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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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时明月-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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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兴原以为理学昌盛的宋代,女人们都会有一双裹得很小的小脚。但他现在发现,现在这个时期,妇女裹脚还并不普及。至少在社会观念上,缠足尚未达到人人接受的地步。而且,宋代的缠足,与后来的三寸金莲是有区别的。

据赵兴的观察,宋代的缠足是把脚裹得“纤直”但不弓弯,类似后代的高跟鞋穿法。这种裹脚法被称为“快上马”,所用鞋子被称为“错到底”,的鞋底尖锐,由二色合成。

宋代的路况并不好,普通人平常一般不穿这种“错到底”鞋子,道理就跟现代写字楼MM不会在乡间穿高跟鞋走路一样,当她们穿上这双鞋时,则意味着……

赵兴猛然惊醒——白角冠儿皂盖头、熟白纱裆裤、白绢衬衣、明黄纱裙子、粉红纱抹胸、真红罗裹肚、粉红纱短背子……

这是全套嫁衣!程阿珠在这个时间、这个院内、穿着全套嫁衣为他除尘,意味着什么?

他来这个时代只不过三个年头,时间不到两个整年,接触的都是一些乡民,对于宋代风俗的了解,仅到乡民层次,他知道这不对头,但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想不出程阿珠这番展示,有什么特殊含义。

一念至此,他立刻一声重咳,用最平静的语气,淡淡的说:“衣服很美……环佩嘛,你还继续原来的佩法——原是我错了,跟你调笑而已。这院子也不用扫了,现在就快午饭了,你回家做饭去。”

程阿珠没有动,她死死握住扫帚,愣在那里——调笑,老师在调笑我!我该薄怒吗?可为什么我只感觉到浑身发软!

赵兴见自己的话没有相应,程阿珠依旧背对赵兴,停下手中工作僵在哪里,浑身颤抖,耳根还红了。他想再说点什么,可考虑到刚才环佩问题露出马脚,阿珠又诡异地穿了一身盛装……他晃了晃脑袋,把话咽了回去,讪讪走回自己屋内。

才进屋,他马上扑到床前,伸手向床下摸去——那里藏着他带来的现代物品:几个皮箱,皮箱里装着几件残破的女性裙装、化妆品、梳妆用品及数件男装T恤……还有那把多功能工具刀。

第六章 眼花缭乱

还好,它们都在,没人动过。

将这些东西放回原来的地方,赵兴拍了拍手转身踱到院门口,抬头望了望天色。

嗯,是正午了,往常这时候,赵兴的院落是最热闹的时候。各家小媳妇们穿梭不断,她们包揽赵兴的一日三餐,一是为感谢赵兴帮她们照顾孩子;二是因为赵兴兴致来了,常会教那些小媳妇们几手现代做饭手艺……但现在,院里没有一个人。

这是从没有过的现象。

赵兴侧耳听了听村内的动静,村落内的院子,房子挨着房子,隔壁屋内已传来炒菜声及饭香味,但他这座院子静悄悄的。少顷,他将怀疑的目光落在院内的程阿珠身上。

程阿珠还在扫地了,扫那些并不存在的灰尘,她扫的很慢,仿佛那把扫帚有千斤重。

赵兴肚子咕咕乱叫。他等不及了,有点气恼的站起,迈步走向锅灶,决定自己动手。程阿珠看到他的动作,立刻回过魂来,扔下扫帚跑向炉灶。

火升起来了,程阿珠姿势怪异,她似乎不敢正视赵兴,歪着头、尽量把脸扭向一边,以一种非常别扭的姿态在炉灶边忙碌,开始做饭……

很奇怪,很诡异。

赵兴从程阿珠身上收回目光,又转脸打量了一下院内、屋里。

两天不在房子,按说屋里的火种该早已熄灭,并布满灰尘,可入目皆是罕见的干净,连他的桌子腿都擦得锃亮,水缸里的水也是清澈满溢。

按说,干了这么多活儿,如果这些活儿全是程阿珠穿着新嫁衣干的,那件新嫁衣应该灰尘满面……但结果却不是,那件嫁衣很整洁,连吊在身上的环佩都很干净。它随着程阿珠身体的移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似乎在向人提醒自己的存在——这是干家务活的衣服吗?

