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必翻眼了:“县城中最好的屋子,那应该是官舍或者官衙吧,贬官怎么能居住在官衙里呢?快赶他出去。”
昌化军这座石屋其实也是赵兴盖的,前面是官衙,后面是官舍。这座屋子并不比赵兴在码头特地给苏轼建造的书院舒适,虽然如此,董必这样驱赶人出官衙,实在太令人难堪了。
董必这话说完,昌化军节度使看向他的目光,已经像看个死人,他叉手站在那不动,董必喝斥:“怎么,你也想被贬吗?”
昌化军节度使呲的一声笑了:“某家已经到了昌化军了,朝廷还能往哪里贬我?董大人,朝廷法度咱家不好违反,但要动手,你只管自己去,咱家可是害怕苏公背后的那头老虎。”
董必趾高气昂的回答:“你说的是赵离人吧,本官与他品级相当,他广东管不上广西……好,好,你不动手,本官自己去。”
董必说罢,指挥他的随从驱赶苏轼出官舍,闻讯赶来的昌化军百姓默默无语的帮苏轼扛着行礼,苏轼面无表情的牵着小儿子苏过的手,向海边走去。
苏轼被赶出官舍,他住哪,董必才不关心。
这个百户之地没有空闲的房子,按正常的情况,被赶出官舍的苏轼只能露宿海滩……
赶走了苏轼后,昌化军节度使也没了笑脸了,他冷冷的拱了拱手,返回自己的官衙,全当作董必不存在。董必在昌化军晃了一圈,催促昌化军几个百姓送他回儋州,却见昌化军人人像躲瘟疫一样躲避他。
董必大怒,暴跳的说:“本官从儋州走到了这里,不信就走不回去。”
旁边一个老军好心的提醒:“察访,你从儋州走到昌化军之前,没有得罪赵老虎,如今你走回去,可就难保了。我跟你说实话吧,赵大人与琼州的黎人关系甚好,那些黎人欠他好大一个情,所以,自苏公贬来儋州后,我昌化军通往儋州的道路就平静了许多。不然的话,察访去打听一下,去年他们还在这条路袭击旅人,割了旅人的头皮,砍下头颅作为屋中装饰。
察访,黎人不袭击沿途的人,就担心伤了赵大人的老师,可你如今把赵大人的老师赶出去,要是黎人在海滩上看见了,他们与我等语言不通,要是为了讨好赵大人,割了别人头去,我们都不好跟他们交代。”
董必这才明白刚才昌化军节度使为什么看他的目光充满怜悯,他连忙窜进节度使的县衙,节度使正懒洋洋的躺在藤椅上纳凉,董必大喊:“快快,给本官派些护卫,护送本官回儋州。”
节度使晃悠悠的回答:“大人还想走吗?昌化军里贪图赵经略钱的人不少,受过赵经略恩的人也不少,刚才你赶他老师出去,一定有人去向他报告了。察访大人,我昌化军总共就这点人,你要就全拿去,可是沿途有数万黎人,如果黎人翻了脸,你能走出这片山区吗?
便是察访大人走出这片山区又能怎样,大人没听说过吗,最近广州附近海面海盗猖獗,连赵经略的坐舟都屡遭袭击。负责这片海面巡逻的是广东沿海制置司。大海茫茫的,只要广东那头老虎稍稍睁只眼闭只眼,我料大人的船沉到海里,都不会有人知道——海盗频繁骚扰,大人遇难也是再正常不过了,谁能怪得上广州那条老虎?”
董必腿一软,瘫倒在地上,他已经明白这位节度使暗中的话,大海之上,广东沿海制置司挂起军旗是官军,扯下军旗就是海盗,只要赵兴发怒了,官军把他的船击沉,那是剿匪,他哭都没地方哭去。
坐到地上想了许久,屋里只听见节度使藤椅摇晃的声音,董必出了一阵子冷汗,又问:“依节度大人看,本官该怎么办?”
