八天,每个角落木头的纹理是什么,人都能说得一清二楚——可这样的日子我连续过了三年。
我这人是闲不住的,既然无事,就自己找事。于是,我每天就在舱室内琢磨,刚开始,我默写自己读过的文章,学过的知识。但总坐着写啊写,日子久了人也要发狂。于是我又替自己找点事:一件是习武,通过习武每日活动身体;然后是学习做饭——海上寂寞啊,没有别的食物可吃,所以,每一件能获得的食物,都被我琢磨出多种吃法。一来二去,我成了出名的厨子,岸上的船员听到相关传闻,都爱上我的船随我出海。
章相公,你能猜出一条鱼可以作出多少道菜?……我现在已经琢磨出鱼的一百余道做法,其中还有一道‘椒炸鱼鳞’,很受船夫欢迎,鱼鳞都被我琢磨出吃法,相公可知我多寂寞?嗯嗯,相公何日有闲暇,我做给你吃‘椒炸鱼鳞’。”
这个话题轻松,章惇的脸色也解冻了,两人闲聊一阵风花雪月,章惇终于憋不住,问:“奇怪,离人跟文相公、吕相公说国事,却只与我说吃食,莫非我论不得国事?”
心眼小就是难相处,连不谈犯忌的话题都不高兴。但赵兴不敢显露出丝毫不满,他笑的很憨厚:“章相公,错误岂能连犯数次……刚才文相公、吕相公的脸色我都看了,咱小人物,谈这些大事不合适。所以现在我只谈风月——章相公再吃一片芙蓉萝卜,这玩意清爽,无愧‘海员三宝’啊!”
“海员三宝,什么东西?”章惇好奇的问。
“船夫们把胡萝卜、洋葱与淡酒,呼作‘海员三宝’。章相公可知道,人长期不吃菜,容易牙齿脱落,眼睛变瞎,所以船行到大海要带很多蔬菜。其他的蔬菜容易腐烂,唯独洋葱与胡萝卜容易储存,所以被称为‘海员三宝’。”
“长期不吃菜,牙齿脱落……真有那么回事吗?嗯,也对,人在陆地上,怎样也能找见野菜,在海上吃不吃菜马上就能看出来,就可以比较。这么说……再来一片芙蓉萝卜!……那么淡酒是怎么回事?它有何益,列身为‘海员三宝’”
“海上没有淡水,船只光装运淡水的话,时间久了水容易发臭,喝了会上吐下泻,所以船员便拿淡酒当水储存——他们平常所说的‘饮水’,就是饮用这种淡酒”,赵兴说罢,随手递上一杯蓝色的郞姆酒。
章惇泯了一口淡酒,马上斜着眼看看赵兴:“这么说,你的酒量很大哟——都拿酒当作水饮,那酒量能不大吗?”
……
苏轼跟弟子聚在一起吃吃喝喝,频频望望赵兴这边,见到赵兴现在与章惇聊得热火朝天,他稍微松了口气,便端着杯子去找吕大防,联络感情。苏轼的门生连忙随着老师一起来到了吕大防身边。
章惇见到这番情景,用手中的竹签指了指苏轼那边,问赵兴:“你怎不去?”
赵兴扫了那边一眼,屁股没挪,答:“此间乐,不思蜀!”
章惇大笑:“你那老师,我一生都不服气他,但我现在佩服他会打赌——诗酒之赌!全大宋就他会打赌,不服不行!”
“此间乐,不思蜀!”是刘禅说的。刘备建立了蜀国传到刘禅手中亡国了,刘禅被司马昭接到靖国,酒宴上司马昭问他想不想自己的祖国,刘禅做如此回答。苏轼是蜀党首领,赵兴的“不思蜀”语带双关,让章惇很得意。
这场盛宴尽欢而散,因为这场宴会,蜀党与洛党稍微缓和了一下争斗。当然,一场吃吃喝喝不可能完全消除歧见,但这场宴会过后,双方多少顾忌点情面,不再那么斥驳相见了。
宴会结束已经日上三竿,原本王诜还打算满院子摆上“明月夜”,让众人做静夜之欢,但吕公著年纪大了,他撑不住先回,紧接着文彦博也告辞,剩下的政事堂官员里,章惇倒显得兴致勃勃,但众人都不待见他,王诜心里想着李公麟的画,抢先宣布结束宴会。
等赵兴送走一拨拨的家伎,走出王诜的西园时,时间大约相当夜里十二点。程族的几个学生已经全副武装等在西园门口,马梦得也提着灯笼前来迎接。
“船准备好了?那就走吧,正卿,你先回吧,京里的事以后就拜托了。”赵兴拱手告别了马梦得,又低声下令:“吹灭灯。”
在场的除了赵兴学生,还有源业平与纪守中、陈公川。后几个人都是穿着铠甲来的。灯火吹灭后,几个人摸着黑向皇宫走去。
汴梁城是一座不夜城,东华门外尤其光明,一行全副武装的人晃过东华门,宫中禁卫上前查寻,赵兴亮出手中的一块金牌,禁卫们无声而退。
拐过明亮的东华门,来到僻静的左掖门,这时夜更加深了。
左掖门正对的是袄庙,即拜火教廟。这里白天人就不多,夜里就更加幽静了。门外孤零零插着一盏灯笼,从明亮程度来看,那是一盏“明月夜”。这盏明月夜被挂在一人高的木杆上,木杆左右无人,静静地在宫门口燃亮着。
程爽点着了手里的明月夜,程夏止住了兄弟们上前的意图,赵兴独自一人大步走向宫门口那盏明月夜,提起灯笼,凑到自己脸边,照亮了自己的面容。
左掖门的门洞里传来童贯小声的说话音:“我就说么:这么大的个子,汴梁城找不出第二人。小姐,动身吧,这是金牌,你给离人送去,老奴就不出宫门了。”
一顶二人小轿慢慢被抬出门洞,童贯的脸从门洞中露出来,他也像赵兴那样,用点亮的明月夜照亮自己的脸庞,然后用手指指一指那顶轿子,撮起嘴唇,吹灭了灯。
一切都重归黑暗。
赵兴马上也吹灭了灯,刚才抬轿子的两个人把轿子放在他身边,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跑进左掖门。轿子两边,一胖一瘦两名侍女默默向赵兴作揖。赵兴也不说话,他一招手,源业平与纪守中跑上来,抬起了轿子。
一路上,几个孩子们轮流替换两名倭人,抬着那顶小轿,尽捡隐蔽的地方走,等到天蒙蒙亮,他们穿行了半个汴梁城,来到了大相国寺码头。
这时的汴梁城还没有苏醒,码头上除了一群‘一赐乐业’人外,再无旁人。领头的俺诚向赵兴鞠了个躬,唠叨了几句拜托的话。在此期间,小轿被抬上了码头的海鳅船,而后众人鱼贯登船。等赵兴登船后,他冲岸上的俺诚拱手告别,转身下令:“起锚,开船!”