这算怎么回事?

程阿珠动作虽不慢,但午餐做好的时候,已接近了现代社会的下班回家时间了——再晚点,也就是晚饭时间了。

瓷碟中盛放精致的小菜,这些瓷碟都被整齐码放在一个漆盒内。漆盒上画满鸟兽图案,古朴而精美。程阿珠穿着全套新嫁衣,跪在赵兴的脚边,恭恭敬敬的将漆盒举至眉间,而后借助身体的前倾动作,行云流水般的将漆盒呈送到赵兴嘴边。而后,她低眉说:“老师,请用。”

举案齐眉吗?

这时赵兴多少已猜到真相,可他不敢相信。

程阿珠的礼仪不愧是受过城里人专门教导的,比如托盘呈送的这个动作,讲究的是手稳肩不晃,纯粹用腰部力量,借助身体的前倾姿势,将托盘呈献上去。这个动作做得最出色的是城里的歌伎行首(妓女)。她们可以一盘托起十只茶杯,无论身体怎么晃,杯中水一点不见波动。

赵兴有点迟疑,但看到一个14岁小女孩端着沉重的漆盒跪在他面前,口称“老师”,即使小姑娘不累,他也觉得心累,所以他不敢沉吟过久。

现代人的性格中,带一种不受拘束的自然随意。赵兴决定了,马上平静的接过托盘,尽量让动作轻松自如,仿佛天经地义一样,然后他故作平静的开始咀嚼。

这顿饭在默默无语中度过——赵兴独坐桌案一个人吃饭,程阿珠跪在门边席地而坐,膝边放一个同样的漆盒,悄无声息的在那里吃饭。

在此期间,赵兴几次抬头观察,发现程阿珠虽然一直没有抬眼皮,但对他的注视却很敏感,每当他望过去的时候,那女孩总是不自觉的捧起粥盆,慌乱的喝粥,感觉对方的表情里有一点羞涩,还有一点幸福感,似乎还有一点骄傲。

这顿饭没过多久,晚饭的时间又到了。赵兴的院落如愿地恢复了活跃。

这次来了一堆准新娘,她们都穿着崭新的嫁衣,花枝招展的在赵兴的院子里穿梭,没事找事的给自己找点活儿干。

赵兴的疑惑更甚了,他摸着下巴,很纳闷的想:今天是不是晒衣节?

难道今天是宋人晒嫁衣的日子?怎么所有的女孩子穿的都比春花娇艳?来往穿梭,比蝴蝶还忙碌;欢歌笑语,比鸟儿还清脆……

乱啊!

这场纷乱直到程同进来才终止。当程同迈进院里时,所有的女孩子都在忙碌,赵兴一言不发坐在火塘边翻书。程阿珠则跪在他的脚边,手法娴熟的展示着全套的宋代茶艺。

据说,宋代茶艺是中国茶艺的巅峰,为了比较茶艺的高低不同,民间甚至盛行“斗茶”的比赛。赵兴对茶艺知识一窍不通,他虽然拿着书,但目光却不在书上,而是很好奇欣赏程阿珠堪比舞蹈的动作。

程阿珠从“列具”开始。所谓“列具”就是摆放茶具。随着那舞蹈般的动作,一溜白瓷茶具摆在桌岸上。

宋代茶具很多,不仅包括茶盅、茶瓶。自从赵兴“挑剔”茶杯之后,程家坳选择茶具的水平也上了档次,这次程阿珠使用的茶具虽然不算顶级货,但在山沟里能找到如此好的白瓷杯,令赵兴满意地微微点头。

其实赵兴不知道,宋代“盏色贵青黑”,白瓷反是廉价货。

饮客满意茶具,茶道便继续,接下来程阿珠娴熟地炙茶、碾茶、罗茶。这时,细小如茶壶的汤瓶内水煮至二沸,程阿珠拎起汤瓶用滚热的水冲刷茶杯——这叫“盏”,即用沸水把茶盏预热。