节度使晃晃悠悠回答:“昌化军粮食不能自己,以前全靠儋州从陆地转运,而儋州的粮食又是从雷州运来的,自苏公到了昌化,雷州那面无论风雨,每天往这里直发一艘粮船。苏公赶出了官舍,我昌化军也就不再享受赵老虎的补贴,军卒们知道这个消息后,我怕他们会故意把大人领去黎人的寨子做客……
罢了,我看大人抛荒无际,给你出个主意:赶紧把苏公请回来,赔礼道歉。然后向赵老虎道歉——这里消息传的很快,我刚才说过,每天这里都有一艘粮船抵达,苏公消息,对岸今晚就会知道。大人要赔礼,请尽快。”
对岸的消息果然传的很快,当晚,雷州粮船送来消息,请察访使董必暂居儋州,等候赵兴的答复。大喜过望的董必这才在昌化军的护送下赶到儋州,但他却不敢从儋州乘船返回大陆,非要广南东路水军战舰过来接他才肯回去,为此,他一封接一封的向赵兴发赔礼道歉信。
其实,董必不知道,昌化军那些人都在跟他演习,而离昌化军不远的海湾,就隐藏着一股庞大的势力,这股势力属于赵兴的。
那位昌化军节度使早已经是赵兴的人了,平常昌化军的人根本不会待在昌化县城,他们都去赵兴的海湾居住,只有在官府派人视察的时候,他们才返回那片旧屋做做样子。因为那些旧屋常年无人居住,所以显得格外破败,而昌化军不留董必住宿,需要用各种手段逼他当即返回,也是担心董必无意中发现那片海湾的秘密。
董必不知道,自己待在儋州那个穷困之地苦熬日子的时候,昌化军的人已经重新回到了那片海湾,大鱼大肉的Happy……
董必这一待,足足待到当年年底,赵兴等于变相将他囚禁在儋州,董必这位察访使在儋州过的日子,比苏轼这边贬官还苦,等到冬至节前后,董必实在忍不住了,他死赖活赖的爬上水军给儋州运送年礼的战船,抱着桅杆再不松手,无奈之下,水军将他直接带到了广州,驾着他进入广州沿海制置司衙内。
沿海制置司衙门很大,这座水军衙门带有一个大校场,董必进来的时候,发现校场上已经站了百多号贡士,不时的有几个被传唤到内堂,而后喜滋滋的离开,也有人出来后灰头灰脸,神色说不出的沮丧。
董必只来得及瞥了那些贡士一眼,心里还纳闷,怎么广东一带的贡士都跑到这里来了。要知道广东人少,能凑齐一千多名士兵已经很不容易了。
宋代虽然富裕,但能读得起书的人,家境肯定要在中上以上,这些读书人按四十取一的比例再考上贡士,数目就更稀少了。整个广东历年积累,考中者不足千人,在这个校场,董必却看到了几百个。
纳闷的董必没有停下脚步,因为士兵们没有容他停脚观察,这时,恰好有一名秀才模样的白胡子老头与他擦肩而过,脸上说不出是喜是悲,两眼茫然无神的盯着远方,脚步踉跄的喃喃自语:“才是个学谕,竟然只得了个学谕。”
校场上几个贡士听了他嘟囔的话,开玩笑说:“吉秀才,得了个学谕已经不错了,莫非你还想当县令。”
吉秀才不满的抱怨:“以老夫的才学,怎么就当不成县令。”
听到这番对话,董必突然想起,从去年起,朝廷就把考核广东百官的职权下放到广南转运司。而后赵兴弹劾了二十多位县令,朝廷一一照准。从此后,朝廷“秋司”过后,都会免去一部分广南官员,留下的空位由赵兴上报,进行“指射”。现在进行的就是一场官员任命大会:赵兴把广南的空缺官职全部刊录出来,送给各地府学,让府学的人推荐人才,然后赵兴进行考核。一旦考核通过,则予以当场任命。
瞧这时间,正好又是朝廷“秋司”结束的时候。
