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野雅薷悖绾危俊
曹煜是驸马,将门世家是大宋的专业驸马,而大宋文臣是很少去当驸马的,那位著名的小王驸马王诜其实也是将门子弟,先祖王全斌乃赵宋开国勋臣。
宋皇室屡屡与将门通婚,那些将门驸马与文臣的驸马不一样,文臣当了驸马,一辈子只能做个散官,而武将当驸马才有了“皇宫守门人”的资格,专门统御皇宫羽林军,官名称之为“驸马都尉”。
曹煜的女儿是公主生下来的,赵兴的孩子如果娶了曹煜的女儿,等于一步就跨入了皇亲国戚的行列,也与将门达成了通婚之桥。
赵兴稍稍沉默,拒绝得很干脆,甚至有点很不客气:“嘿嘿嘿,我向来以为:做男人最失败的事情,就是做了驸马。曹兄休怪,我这里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只是一提‘驸马’这个词,让我想到了王诜,想到了秦汉唐历代驸马,如今,青史中有名有姓者有几人?
但他们都是一世精英,当世俊杰啊。想想也可以理解,皇家看中的人物,能是平凡人物吗?当年看到王诜时,我就常常想,古往今来,那些驸马如果不做驸马,又会怎么样?凭他们的才学,难道不能在历史上留下浓浓一笔吗?
可惜他们做了驸马,甚至连历代史书都不屑记录他们,或在记录帝姬(宋代对公主的称呼)大婚时,顺带写上他们一笔。
人生得意事不过有三——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小别胜新婚。以我贫乏的想象力,想象不出有比‘做驸马进洞房’更倒霉的事情。这人生三大美景,顿时因为娶了帝姬,就失去其中之一,且今后连风花雪月都不能——身为一个男人,这还不叫失败,怎算失败?
曹兄也是驸马,张兄也是,但我认为曹兄能出京做到大名府兵马钤辖,已经算难得了。若非你出身曹氏将门,若非前任大名府留守高公猝卒,若非我突然与辽兵交手……若非这诸般巧合凑齐,恐怕你也得不到这个位置。
至于在下,在下此生以文臣自居,虽然也谋划过几场战事,但平心而论,我只适合做谋主,具体的战事还是帅梅州他们干的。而我本身还不打算位列簪缨世家,更不打算侧身皇亲。目前来说,我与簪缨世家关系良好,其中张氏三杰——张田、张立、张诚都与我有密切交往,但我不打算更进一步,我们何不把这种友谊保留下来,彼此相敬如宾,相待如友。”
赵兴这话是拒绝了曹煜的联姻要求,然而,这话却非常符合这个时代。
宋代是个崇文抑武的时代,文官们十分鄙视武官,以狄青立下的灭国功劳,尚且让文臣迫害死。赵兴进士及第出身,不愿以武将自诩,也是文官基本的心态。
像他这样的文官还有与他并列“元祐二将”的章楶,他一生都在与西夏人战斗,军事上的成就远大于其他方面,光是”深垒浅攻“的战略就给他赢得”大宋第一战略家“称号,但他平生最自鸣得意的成却是那首柳花词,听到人称其为“柳花先生”,便笑的见牙不见眉。
章楶一生仅以柳花词出名,此后他公务缠身,没有心思吟诗弄月,更没有佳作现世。在这方面,与章楶并称为“北章南赵”的赵兴名气显然要响亮一些,他以“人生若只如初见”赢得“赵初见”的绰号,又因“送别诗”赢得“赵送别”、“赵长亭”的称号。现如今,在文人初次相遇的宴会上若不高唱“人生若只如初见”,在送别的宴会上若不唱“送别歌”,读书人都觉得你这人很没有品味。
这样一位以诗名自称,侧身苏门弟子,还是公认的词曲大家的赵兴,若肯轻易同意身入将门,曹煜与张敦礼反而不信了。
稍停,曹煜退而求其次:“你那嫡庶子赵海怎么样?我听说他还没娶亲,不如我们两家定下这份亲事,如何?”
赵兴有口没心的哈哈笑,随口招呼从人,把话题岔了过去:“儿郎们,赶紧收拾,贼来了,把东西看紧点!”
