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查了定州军政情况,用两个字形容:坏驰。诸卫卒骄惰不教,军校蚕食其廪赐,历任知州对这种现象不敢说一句话。满定州总共三十七个指挥,临战时却凑不出三个满编的指挥——眼看得西夏入侵在即,你们把我的老师派遣到定州,这是做什么?这是谋杀!这是借刀杀人!
好笑我的林大翰林,你现在还有心情关心刘经略的事。实不相瞒,刘经略的死活关我何事?今年西夏人要入侵,必不敢来我环庆,所以兵锋所指,不是泾原就是鄜延,辽国人要响应,必是定州。刘大人还是顾着眼前吧,他能熬过这场战争,再说其它。至于战前嘛——抓权越多,责任越大!我倒要看看刘大人有什么本事活到年尾。”
林希想了半天,默认赵兴说的有理,他当日趁夜写了封书信派人送给刘法,刘法得信后恍然大悟,等他急急派人迎上赵兴,准备亲自向赵兴请教,但此时,赵兴的队伍已经出了鄜延路,进入河东路。追之不得的刘法怅然若失,从此,刘法对鄜延路的军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起了袖手大将军。
二月初,赵兴穿过河东路向大名府走,朝廷正式下诏,改元绍圣。
林希早看出来了赵兴的目的是要去定州,但河东因为连年的战事,加上军官苛叩军饷,许多军人逃亡,落草为寇,所以沿途匪寨密布,三五个人轻易不敢上路。在这种情况下,林希也觉得与赵兴的大队人马走官道先到大名府,再从大名府回京最安全。
今年陕西路由于赵兴的离开,都人心惶惶,故此提前进入了战前动员。那股战争气氛也迅速传染了河东路,河东路上行人很少,道路两旁游荡的全是伺机抢劫的盗匪。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便格外疯狂,连赵兴这样全副武装的队伍也敢发起试探进攻,赵兴一路打退上百股盗匪,艰难的抵达恒曲,才搭上了黄河快船,没几日就赶到了大名府。
此时的大名府留守是前任宰相刘挚,赵兴准备礼物前去顺路拜访,但刘挚是旧党人员,林希与他彼此看不顺眼,加上科举在即,他便不入大名府,在黄河边上与赵兴分手,继续搭乘赵兴家的快舟向京城赶去。
二月,赵兴辞别刘挚开始向真定府进发,此时,朝廷召唤赵兴入京奏对的奏章终于追上了赵兴,赵兴接旨后,淡淡然不置可否。他打发走了宣慰使,继续向真定府前进。
原真定府留守曾布已经奉诏回到朝廷,新任真定府官员恰好是个旧党大佬、前枢密使王岩叟,赵兴见到这位倔老头,张着嘴惊愕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方结结巴巴的说:“王翁也被贬了,那么今年的枢密院谁来主持,眼看夏人就要入侵了,不知道王翁走后,不知西夏人打入我们的境内时,新任枢密使能否熟悉手头工作?”