士兵们领着董必拐过了几个巷子,渐渐的,董必听见后院传过来一段音乐,那是一种描述激烈战斗场面的琵琶曲,琵琶声急促而响亮,听的让人热血沸腾。
士兵们的脚步正向着音乐响起的地方走去,越走越近,音乐越来越响亮。进到后院,树阴掩映下,门廊边站着几名贡士,他们一副侧耳欣赏音乐,并为音乐而陶醉的模样,但两个眼珠却滴溜溜转个不停,一发现董必进来,立刻向董必拱手行礼。
董必还想保持官员体面,向这几位举子回礼,但随行的士兵手一紧,架着他脚不沾地进了大堂。
大堂内,一名胡人模样的女伎正挥汗如雨的弹着琵琶,琵琶曲已经进行到最后阶段,曲声逐渐缓和,但曲调渐趋沉重,每一次拨动琴弦,那女伎都使出浑身力气,让人心潮澎湃,感觉每一个音符都像是重锤敲击。
董必眼睛一转,发现坐在大堂正中的赵兴,他闭目凝神倾听音乐,脸上一副陶醉的神情,那是真陶醉。
赵兴旁边坐着脸色灰暗的王颖,见到董必进来,王颖也没大招呼,恶狠狠的翻了个白眼,把脸扭到一边。董必很纳闷这位昔日朋友怎么变了一副嘴脸,他倒是依照官场规矩,先向赵兴行礼,而后再向王颖行礼。
乐声渐停,赵兴似乎还沉醉在音乐里,摇头晃脑的,不一会,万俟咏端着一叠卷宗走近赵兴,低声说了几句,赵兴睁开眼睛,招手将那名胡姬叫到身边,取出手帕,温柔的给那名胡姬擦擦汗水。那胡姬擦完汗后,低声跟赵兴交谈两句,放下手中的琵琶,告辞而去。
董必正瞧着那胡姬飘动的裙角走入后院,偷听赵兴询问:“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
第二百三十七章 选胡萝卜还是刀子
董必一呆,等他醒过神来,发现赵兴正盯着他,董必赶紧拱手回答:“知道!这曲子有许多名字,但它都是叙述昔日汉高祖刘邦与楚霸王郂下一战的场景。
唐初时,波斯琵琶刚刚传入大唐,白居易在《琵琶行》里就描述过这首曲子,那时,这曲子叫做《淮阳平楚》,总共有十八段。后来,这曲子也被叫做《楚汉》,此时它有十五段。再后来,这曲子被称为《十面》、或《十面埋伏》时,只剩下了十段。”
赵兴哑然的坐起身子:“噢,还有这样的说法?如此说来,我现在听到的只是不完整曲目,至少已经丢失了一半。”
赵兴不跟董必谈琼州岛的事情,这让董必很高兴,他侃侃而谈:“也不能说这曲子丢失了一半,古人曲目的分段方法跟现在不同,古曲十八段,也许跟现在十三段差不多。再者说,在波斯,琵琶这个乐器时男子弹的,而传入中原,多是女子弹。从敦煌壁画飞天就可以看到,唐人喜欢让女子弹琵琶。
这曲子壮怀激烈,弹的时候需要耗费很多体力,其中的抡指手法,很费精神。十八段曲目弹下来,对于女子来说,恐怕体力不济。故而后人也进行了一些删减,删减后,这曲目甚至比原来的曲目更加紧凑,更加精彩。”
赵兴一拍手,答:“这就对了,我向来认为:文明最可贵的是它的创造力。譬如万里长城为什么让人感到敬畏,不是那堵残缺破城墙,让人肃然起敬,而是建造万里长城的创造能力。
同样的道理,开封铁塔巍峨高耸,让人一见就觉得博大,但博大的是那座砖石的塔么——不,博大的是建造这座塔的创造力。
古曲琵琶是不错,白居易都曾赞赏,但对它的缩编,更体现的是一种创造力。唯有创造,那才辉煌。”
董必不知道赵兴为什么说这个,他口不应心的答应着:“那是那是!”