曹煜抬头一望,发现稍远处,蒋之奇正领着王师儒,摇摇摆摆的向这里走。他再一回头,赵兴手下的士兵已开始忙乱地收拾现场,把该隐藏的东西隐藏起来,收拾到雷火鞭时,赵兴微微摇头,士兵一愣,马上明白过来,唯独留下雷火鞭在地上,其余的则干干净净。
宋人没有保密意识,也许是听到这里的爆炸声,误当作庆贺的爆竹,王师儒一好奇,蒋之奇便领着他来看热闹。
见到王师儒走近,帅范不露神色的走向前几步,横过身子,隐蔽的挡住整理爆炸点的士兵,曹煜与张敦礼赶紧背后身去,将赵兴给的手铳掖在腰中,赵兴反示意他们拿出来,虚情假意地教他们怎么填装火药,安装弹丸。
一时之间,场面冷清下来。
王师儒是作为“辽国遣送使”踏上大宋朝土地的,这个“遣送”与现代意义不同,它是古代礼仪“有来有往”的具体体现。大宋派来使节,事后辽国方面派遣送使一路护送,并至宋朝庭问候。它的任务是还包括向宋朝庭递交双方签署的协议,以获得宋朝廷的背书、送达岁贡的回执等等。
王师儒一路东张西望,走到赵兴面前,抱拳行了个礼,态度恭顺了许多,口称:“我才听说,原来赵大人是苏学士门下弟子,久仰久仰。大苏学士最近好吗?”
据说,辽人也曾用这样的相同问题询问过苏辙,令苏辙颇为郁闷的写道:何事纷纷问大苏?
当时,许多辽人听到苏学士出使辽国,都以为是苏轼来了,他们热情的慕名而来,但听到苏辙不是苏学士,只是苏学士的弟弟,他们立刻翻脸,转身不顾而去,让苏辙郁闷的吐血。
这是苏轼的时代,辽人问这话语气恭敬,幸好他问的是赵兴,赵兴从不以为自己在作诗方面能与宋人比肩,而他最自豪地就是身为苏轼门下走狗,所以他拱手回答:“家师甚安,多谢王大人挂念!”
王师儒马上问了一个令在场的宋人都颇为尴尬的问题:“我听说苏学士目前还是宋国罪臣,正在岭南苦地,我辽人久不闻苏学士新诗夷,有传闻学士受朝廷陷害,已死在岭南,令我辽人扼腕,赵大人,学士安否?”
王师儒满脸饥渴的神情,在场的宋官无言以对。
毕竟,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大诗人竟以诗获罪,被当作国家罪犯,整个大宋都在后面羞愧。
此时,正是建中靖国元年正月。遇赦北返的苏轼在潘大临陪伴下来到京口,与表弟程之元会晤,三人相与登妙高台,游览金山寺。寺里,那幅李公麟所画的东坡画像还在——那是寺里的住持冒着极大的危险保存下来的,苏轼看着自己的这幅坐像,心里百感交集。
画是十年前的画,画中的苏轼是十年前意气风发的苏轼,那是西园雅集集会时,画家李公麟留下的苏轼形象。
这是一幅苏轼非常满意的作品,地点是在驸马都尉王诜王晋卿的西园,当时,全北宋最杰出的文学家艺术家几乎都来了。
苏轼就坐在这座王家花园的一块石头上,头上戴着他标志性的“子瞻帽”,手里拿着弯曲的竹杖,穿着宽大的道袍,神情严肃地望着花园的尽头。他的眼睛细长而又明亮,还是那样纯粹没有遮拦,眼睛上面的双眉细而挑,直插鬓际,使一张脸显得方正均匀。
他有着一个规整的嘴,上下嘴唇均匀,修整得体精致的髭须显得细而略长。
画中,苏轼的表情严肃,他的右手自然而然的下垂,放在一块黑色的石头上。
十年之后,苏轼死里逃生、万里北还,再见到这幅画时,禁不住悲从中来,想到他在黄州的四十五岁到五十岁的五年,想到他在惠州的五十九岁到六十二岁的三年,想到他名义上在儋州贬谪的六十三岁到六十六岁的四年!