王岩叟苦笑了一下,赵兴能在这个时候毫无顾忌的来看望他的贬官,令他心中有一份感动,他哈哈笑着向同僚介绍:“大家都来看看,这就是《西园雅集图》上那个大个子,就是当初给章相公烤肉吃的大汉,扬州人称‘金手指’,夏人称作‘惹不得’的环庆缘边招讨安抚使——赵老虎。
哈哈,想起西园聚会,仿佛昨日。想当初你赵离人可是在西园里挥舞着拳头恐吓过我们,没想到你竟然能来拜访老夫……来来来,哈哈,我听说你在环庆,一首《琅琊歌》唱败了西夏人,快来跟我说说。”
文人说话就是喜欢极度夸张——王岩叟所说的《琅琊歌》全称是《秦皇登泰山琅琊石刻》,也就是那首“普天之下”的秦歌。西夏人不是被歌曲打败的,是被赵兴的苦战击败的,而《琅琊歌》在这里起的作用是鼓舞士气,向西夏人宣示大宋文化。
但文人就是喜欢这样,他们喜欢把一场血淋淋的拼死搏杀美化成一件风雅事,赵兴也算是文人,他怎能破坏文人的规矩呢,他冲王岩叟一拱手,先为西园的冒失道了个歉,而后说:“霖翁(王岩叟字彦霖,故以霖翁称之)若想听听《琅琊歌》,也不算什么难处,我让环庆路给你派几个人来教导一下。”
王岩叟刚才口称赵兴的原官职,那是他口误了。赵兴现在隐隐提醒对方,自己虽然离职了,还能部分操控环庆路的军事,王岩叟一听就明白,他眯起眼睛,单手一引请赵兴进府:“离人,府里说话。”
赵兴拱手相让,两人携手进入大名府官衙,大门立刻关上,衙役们出来驱散了围观的行人。
【第三部 大军阀的狐步舞】
第二百零三章 皇帝说漏嘴了
三月,科举开始,赵兴穿越真定进入定州。
林希知贡举,凡是卷中斥责元祐年间执政的司马光、吕公著等臣僚的一律为前几名,第一名何昌言卷中骂了句“元祐臣僚,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恩”等语,方天若会在考卷中骂“当是时,鹤发宵人,棋布要路,今家财犹未籍没,子孙犹未禁锢”,于是名列第二……
这次科举给人一个明显的信号:读书人文采怎样无所谓,关键看你是否会迎合长官意识,会不会谩骂自己的对手……
于是,华夏政治自此不许发表异见。
随着科举的结束,绍圣时代终于开始了。所谓“绍圣”,按现代的话说,就是:缅怀已故伟大领袖宋神宗遗志,遵循导师王安石指明的路线,拨乱反正,将改革进行到底。具体措施是:凡是敌人赞同的我们必定反对。
为了反对而反对。
首先被“反对的”是司马光,因为这厮反对过导师王安石,所以需要首先反对。司马光写了本《资治通鉴》——反对!于是新党下令焚毁查禁《资治通鉴》,凡敢在阅读本书的一律被当作怀念旧党,需打倒批臭;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描写了许多历史人物——反对!凡司马光在书中赞颂的人一律宣传为恶人,凡司马光所丑化的一律讴歌。凡司马光贬谪过的官员,一律重用。比如吕惠卿,司马光说他贪污——反对,人吕惠卿好同志,需要重用,送他去西夏前线建功立业……
司马光重用过许多同伙,比如苏辙、李常——反对。于是新党下令贬谪苏辙与李常。苏辙与李常这两人还写了本“世界第一会计学”书籍——反对!于是新党下令查禁这本书,谁再敢于大宋政务上使用会计学统计财政状况,一律视为旧党人物打倒批臭。苏颂也是旧党人物,他研究了一座水运仪象台——反对!新党立即下令封闭水运仪象台,谁敢再研究类似的东西,一律视为旧党人物打倒、批臭……
此类行为,不胜枚举!
此类行为猖獗到什么程度——由于大量奏章文字图书被焚毁,以至于编年史形式的史书《续资治通鉴》,在随后的三年内都呈现空白断层,而人类有文字的历史以来,居然出现历史空白,上下五千年中唯有两次记录,一次是这个三年绍圣年代,一次是十年文革年代。除此之外,便是五胡乱华的大屠杀时代,也没出现如此的历史断层。
同月,罢官回家的蔡京终于回到了扬州,但他左思右想,不敢在扬州安置,所以在扬州住下等于明白的告诉别人他曾在这里贪污巨量土地。于是,蔡京转而在苏州觅地,一边定居一边伺机复起。
同日,潘大临抵达曲沃,他站在街头,好一番琢磨着该何去何从。
