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后半月,吕大忠得到兄长死于虔州的消息。同时获得的是一份不说理由、莫名其妙的贬谪令,贬他循州接替哥哥服刑。
据说吕大忠死于循州后,小皇帝还没事人一样问当时的执政:“吕大防因何到了虔州”。史书记录在这儿,慨叹说:“呜呼!帝王之度,非浅识可窥也。”
同月,定州衙门。
打从赵兴到了真定府的消息传入毗邻的定州城,跋扈的定州军官立刻老实了许多,于是苏轼借机将那些贪污军饷者刺配流放,并修缮营房,禁止饮酒赌博。自此,军中衣食稍足。
三月,苏轼命令诸军点校,他身穿一身唐人甲,在军帐中升旗点卯。副总管王光祖自谓老将,不愿向苏轼这个文官低头,称病不参加点卯。苏轼命令书吏召唤王光祖来军帐奏对,王光祖大笑:“一个文人穿什么铠甲点什么兵,休来惹笑——老夫病了,爬不起来了,不去!”
书吏小心翼翼的回答:“大人,赵老虎已经进了苏太守军帐,我看他带来的两三百人各个凶恶,听说都是环庆路上百战余生的猛士,曾经杀入西夏五百里全身而退……”
王光祖惊出一身汗来,连忙说:“赵老虎来了,这么快,来人,赶快与我披甲,快快快。”
苏轼一个文人,调动不了多少士兵。王光祖把持定州多年,上下勾结,连历任太守对他都没办法。原本他想着给苏轼一个下马威,让苏轼知难而退,即使苏轼发怒,也没人敢来处罚他,但现在苏轼有了赵兴,可就不一样了。
赵兴虽然是文官,但他身边有张诚这个大喇叭。没烟峡一战的时候,通过张诚的嘴,将门当中都在悄悄传颂赵兴的凶悍,尤其是赵兴在战场上喊出的那两句话“血不流干,死不休战”、“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想起这两句话,王光祖竟有点不寒而栗的感觉。他顶盔贯甲,狼奔豕突的奔到军帐,颤巍巍报名:“皇城使、定州兵马副总管王光祖报名点校。”
大帐口几个士兵目不斜视,站着笔挺,好像没看见王光祖的到来,帐左,两三百名一水板甲的豪华军队正大气不喘的围着两辆香车休息。王光祖眉毛抖了抖,他现在其实已经找见了发作的理由——赵兴头上挂着检校职,可以直入军营,但他的女人却没有。如今赵兴带着女人进军营,这不是大错吗?!
王光祖眼睛又一闪,瞥见香车钱还坐着一个铁塔般壮硕的大汉,他浑身漆黑,胳膊跟人大腿一样粗细,手里正拿着一块布子擦拭着一杆形状怪异、刀刃锋利的大板斧,时不时的冲帐门口瞥一眼,王光祖连忙将目光避开,悄悄的咽下几口吐沫。
“进来”,帐内传来苏轼温和的声音。王光祖一听这话,冷汗下来了,那冷汗流淌的像瀑布一样,以至于他每走一步,脚印都湿漉漉的,流下的汗水在脚边形成了一个个小水洼。
王光祖进到大帐前,才偷偷瞥了一眼大帐中的苏轼,苏轼压根没看他,他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正扭着头跟椅子背后一个人低声交谈,苏轼脚边坐的是李之仪,他拿了本名册,笑意盈盈的看了眼王光祖,话里含着冰碴子:“王大人可来晚了,不过来晚了总比不来好。”
王光祖仰起脸,刚一张嘴,苏轼椅子背后的黑暗里传来重重一声哼,王光祖的冷汗立刻流到了嘴里,他一甩头,将汗珠甩出,辩解的话立刻变成服罪的话:“下官这几日四肢乏力,一行动便虚汗不止,瞧,我现在还在流虚汗……罪官冒犯太守大人虎威,得罪得罪。还请大人高抬贵手,轻轻责罚。”
苏轼回过头来,淡然的说:“既然光祖到了,这人也算到齐了,开始点校演武吧。”
王光祖一步一个水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偷偷一看,帐中诸将似乎每个人屁股底下都有一个小水洼,所有的人都在频频擦汗,王光祖又是转眼珠又是努嘴,好不容易才有一名军官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向他解释:“三个钤辖、七个都监,二十一名都头刚才被斥退,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夺官刺配……副总管大人是没见到,那赵老虎手真狠,把人按在地上,也不上麻药,直接用小刀在脸上刺字……咦!”