他用颤抖的手,在画像的旁边留下了以下的话:“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此时新年,辽国新皇任命乌古部节度使陈家奴为南院大王,南院宣徽使、汉人行宫都部署萧常哥随后出使宋国,向宋国告哀,并宣告辽国新皇登基……这位使者刚刚上路,正在向顺保寨赶去。
历史稍稍有变化的是,陪同苏轼北返的人群中,除了苏轼在海南教导的一群弟子外,增加了一群广东学生,还有潘大临这位宋朝狂热“追星族”的存在。而潘大临出现在苏轼身边,也有了新身份,这位昔日酒店老板现在头上多了个官衔:广南东路客司使。这官职相当于现代“省委接待办主任”。
身处顺保寨的赵兴不知道潘大临未经赵兴同意便随同苏轼北返,他眺望南方,悠然神往的回答:“啊,值得欣慰的是:文字狱时代过去了。我老师在广东写的诗词也可以刊发了。这些诗词,当初曾在倭国高丽引起大轰动,但在中原反而不得予闻……且等我回去,定将老师的诗作刊发天下。”
王师儒理了理衣襟,作出正冠的动作——这是古人的礼节,表示自己的崇敬。
赵兴马上注意到王师儒的衣襟是左衽的,他微微皱了皱眉头,王师儒很快发现了赵兴的关注,尴尬的一笑,转移话题说:“吾国学子每常听苏公大作,最佩服的还是那首‘大江去,浪淘,千古风流人物’……做出这样的千古绝唱,数风流人物,唯坡仙而已。
我常听说贵国大臣攻击苏公喜好奇淫技巧,我每每不信。但今日见了广东官军,果不信然。连你这个苏门弟子都好摆弄奇技淫巧,想必坡公的造诣更加深厚。
我大辽也常传说广南是妖魔之地,服饰妖,行为妖,说话腔调妖,现在看来,连使用的武器也仿如妖魔临世——刚才你们就在玩火药吧?我原先听说这武器是禁军用来表演的,没想到它威力如此骇人,有此神器后,宋军装神弄鬼的功夫大涨。”
王师儒说“宋军装神弄鬼的功夫大涨”,实际上,他隐含的意思是:宋军保密功夫做的够足,一直忽悠辽国人说火药仅仅用于戏剧表演,为此保密了80余年,没想到它仆一亮相,就克制了辽人引以自傲的骑兵。
赵兴没有解释他的火器与朝廷火器的区别,他表情很谦逊,很老实的回答:“王大人客套了,本官自从领兵以来,百战百胜,唯独在辽国打了一个平手,说起来是本官能力不足,当不起王大人的夸奖。”
赵兴这话貌似谦逊到了极致,但骨子里也是骄傲到了极致。
王师儒嘲笑苏轼喜欢摆弄秧马、龙骨水车、显影液等等“奇技淫巧”,嘲笑宋军装神弄鬼隐藏火器威力。赵兴则“谦逊”的表示:自己自从领兵上阵以来,所向无敌,与他交手过的人不是灭国,就是被他折腾的叫苦连天,但他在黄河岸上“偶然”遭到了辽国正规军的“国家抢劫”,“仓促”之下草草应战……
然而,在这种难以想象的险境下,赵兴却以一支建制不完整的军队,外加几名家丁家将,挡住了辽国数量超出一倍的骑兵,在整个战斗中,他先是展示了阵地战手法,而后又展现了野战、反击战,攻城战。
他所谓的打个平手,是反过来打劫了辽国一个县城,并把这一个县城的百姓都迁往黄河入海口。
这样的战争,对方认为是个平手之战!
这话听的王师儒直想吐,他冷汗淋漓,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似乎无法想象赵兴的无耻,颤颤巍巍的问:“赵大人,以三千散兵游勇,抵御我信安军、崇义军、广顺军三军精锐,相持不下——还以为这是不胜不负,那么,大人想象中的胜利是什么?”