船舱内的程阿珠听到他的声音钻出了船舱,来到他身边,留恋的望着东京汴梁城,轻轻的挥手。赵兴也忍不住抬起手来,向汴梁城做了个告别的手势。
别了,1087年的汴梁,我爱它。
我以一个旁观者的眼光观察这世界,清晰地看到了她的光明,也看到了隐藏在繁华胜景里的黑暗,然而……然而,就连它的黑暗我也爱——因为我是这时代的一份子,我属于这个时代。
我爱1087年的汴梁。
【第二部 优雅的贪官生涯】
第八十五章 江湖生活的快乐
四月初五,阳光明媚,岸上鲜花怒放,游人如织,赵兴坐的海鳅船慢慢通过淮阴的磨盘口。
前方即是洪泽湖了。
赵兴的心情不错,他在船头拖了个渔网,明知道运河里不存在鱼,还装模作样的挥舞着双手——即使网里一无所获,他也心花怒放。一边劳作,他一边扯着嗓子高声唱着李煜的《渔父》: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一楫春风一叶舟,一纶丝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他确实是“得自由”了!
苏门弟子汇集京师,没想到最先离京的是他;而新科进士们及第后,都忙着在京城购买时髦玩意儿,比如歌伎、老婆,首饰,等等,个个风花雪月的乐不思归,没想到他们当中首先跑路的是赵兴。
与他同行的周邦式听到歌声,钻出了船舱,笑着向赵兴拱手:“离人兄,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赵兴扭脸冲对方笑了,反问:“难道你不开心?”
周邦式不开心。
在古代中国的传统教育下,主流思想是“天子重英豪、文章交尔曹”,读书的最终目的就是做官。对读书人来说,读了满腹诗书经文,不当官待在家里,就像产品没有经过交换因而没产生交换价值一样——整个一个废柴。周邦式不做官是迫不得已,所以他没赵兴那么开心自在。
不过,所有的读书人肚里都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他们虽然打心里渴望被皇帝重视,高官显贵的光宗耀祖,“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但他们嘴上也在歌唱悠游田园,享受舒适的林下生活。所以周邦式面对赵兴的快乐,不自在也要装自在。
“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离人兄,世上确实无人如你。你什么人?家资万贯,诗名远扬,堂上皆鸿儒,往来无白丁,你不做官,真正是‘万顷波中得自由’。可我不行!
啊,我听说你经营产业上颇有一手,小弟家有余资,不过还做不到如离人那般尽情闲适。我有心与离人兄合一份,也做点营生,不知离人兄可许?”
宋代有股份制的说法么?赵兴知道,这说法确实存在。宋代商贾之间有凑份子合股经商的行为,这也是商业社会发展的必然。宋代参股的股份称之为“份例”、“打平伙”。在这里,周邦式是想出一份“份例”,不参与经营,但分享分红。
“好啊!走江湖,朋友越多越好,南伯兄既有意,钱就不用投了,那玩意儿我不缺,我独缺人。南伯出几个院子内知,帮我经营一条商路如何?……具体那条商路,就看南伯那片地头熟,你兄长在庐州,不如咱俩聊聊庐州商路吧。”赵兴说着,搂上了周邦式的肩膀,两人低声谈论,神情鬼祟。
岸上的阳光实在诱人,两人说话的功夫,程阿珠也被阳光吸引,钻出船舱欣赏岸边的景色。
宋朝是个享乐主义盛行的时代,这年头连农夫都穿着打扮竭尽所能,农妇们更不用说了,在这个展示花衫的时刻,采桑女、浣纱女、采菱女,穿着如同一只花蝴蝶,陆上的“大妇腰镰出,小妇具筐逐”、“春巷夭桃吐绛英,春衣初试薄罗轻。风和烟暖燕巢成”、“郎意浓,妾意浓。油壁车轻郎马骢,相逢九里松”;水里的:渔娘驾着小舟欢歌笑语的来来往往,“荡漾木兰船。船中人少年。荷花娇欲语。笑入鸳鸯浦。波上暝烟低,菱歌月下归”、“眼波才动被人猜,一面风情深有韵”……
这就是大宋的炎夏。
程阿珠心情也很愉快,赵兴做不做官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她“有情饮水饱”,能与赵兴长相厮守就很开心,那管外面天崩地裂。钻出舱外,她快乐地向周邦式做了个揖,满脸甜蜜地并排站在赵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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