潘大临这几年一直陪伴着贬谪的张商英待在太原。张商英这个月接到起复的命令,开始辞退从人,潘大临也在辞退之列。他卷起行李后,漫无目的的走向黄河,走到曲沃这里才回忆起自己似乎有个老朋友就在附近,在环庆路上当大官。潘大临本想顺路去找赵兴,但现在他的路费不够了,所以还在犹豫。
张商英辞退潘大临,不是因为他太薄情,而是惯例如此。京城物价太贵了,连苏轼这样一个纸条都能换一头羊的人,从黄州起复后都要辞退马梦得,更何况张商英。他回京城只能拿死工资,那些钱可以让自己奢侈的过日子,但想同时养着另一个人,让另一个人也能舒适的生活下去,还远远不够。
张商英一个贬官,收入能有多少,遣散潘大临的时候也只给了几贯钱的路费,但潘大临不在乎,他是个狂热的追星族,这几年生活在张商英身边,随着张商英拜会了许多名家,心中已经很满意了。
此刻,潘大临还在拼命回忆,回忆两年前他获知赵兴消息的情景,那是赵兴上任后传给他的消息,由于河东离赵兴的任所很近,赵兴让潘大临有空到他那里玩耍。但赵兴太忙了,过后再也么有跟潘大临联系,而潘大临待在张商英身边,张商英一心谈佛,被监视居住期间无法翻阅朝廷邸报,潘大临出来了,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朝廷政局的变化,不知道赵兴已经离开。
回忆了许久,潘大临才想起,赵兴当初送信给他的时候,送给他一笔钱,另外给他送了一个印鉴,那印鉴是戒指形状,戒面是一颗星光蓝宝石。引开戒面就是一个印章……当初潘大临嫌这个戒指过分女性化,便将它扔在包裹里,而将赵兴送来的钱花用了。此刻想起,他连忙翻检自己的包裹。
幸好,印鉴还在。他将那枚戒指套在手上,发现指圈有点大,心里暗想:“找人缠上一些丝线,戴起来既防滑又合适……可现在该去哪里呢?”
潘大临隐隐约约记得赵兴送上戒指的时候提起一个名字,说是如果手头紧张,想用钱了,可凭这个戒指去那家票行提点现金,可潘大临已经忘了那家票行的名字,想了半天,他决定去城里最大的票行去碰碰运气。
城里最大的票行是丰隆行,潘大临走进丰隆行,用戴着戒指那个手指轻轻敲一敲柜台,他还没开口,一位大管家模样的人便走了过来,一边盯着他手上的戒指鞠躬行礼,一边招呼:“尊客且往里面请,告诉大柜,拿《金玉谱》来。”
潘大临不知道为什么受这么热情的招待,他猜想跟手上的戒指有关,便一言不发的跟着这位大管家来到后院一间密室,不一会,票行大柜夹着厚厚一本书进入密室,先恭敬的向潘大临问安,而后小心的请示:“尊客可否把戒指脱下来,让我等验看一下?”
潘大临镇定自若的将戒指脱下来递给对方,顺便瞥了一眼对方手中拿的那本厚厚的大书,只见书上印着三个烫金大字:《金玉谱》。
大柜翻看厚厚的《金玉谱》核对了潘大临的印鉴,而后合上《金玉谱》小心的问:“尊客可是‘满城风雨’潘大临潘秀才?”
“正是!”
“可有证明吗?我是说潘秀才身上可带着几封亲友、同僚来往的信件,以便让我们确认一下。”
“什么意思?”潘大临问。
大柜拱手回答:“《金玉谱》上记录这枚戒指是‘满城风雨’潘大临持有,尊客只需证明自己正是那位潘秀才,一切都妥了。”
潘大临点点头,回答:“我刚才翻戒指的时候,倒是翻出了当初环庆路安抚使赵离人大人给我写的书信,若这还不够,还有一封张商英张大人与我写的唱酬诗,还有苏学士苏东坡给我写的……”
“够了,这几封信就足够了,请秀才拿出来让在下一观”,大柜的态度越发恭敬。
等大柜将信件验看完,恭敬的把信递给潘大临,然后用更谦卑的语调问:“潘秀才需要多少?”
潘大临盯着桌上的《金玉谱》,很好奇:“我可不可以问一问,我的名字怎么在《金玉谱》上,这枚戒指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的《金玉谱》上记录了它的形状与印鉴样式?”
大柜犹豫了下,马上又说:“尊客是《金玉谱》上甲等客人,我这里就不瞒你了。这本《金玉谱》收入了十八枚印鉴,都是敝上送给一些紧要人物的,尊客的名字也在其上,位列甲等。”
潘大临的好奇心更浓了,他顺嘴问:“我可不可以问一问上面都有谁,甲等都有谁?”