蒋之奇觉得很得意,曹煜张敦礼偷笑。帅范笑得很恶心。蒋之奇看到赵兴调转头,一副“我不告诉你”的模样,他强拉着王师儒岔开话题:“王大人,我初来辽国时,原想不到辽国也有‘师儒’之人,只是辽国的经义解释与我大宋不同……
王大人,我们再讨论一下,你刚才说‘广东妖’,广东之妖,莫过于提倡‘学以致用,知行合一’,我以为,圣人之学包罗万象,广东虽然有胡乱解释圣人之学的嫌疑,但有一句话我深以为然——文明的力量在于创造,唯有不断创新才能体现文明进步,否则,就是野蛮与蒙昧。王大人,你以为这个说法如何?”
蒋之奇这个说法实际上在鄙视辽国,因为赵兴在冬至日的三篇讲话中,其中一篇隐隐约约提到:草原游牧民族以破坏与抢劫为主,他们以为“破坏与抢劫”就是文明,而他们的知识总是一代传一代,就像是飞禽走兽那样,将知识“父传子子传孙”,一代一代,只有退化没有进化。
赵兴在冬至日“释菜先师”演讲中,对于“破坏者”以及亦步亦规的“学习者”给予了极大的鄙视,他认为草原落后民族进入中原,就是一群蝗虫,他们是来学习的,学习中原文明的文化。然而,在他们没有学会“创造”之前,他们禁止别人“创造”,并把这个当作传统,谁胆敢进行创造,就是触犯了他们的大忌,他们会聚集起来谩骂对方说“违反传统”——当然,在这里他们采用省略大法,真正想说的是“违反了草原民族一贯破坏不建设的传统”,简称“违反传统”。
他们不允许任何革新与改造——这就是赵兴所说的“自己要当禽兽,还不允许别人不做禽兽”。
赵兴的新儒学观念在大宋提出的时候,曾引起轩然大波。最初,读书人对广南“指射之地”兴起的学术不屑一顾,但朝廷大臣对这片“国家财赋根本”是极度重视的,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章惇在任期间,极力压制反对意见,淡化广南学术的影响,借助新党排斥异己的残酷手段,当时,整个大宋境内无人敢跳出来攻击。
然而,任谁都没有想到这种学术的强大生命力。大宋刚好处于商业文明的十字路口,在这个时候,与商业文明配套的理论却一片空白。赵兴的新理论披着儒学的壳,谈得是文人最感兴趣的“立身立德立言”,并很具体的讲出了做法——这恰好填补了商业理论的空白。
随着广南商贸的发展,这一理论迅速传播至全国各地。不过,目前似乎有点“墙里开花墙外香”的兆头,对苏轼最崇拜的高丽与倭国获得这一理论如获珍宝,奉行不误。而大宋内部的文人学子则根据自己个人喜好,暗自对赵兴的主张做出评价——有辱骂者,也有立即身体力行,开始通过耕读、经商“立身”。
但这套理论中,无论何人,都对赵兴辱骂夷狄的言论深表赞同,一副“我心戚戚焉”的感觉。
宋代是讲究传承的,宋代在军事上薄弱,武力上比不过拥有百万战马的辽国,连弱小的西夏都来欺负大宋。因此宋王朝为了证明自己的正朔,格外推崇正统。现代的三国演义中,视弱小的刘备为正义象征的概念就是在宋朝形成的——刘备是汉室正统,他虽然弱小,仿佛与宋代的军事窘迫相似,但他代表华夏的正统,所以汉人推崇他。
夫子曾曰:“夷狄之入华夏,则华夏之,华夏之入夷狄,则夷狄之。”王师儒就是一个深入夷狄的华夏,按照圣人的说法,他也是一个左衽的夷狄,这样的人物谈论儒学,那是对儒学的侮辱。蒋之奇说辽人对儒学的解释不同,又说“唯有创造才能体现文明”,实际上是赞同了赵兴对辽国儒学的否定。
蒋之奇这厮不愧是个“专业言论攻击者”,他拐弯抹角一通谩骂,王师儒身为辽国学问大家,竟然全无察觉其中的语言陷阱。他生气的反驳:“宋国出的《五经新义》,我辽国都已经搜集到了,细究起来,其中的观点与我辽国没什么不同。
在下以为,我辽国唯独没有王安石,也不会把苏学士贬往岭南,除此之外,你宋国有的学术,我大辽也都有相似之处,只广东儒学……嘿嘿,有苏学士在,有刘挚相公参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