王光祖进入大帐后,苏轼始终没有向他介绍自己椅子背后那头老虎,但帐里的军官都知道,他们大气也不敢出,也就这会李之仪分配点校次序,才有人偷偷说几句。刚才说话的那名军官说到厉害处,打了个冷战再也说不下去。紧接着,点到王光祖的名字了。
定州自贬官韩琦之后,再也没有军队的正式操练,这次大规模会操花了十天时间,校场围了一堆老百姓观看,演武过后,百姓一起赞叹:“自韩琦相公去后,不见此礼至今矣,不意今日复见。苏公演武,我等今年可以放心耕作了!”
定州军演后,苏东坡也很开心,他终于扭转了定州军那颓废的气氛,回到官衙他还兴致勃勃的询问赵兴:“离人,都说你擅长无中生有,聚敛财物,我实话告诉你吧,你今天看到的只是一个空壳子,定州武库全空了。常平仓封桩库也没有几个钱,辽人年年来骚扰,这定州就像纸糊的一样,边防形同虚设。
我知道你在定州待不长,但我希望你花几天时间帮我想出一个法子,怎样才能令定州武库充足,否则的话,辽人再来,破定州如同反掌!”
其实,不用赵兴想办法,苏轼话刚说完,李之仪已经脸色郑重的走进大厅,告诉各位朝廷的宣慰使到了。
这位宣慰使不是来找赵兴的,是来找苏轼的。御史虞策、侍御史来之邵上书弹劾苏轼,说苏轼以前所作文字,讥讽先朝,以古讽今。同时来之邵还列举苏轼在贬吕惠卿时所写的诰词,攻击苏轼诽谤朝廷,要求对苏轼严加惩治。自从虞策、来之邵二人发难后,御史台官员在赵挺之的率领下,大肆攻击苏轼。于是,苏轼被贬官英州(今广东英德)。范纯仁上书竭力为苏轼辩护,但宋哲宗置之不理。随后,哲宗罢黜范纯仁宰相职位。
宣慰使宣布罢黜令后,衙门外传来王光祖的大嗓门,隔着重重大门听不清他在喊什么,赵兴脸一沉,冲泰森一努嘴:“揍他,我要让满嘴的牙全敲掉……且慢,打服之后让他住嘴,我有话问他!”
赵兴如此嚣张,令宣慰使不知所措,他才想拦阻,一看赵兴的体型,想起一个人来,马上失声说:“是宝文阁学士、中奉大夫赵大人吗……我来的时候陛下又下诏书召见大人了,宣慰使已去真定,没想到赵大人却在此处。”
宣慰使这一打岔,泰森已经窜了出去,等他把话说完,门外已经传来王光祖杀猪般的嚎叫声……
第二百零四章 坚持一千次的执拗
只过了一会,惨叫声嘎然而止,衙门外一片死寂。
苏轼没来得及阻止泰森的行为——这里面也就他能阻止的住,但此时苏轼神不守舍,等衙门外安静下来,他从腰带上解下金鱼袋、银绶,等等,轻轻放到桌案上,转身冲李之仪笑着,不好意思的说:“连累李兄了,没想到李兄这个官没有坐长。”
李之仪苦笑了下,不一会儿,他笑着一拍手:“有赵离人这位大金主在,穷不着我,苏兄何必烦恼。”
少顷,定州官吏鱼贯而入,泰森也揪着王光祖进来,赵兴眼睛一瞪,盯着王光祖问:“解差怎么安排的,是团练牢城营出人,还是衙役里出人。”
王光祖口齿不清的回答:“听从赵大人安排!”