赵兴点点头,接着说:“今年我扫荡了南洋一带的土人,据说那些南洋土人从非洲迁移过来的历史,比我们还悠久,可是,他们为什么只能做我们的奴隶,是因为他们缺乏创造力。
现如今,倭国、高丽、交趾、勃泥……这样的国家我可以给你数出一大串,为什么他们都匍匐在我们的脚下,对我皇宋心存敬仰——我告诉你,是因为我们的创造力让他们惊叹。”
董必还是不明白赵兴想说什么,他迟疑的转动眼珠,屋里的王颖怏怏不快的耷拉着脑袋,万俟咏笑意盈盈的从赵兴桌上捡起印绶,一份一份在官职任命书上盖章,赵兴眼角瞥都不瞥万俟咏的举动。而大堂门口,坐着一个黑铁塔汉子,正懒洋洋的眯着眼。堂外,几名等候的举人正站着侧耳倾听大堂内的讲话。
赵兴叹了口气,继续说:“我们创造了什么?让我盘点一下——有开封铁塔,有《五马图》,有丝绸、有茶叶、有精美的瓷器;律法上,我们有令人惊叹的《天圣令》解放奴仆、有会计法、有版权法;技术上有水运仪象台、有龙骨水车、有法烛(火柴),行政手段上还有政府采购的手段——牙商招标法。
瞧瞧我们的辉煌,我们的官民福利会让秦、汉、唐的百姓以及官员嫉妒的哭死;我们的免费医疗,会让草原上的牧民绝望的以头抢地;我们享受假期,会让全地球的人流口水;我们对老人、对儿童的赡养,会让别国的百姓哭着喊着想当大宋人;我们的大宋百姓享受的权力,直会让以后的奴隶制国度咒骂我们对百姓太‘积弱’、‘万恶’……
这就是大宋,还有,还有,还有很多我说不出的好处。
这是一个华丽的时代,官员百姓的言论完全自由,他们可以从事任何职业,而不用担心官府抢劫。想一想眼前的这一切,多么华丽!多么辉煌!多么登峰造极——虽然它也有一点不令人满意,但一个不加省略的社会事实就是这样、有好有坏,完整而普通。
现在,我们只需稍稍努力,就能让它超越整个世界一千年。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毁了这一切?就为别人跟你党派不同吗?
我大宋凭什么做到过去的辉煌,太祖承受天命,‘只是去其(五代)甚者(法律弊端),其他法令条目多仍其旧’。祖宗之法不是说过:以防弊之政,为立国之法——主旨就三条:兴文教抑武事、不禁言论、不杀士大夫。
王荆公说他要变法,说祖宗之法不可畏,所以要毁去,那么他想建立什么法则,以便让后人遵守?‘大凡做事底人,多是先立大纲,其他内容(根)据大纲可因则因,此方是英雄手段(此话单引号内为朱熹语)’。王荆公确立的新法则,新大纲是什么?
没有,什么原则他也不在乎,天地鬼神、老百姓、祖宗王法,他都不在乎。为了显示自己在变法,为了打击不同意见者,凡是反对者赞成的,凡是过去人所创造的一切,都在破坏范畴。
难道因为与自己党派不同,就要举起刀杀戮自己的同胞,这才是他的法则吗?
我也知道这个世界需要变革,但这个世界需要的是创造力而不是破坏。变法,它应该是创造力的更新,而不是毁灭旧有的一切。你们、包括王荆公,都是一群‘以破坏为己任’的家伙,你们创造了什么?你们打破了所有的规则,心中没有任何敬畏,创造了流民千里、人祸横行、百姓哭嚎失所,皆呼彘为‘拗相公’?还不够吗?
今日,我们因为没有创造力而鄙视南洋奴,当我们失去创造力的时候,高丽、倭国、交趾人还会向现在这样仰视我们吗?不,他们会像我们今日鄙视南洋奴那样鄙视我们。可你们因为党派原因,封杀了资治通鉴、封杀了水运仪象台,封杀了会计法,封杀了旧党的一切创造,你们创造了什么?
我们的文明没有了创造力,会剩下什么?只剩下寻章摘句,告诉人们古圣贤说过什么,不能起违反——这不是文明,而是重复过去,而您们这些不守规则的人所说的‘古圣贤说的’,常常是你们自已篡改后、符合你们自己心愿的理论!”
赵兴说的那些过于遥远,过于高深,王颖与董必不懂,他们也不可能懂。因为在他们的世界观里没有妥协,只有“反对敌人所赞成的,赞成敌人所反对的”斗争观念,听到手里捏着他们小命的赵兴辱及他们尊敬的老师王安石,董必最先想到的是发怒。
这要是在京城,董必早已经跳起来,吆喝一帮同党上前打杀赵兴……但这是在广东,谁打谁还不一定呢。
况且新党的学问里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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