而后开始置茶——将茶叶放置杯中,冲入少许沸水调成膏状——这叫调膏。而后开始冲点击拂,即一边冲沸水,一边用茶筅击出汤花。

茶叶沫磨得很细,少许水一冲,茶汤便成为一种类似咖啡状粘稠物,用茶筅一搅,稠茶汤给茶盅镀上一层色彩纷呈的膜,仿佛是水墨画——这就是“汤花”。所击出的汤花又称“饽沫”,要求“色白、行美、久而不散”。

最后,茶杯送到客人手里,开始让客人闻香、尝味……

苏轼有诗记述这个过程,云:“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蒙耳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在大诗人的笔下,享受茶艺的过程很美,美的令人屏息。

程老七不识货,他请来的礼仪老师有可能仅是一个歌舞伎。这套教给程阿珠的茶艺,不是家庭主妇的礼仪,是侍女该知道的劳动技巧——这点,赵兴后来才知道,但当时,他为程阿珠的技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仅他如此,院里的小媳妇也是初次领略这套“高尚”礼仪,她们手中虽假意干着活,嘴角虽带着不屑的微笑,但目光却不停地瞥向这里,那目光里全是羡慕与妒忌。

程同看到院里的“假忙乱”,他狠狠咳嗽一句,骂道:“浑没脑子,家去,都回家去。”

※※※

最近以来,程同的威严随程家坳的发展而日益增长,他的一声喝骂,满院没人敢驳嘴,姑娘们立刻停下“工作”,如惊鼠一样四窜而去。

程同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跟着程家坳辈分最长的四个人:程老二、程老五、程老九、程十一。而畏畏缩缩的程老七则站在大院口欲进不进,最后他干脆蹲在院门口,从敞开的门望向屋里的程阿珠。

听到程同的那声吆喝,程阿珠也欠起身,利落的收拾漆盒中的茶具准备离开,但看见门口的程老七,她停止了动作,把目光转向程同。

程同沉着脸走进屋,根本无视程阿珠的存在,与赵兴分宾主坐下。其余几个老者走到屋门口,犹豫片刻,干脆学程老七,蹲在屋外望向屋里。

受程同的默认,程阿珠马上明白自己有权留下,她快速的斟上几杯茶,一一递给几位族中长者。

程同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程阿珠的出现,他左看右看,看到赵兴扔在一边的书,那上面画满图画,很多图画极其像农具,譬如犁铧。

“夫子看的啥书?这书上怎会画农具?”

“这是南北朝时期的《齐民要术》,这次我去县城,没想到小县城里也有这种书……好书啊,我刚才在给书断句。”

古文没有标点符号,也没有分段。所以知道哪句话从哪里断句,就是有学问。赵兴自己还没有精通这门技巧,所以他干脆藏拙,只给学生们教身边的科普。至于数学知识(当时叫术数)却是他的拿手,没有书本也可从基础教起。现在,他的学生论计算水平,整个黄州也敢称雄,而这正是他最得意的。

然而,在古代,不懂数学可以,不懂“六经”怎行。所以赵兴便开始研究这时代的经义,先从《齐民要术》。但因不精通断句,所以他正看得头昏脑胀,程同一来,他干脆把书扔到一边。

闲聊几句《齐民要术》,程同依旧没想到解释的话,他又把话题转向今年的耕作计划:“夫子的意思,可是今年开春先不忙开工,等到孩子们应了取解试,程家坳再向州县申请入籍?”

赵兴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思维跳跃,他没来得及回答,一双小手已递上一只茶盅,借助这一缓冲,他沉默地接过茶盅,低头饮茶。

赵兴平时话少,他这一低头,被程同视为附和。他接着联想到对方带回来的船夫,便用理解的口气说:“夫子带回几名船工……不错,我程家坳十户小村若出了几名秀才,再让他们翻山越岭去县里应学,太不像话。

有了船就方便了,从江面上往返,一日夜即可……我跟那几名船工商定了,月俸五百文,村里给他们在河边盖房,若是肯居家迁入,村里许他们入籍。夫子看,如此可好?”