赵兴一摆手:“那就从衙役里出吧。苏公单身上路,家眷由我负责安排,我亲带家丁保护从陆路走,苏公从水路走……既然是从衙役里出解差,我也出几个人沿途照顾,告诉衙役,沿途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停,听我的人安排……”
王光祖为了保住自己的牙齿,什么都答应。而宣慰使传达完诏书,剩下的事要听从地方安排,他完全插不上话。
赵兴在定州又待了几天,便亲自护送苏轼一路南下,并安排苏轼的家眷和廖小小等人,从陆路慢慢向黄河渡口进发。他与苏轼则抄最近的路取道黄河,在黄河坐上自家船后,一路往汴京进发。
四月,蔡京起复,任户部尚书。同日,赵兴的船到了汴京。
赵兴本打算安排苏轼的船顺大运河南下,而后由杭州派船前往英州,但等到汴梁后,发现朝廷又有新旨意了,回朝的右正言张商英嫌朝廷贬谪元祐大臣处罚过轻,于是决定加重惩罚:削去苏轼端明殿学士馆职、贬为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监视居住)。与此同时,观文殿学士、太中大夫大名府留守刘挚被削去学士头衔降职知黄州,苏辙再降职知袁州,翰林学士兼侍讲范祖禹贬谪出知陕州,右相范纯仁罢相出知颍昌府。
真定府留守王岩叟所赠官亦被追夺,贬为雷州别驾,其后不久,他会卒于路,年五十岁。
王岩叟工画梅,风格秀逸,与王冕并称“二王”。他19岁那年成为北宋朝三位“三元榜首”之一。
整个中华三千年历史,唯有15名“三元及第”者,但历年中考中进士者却不下百万。大宋朝每年四十万人参加科考,中进士者最多不过300余人,最少的时候不足百人。所以在中国考中“三元及第”,其难度相当于“十亿分之一”,甚至百亿分之一。
王岩叟生前曾首倡“国家寸土,决不可让于外人”的观点,由此,中国诞生一个成语:寸土不让。
王岩叟现在还没有死,但才抵达汴梁的赵兴一点消息都不知道。他只知道眼前,苏轼就在他眼前,在船上接受了朝廷重新贬谪的旨意。这位宣慰使怀揣着两份圣旨,一份是苏轼的新贬谪令,一份招呼赵兴到资政殿报到,接受皇帝的问对。看来朝廷也知道是赵兴在这一路上袒护苏轼。
这次赵兴没有抗旨,他爽快的接受了旨意,背过人来,他吩咐程爽护送苏轼到杭州:“茉莉院对面犹太人的庄子外人无法进入,你把苏公送到那个庄子里面休息,两名解差安置好了——无论如何要留住苏公,等我的下一步消息。”
程爽点头称是,万俟咏明白了赵兴想做的事,他叹了口气,说:“帅子连暂时跟苏公同去吧,大人在京城要应付各方面,我在,也好有个商量。”
赵兴接着转向李之仪,笑着问:“端叔(李之仪宇端叔),我打算向朝廷求一个‘指射之地’为官,端叔不妨在家里等一等,等我处理完朝廷的事情,再来找端叔相聚。”
李之仪仰脸向天,思索了一阵,叹了口气:“官场险恶,哪里是我辈待的地方,离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且容我歇息一下再说。”
所谓“指射之地”是指宋朝的一种任官制度,宋朝任官有八路定差制度:成都府路、潼川府路、利州路、夔州路与广南东路、广南西路、福建路、荆湖南路,这八个地方属于宋代的穷乡僻壤,一般有学问的人都不喜欢去那里当官,为了弥补吏员的缺失,朝廷允许地方主管随意任命中原及本地在选官员就差,称“指射”。
原本的历史上,“天下第二情诗作者”李之仪这辈子唯一做过的就是苏东坡这一任的属官,因为苏东坡的推荐,他担任了半年的通判,此后党争越演越烈,李之仪沾染上苏东坡这个旧党骨干,此后再没有人聘用他。
然而,赵兴已经横下一条心来逆天,他知道李之仪现在虽然有点心灰意冷,但官本位思想下教育出来的他,终究还是想出来做官的。而现在新旧党的纷争才刚刚开始,出来做事还能有个名目,等党争越来越扩大化,那时,即使李之仪想出来做官,也没人敢用他。
他就是来逆天的,现在就从李之仪开始。
赵兴坚持的说:“八路‘指射之地’并不全是烟瘴蛮荒之地,端叔放心,我赵离人是不会亏待自己的,跟着我,绝对不会吃不好喝不好。”
李之仪轻轻一笑,答:“这我倒是相信,就看离人在路途上,依旧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居,务求其洁,车马,务求其美,我就知道离人不是个亏待自己的人。罢了,我等离人消息。我住哪儿你知道?”