这次大柜丝毫没有犹豫,立刻回答:“甲等有三人,尊客与苏学士;二等都是苏门六学士,还有一些诗词画名家。”
大柜说的不全,比如说他只交代了两名甲等,只交代了苏门六学士,但潘大临已经明白了,他点点头,若有所思的回答:“人都说苏门七学士,你这么一说,我知道贵上是谁了……我这次来,是想去环庆拜访贵上的,打算取……”
潘大临本来伸出一个指头,想着这点路一百贯也就够了,但想到赵兴那厮花钱没个谱,钱带少了害怕不够,到时临时借钱那就不雅了,所以他立刻换成三个指头。
大柜眼睛都没眨,爽快的回答:“三万贯——尊客是要金币、银币?还是其它?现在道路不靖,遍地盗匪,尊客身上带这么多钱恐怕不妥,我建议尊客将两万五千贯换成飞票,剩下的换成金币,不过,即使这样也需雇几个护卫同行。”
“啥?你说这三个指头意味着三万贯”,潘大临大惊失色,他本想解释自己只需要三百贯,但转念一想,觉得说三百贯这数目,恐怕让掌柜小看了,他摇摇头,马上改口说:“我也知道路途不靖,所以我只打算带三千贯。护卫,对了,麻烦掌柜帮我雇几名护卫。”
掌柜一一答应下来,潘大临这才想起刚才对方并没有否认赵兴是他们的幕后大老板,他连忙问:“赵安抚最近怎么样了?”
掌柜叹了口气,答:“尊客也是黄州人,我就不瞒你了,赵安抚已经被召回京了,不过大人没有直接入京,他去了定州。苏学士贬去了定州,大人打算去定州帮学士稳定一下局势,教训一下那些军头。”
“啥?又贬官了?”潘大临晕晕乎乎出了丰隆行,站在路边继续犯愁。这下子他该干什么。苏轼也贬了,他的学生赵离人被夺官,这下子他该向何处去。
身边一个人低声催促:“大郎,你看,若今日不走,我们是不是先安歇下来?”
潘大临这才想起,身边这八名壮汉是丰隆行代他雇佣的护卫。他正感到茫然的时候,忽然发现一支官员队伍恰巧走过这条大街,旗牌官打的牌子上写着大大的三个字“泾原吕”。
吕大忠入京奏对,这是返回原任了。潘大临赶忙拿出手本,派人递给吕大忠。
潘大临没有功名,也就是说这个酒店小老板连贡士都没有考上,原本这样的人沿路递上手本,吕大忠是不屑接见的,但潘大临这家伙名气也不小,加上他来往的都是张商英、苏轼这样的顶级人物,还跟赵兴关系密切,所以吕大忠接到手本,沉思片刻,命令落轿,就在路边接见了潘大临。
“没想到能见到‘满城风雨’潘大临,潘兄这是打算去哪里?”吕大忠和蔼的问。
潘大临拱手,不亢不卑的回答:“在下原本打算去环庆拜访吾友赵离人,没想到他去任了,听说他与大人一同被召唤上京奏对,不知大人可在京城见到过他。”
吕大忠一提起京城的经历就显得喜气洋洋,他乐呵呵的回答:“赵离人啊,那家伙去了定州,我在京城的时候,听说朝廷已经三发明诏了,要求他入京,可赵兴就是个犟驴,听说他已经到了苏学士衙门。”
潘大临顺嘴又问:“我观大人喜气洋洋,莫非这次入京有什么喜事?”
吕大忠喜滋滋将皇帝安慰他的事告诉后者,当然,因为大宋朝没有株连政策,所以他无需为哥哥被贬,自己升官感激陛下。他说的是皇帝特意安排哥哥的居住,并答应三年起复兄长的喜事。潘大临听后沉默片刻,答:“陛下失言矣,现在必然在后悔。”
吕大忠这才恍然——自己哥哥被贬为“循州安置”,皇帝怎么说是他特意交代,安排哥哥在“安州”?
皇帝这是说漏嘴了,真相反而泄露了。
果然,后半月,吕大忠得到兄长死于虔州的消息。同时获得的是一份不说理由、莫名其妙的贬谪令,贬他循州接替哥哥服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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