程同尽量在学着文绉绉说话,赵兴的思维模式自动把他那夹杂这大量宋代俚语的话翻译成现代语言。他一边点头一边提醒:“铁匠,某还需要铁匠。”

在宋代,木匠手艺并不是高技术含量的活儿。这时代的木器雕刻技术已达到了中华文明的顶点,现代遗留下来的宋代木器、门窗梁柱,无不花纹繁饰,雕工精湛。在这个时代,想找几个技艺高超的木匠很容易——只要给人一把锯子,大多数宋人都能胜任木工活。

然而,铁匠就难找了。

宋代因为周边战事不断,朝廷对军需品的需求旺盛,所以各地政府都不遗余力的搜刮铁匠。技艺精湛的铁匠都被官府编入匠户,负责军工生产。

程家坳发展到现在,铁匠技术的欠缺成了制约瓶颈,拥有了铁匠,再加上强大的运输能力,程家坳就彻底成为一个对内自给自足,对外输出大量产品的经济联合体。

“倒是……好铁匠不易找啊”,程同犯愁:“某寻思,四沟八乡也没啥好铁匠,再远的地方,他们肯来我们程家坳吗?……先生帮某打听打听,我程族肯开出两贯月俸。”

其实,程同开给船夫的“月俸五百文”已属于这时代的高薪了。在黄州城,一头成年猪不过卖一百文。而成年猪体重约在两三百斤,这样的成年猪,现代社会至少能卖到一千元。

也就说,按“猪八戒”的肉价折算的话,宋代一文钱至少相当于现代十元钱,“月俸五百文”相当于现代“月薪五千元”。

在远离县城的程家坳,这样的薪水已属于绝对高薪。而宋代一个普通从八品的县令月俸不过才15贯,一个宰相的本俸是月俸300贯。给铁匠开出的这样的月薪,已超过县公安局局长(宋代称县尉)的月薪。

可在宋代,这个价钱雇佣“高科技人才”,依然找不到合适的。

赵兴轻轻摇头。他顺手从《齐民要术》中抽出一卷书,介绍说:“其实,你们无需找太高明的铁匠……铁匠技艺,这书里都有,让他来,我教。”

门外的几名长老眼睛一亮。程老二立刻插嘴推荐自家小子,其余人不甘落后,也纷纷嚷嚷,小屋门口吵成一片。

赵兴不作表态,只等族长决定。程同目光漫无目标的扫过院子,发现依然在院口畏缩张望的程老七,他扫了一眼阿珠,问:“阿珠伺候的可好?”

第七章 一棵白菜的归属

赵兴扫了一眼程阿珠,后者突然抬头与他对视一眼,目光中充满热切,旋即,又垂下眼帘,专心摆弄手里的茶具。

赵兴这时全明白了,还不明白那是傻子。

他沉默片刻,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程同马上抬手,招呼门口的程老七:“老七,进来说话。”

程老七且惊且喜的贴着门边走进院内,小心翼翼的走在众人身后,又蹲下去,蹲在屋门口。

“族里决定了:阿珠今后就伺候先生起居。阿珠的夫婿——就是城里那小子,我们给他15贯,让他退亲”,程同平和说,仿佛不是在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而是在决定一棵白菜的归属。

常听说古人视女人如货,但没想到居然如此轻描淡写。

屋门口蹲的几名老头居然对程同的决定一片点头,程老七望向他的目光也很热切。程阿珠呢?这小女子似乎并不反对被人决定归属。

她为什么要反对?

宋代是个极度崇尚知识的时代——换句话说:这是个才子佳人的时代。

城里的店小二是程阿珠准夫婿,没错!但这只是受父母之命安排的一桩婚姻。而那位店小二肯娶一个“不在籍”的山女为妻,主要是贪图美色,但在内心里,他对山里妹也不无轻视的感觉。

程阿珠平常也没见过王小三几面,但短短的接触中,她可以感觉到王小三对自己父女的轻视。虽然她自信可用自己的美丽,争取到宠爱,但自小深受寨中男孩宠爱的她,未免有点心中愤愤。

然后是赵兴来了,没有比较不知道什么叫优秀。赵兴话不多,但待人温和,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与乡民截然不同的气质。14岁的小女孩正在怀春年龄,她从未走出大山,近在眼前的赵兴就是她眼中的王子。他那种来自现代社会的平和,远不是一个宋朝店小二所能比拟的。一个怀春的小女孩会有什么想法,可想而知。

实际上,整个寨里不止程阿珠一个人为他沉迷,那些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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