“知道”,赵兴点点头。李之仪一定住他哥哥李之纯那儿,而李之纯时任开封府尹。
宋朝规矩贬官非奉召唤不能回京。所以苏轼即使到了汴梁城也不能停留。赵兴送别李之仪后,又在码头上告别苏轼,领着从人慢慢的向自己在京城的家——也就是现在的马梦得家——走去。
大相国寺的码头喧闹依旧,平民百姓感觉不到朝堂高处血淋淋的争斗,他们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当初这幅熙熙攘攘的市井生活景象曾让赵兴迷醉,他曾呆坐在码头边的铺子里,痴痴迷迷的欣赏一整天街景,也不觉得乏味。但如今他再看这幅景象,感觉就像是看电影一样,总觉得隔着一层幕布,给人一种不真是的感觉。
马梦得也还是那么繁忙,赵兴抵达的时候,他不在府中,听说是出去巡视店铺了,邻居麻秀才依旧是个秀才,只是几年不见有点老态了。他在街上遇到赵兴,立刻热络的攀谈起来。有他介绍,赵兴顺利的住进马梦得家中。马梦得府里的家人几乎都换了个遍,他的长子马融还记得赵兴,听到赵兴的到来,连忙在中厅迎接,顺便派人去请父亲回家。
不一会,首先赶到的是程夏,他一见赵兴,急忙喊:“不好了不好了,七叔,这时候你怎么还来京城。章相公已经恨死了师公,正琢磨怎么折磨师公呢。我因为曾跟师公学过几天书,衙门里也很不待见。若不是我跟七叔学过算术,衙门里的一赐乐业人再帮我一把,连我都待不下去。”
“待不下去就走”,赵兴平静地回答:“我这次来京,若章相公还念旧日情意,我就求取外任。若他不念这份情,我定然要去广州,现在杭州家里,黄州那块都少人主持,你若觉得苗头不对,就让一赐乐业人赶紧给你弄份辞官表,悄悄溜吧。”
程夏犹豫片刻,终有点不舍:“七叔,我现在分管京东路京西路的财赋统计,这份活儿一般人拿不下来,估计一时半时动不了我。”
赵兴叹了口气:“小孩子,你永远不理解政治的残酷。这些人斗争起来,只为自己胜利,为此不惜亡国。你那点‘小重要’算什么,你七叔我正跟西夏人打的热火朝天,他们不是想撤就撤……算了,小孩子还是单纯点吧。我回头有空,跟章相公说说你的事。不过,为稳妥起见,你最好把妻子儿女送回家。
记住,万一有事,也别向家跑,向密州跑,张用那里我会打招呼,跑到密州他会送你出海。到了海上就是我的天下,我会安排你藏身的。”
程夏难以置信地回答:“七叔,没那么严重吧。我听说你在环庆大胜,京城里都传遍了,说你那草木皆兵计划,说你带领一万人独抗静宁军司,都说你是‘当世韩信’,有鬼神莫测的手段,怎么你对前程如此悲观……”
程夏说到这儿,说不下去了,因为马梦得带着章惇之子章援赶到了府邸……
章援一见赵兴,首先热情的解释:“离人,这几日我父天天派我去问候马叔父,询问你的情况,前日听驿使说你已进入京麓,父亲很是高兴,今早派我去码头等你的消息,嘱咐我一见离人贤弟就请你过府。离人,昔日救命之恩念念难忘,请先受为兄一拜。”
赵兴面无表情的还了个礼,而后招呼躲避不及的程夏:“文谷兄,这位是我的学生,程族嫡子程夏,他在户部主管京东京西钱粮,你们见一下。”
章援冷淡地招呼程夏:“哦,听说过。听说你也曾跟我座师苏公读过书,原来你还是离人的族弟,何日有空,我俩亲近一下。”
章援有口无心地说完这话,又转向赵兴:“离人,快走吧。我父今日屏退所有人,只等离人贤弟上门,我们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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