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现在形势比较严峻,今年到了五月,依旧没有下一场春雨,去年的灾荒已经使杭州户口减少了三成,今年这场灾荒也不怎么乐观。
在这样的情况下,苏轼选择杭州出任地方官,一方面是他勇于担当的性格,另一方面是想着,赵兴曾带着部分程族人移居杭州,这些人总能给他帮点忙……当然,如今赵兴本人在此,那就更不用愁了。
苏轼素来知道赵兴对人实诚,但他从来没想到赵兴能为他舍弃官职,他担心对方真是为他辞官,那他欠的人情就太大了,所以,话到半截,说不下去了。
赵兴耸耸肩,一边领着马车队向堡里走,一边跟苏轼闲聊:“其实,我家中还有点别的事,这才让我下决心辞官的。这些事情不大不小,但别人实在无法上手处理,只好我亲自来。老师也不用担心,都是些小事,三五个月就能处理好。”
苏轼低头想了想,安慰赵兴:“无妨,离人无需忧心,安心把家里的事处理好,我来杭州刚好缺人手。朝廷那方面若许你辞了密州官职,你就在我那里当个押司,或者掌书记吧。回头我给朝廷解释一下,嗯,我这里确实需要你。”
赵兴这座庄园足够大了,随着院内土建工作的结束,大多数工人已经转到密州临海村,在那里修建码头城堡。这座能够容纳几千人的建筑群,现在显得有点空空荡荡,而主人长期不在家,又让这里显出一种被忽视的萧索。等苏轼一家安顿下来后,顿时让城堡多了点人气。
与苏轼同来的还有小史高俅,此次随苏轼来杭州,他将出任掌书记职务,为此,他便正式起了个官名:高俅。除了高俅外,苏轼还带来一个闲官的任命:推官秦观。这厮还在京城风花雪月着,想等到苏轼安顿了,再慢慢南下。
苏轼旅途劳顿,一家子洗浴完,喝了一碗粥,便各自安歇,高俅忙着将苏轼的行李整理好,把自家也安顿了。他捧着一杯热茶,向赵兴歉意的表示:“苏公是有点冒犯了,押司这个官职从九品,比判官低了好几级,赵兄出任这个官职,委屈了。”
赵兴摇头:“我若在乎官品,何必从密州辞官——那里的局面我已经打开,剩下的就是喝喝小酒,听听小曲,熬完任期而已。所以,你别跟我提这事,咱自己人,何必说这些!”
话题一转,高俅诚恳的说:“不过,此次我等确实需要离人的帮助,杭州大旱,去年收成又不好,有钱也买不到粮食,斗米五十六文,可谓饥馑遍地,路有遗尸。上任的路上,苏公还在说:此刻唯有赵兄的船队,能从海陆运来粮食。还望赵兄鼎力相助。”
赵兴点点头,回答:“杭州是我定居的地方,左右都是我的父老乡亲,原本我还有顾忌,不敢私下里赈济,既然老师来了,我就捐献个二十万石粮,帮乡亲们度过饥荒。”
高俅笑着摇摇头:“二十万石,这个数目过于骇人了,官府还是需要出钱平兑的,赵兄,做事不能如此张扬。”
赵兴惊讶的看了一眼高俅,在京城汴梁的时候,这个小厮还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但现在已经心眼活泛的像个积年老吏。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那句“屁股决定脑袋”。高俅现在是个官啊,掌书记,九品官,坐在这个位子上,他开始显露出那种固有的精明与狡猾。
赵兴对高俅的话深表赞同,但是官府出钱平兑,还有个问题:“杭州灾民数万,如果不靠富商捐献,朝廷哪来的钱购粮呢?”
高俅晃晃茶杯,答:“路上,苏公跟我谈起这事,说他打算上书朝廷,请求朝廷允许在杭州售卖度牒,每份度牒卖到三百贯到五百贯,卖上一千份度牒,几十万贯到手了,足够赈济杭州灾民了。”
赵兴同意对方的说法:“岂止,要真有几十万贯,可以干大事了。”
密州椎易物去年一年的税收是八十六万贯,如果每份度牒按五百贯售卖的话,杭州多了一千个僧人,官府就会多出五十万贯可支配的救灾款,这笔钱足够干很多事了。
高俅指指汴梁方向,补充说:“太后那里,估计这事难度不大。杭州上百座寺院,多一千个僧人,也就是每个庙多十个人而已。关键是怎么运粮来,要用最少的钱运来尽可能多的粮食,这点就需要赵兄帮忙了。”
赵兴点点头:“高兄,我已经决定辞去密州官职了,今后你我二人共事,你就称呼我‘离人’吧,我可以称呼你‘炎师’。海运粮食的事我亲自去办,你放心,保证运回来最便宜的稻谷。”
高俅从善如流:“离人兄,关键是要量大,如果一船一船的运,杯水车薪呀,杭州十几万人,每人一升米能吃几天?若一次连一升都发放不了,那百姓老处于饥饿当中,运粮船来回跑趟子,总是疲于应付——要一次运足,让百姓家有余粮,能支撑到下次放粮,这才妥当。”
“这个不成问题”,赵兴笑着回答。
不知是不是错觉,高俅发觉赵兴的笑容里有一种狰狞的味道。
苏轼在赵兴的庄园里休息了两三天,等旅途的疲劳全部消除后,他递出官帖邀请杭州通判杨祖仁,以及杭州乡绅来赵兴府上议事,并开始正式接管杭州事务。按说苏轼上任后,该住进官衙,可赵兴这座城堡里实在太舒适,苏轼就借着官衙尚未整修完毕的理由,继续待在赵兴这里,赵兴这里的房子也多,苏轼干脆将公事房也设立在赵兴城堡,开始在城堡里办公。
随后的几天,赵兴这几天也做好了出发准备,他不停的将巨型海船调集到杭州附近,等苏轼正式向朝廷提出申请,获得出售度牒赈灾的许可后,赵兴这里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也直到这时,苏轼才隐约一窥赵兴的实力——不,应该说是他家小妾陈氏的实力。几天的功夫,赵兴调至杭州码头的巨型海舟有一十四艘,每艘船都变态的庞大。
一般来说,海商能拥有两三艘这样的巨舟,已经跨入豪商行列,但赵兴的潜力似乎远没有罗掘殆尽,他还在不停发出命令,要求身在密州、广州、泉州的海船,卸完货后在杭州集结。
等巨舟数目达到21艘时,赵兴等不及了。他与苏轼关系特殊,所以他决定不等朝廷的批复抵达,马上动身出发。苏轼虽觉得“救命如救火”,但若让赵兴自己先垫上购买粮草的钱,恐怕会引起御史弹劾。哪怕朝廷批复下来后,再让杭州州府付款,也会引起物议——冒赈可是灭族大罪,所以苏轼坚决阻止了赵兴的冲动。
终于等到朝廷的批复下来,看到赵兴已经筹备好了,打算马上动身,苏轼叫来赵兴商议:“离人,南洋那一块,每石谷子价值几何?装满一船需要多少贯?十船粮食,一万贯到三万贯够吗?”
赵兴睁大眼睛,一个劲的笑——苏轼是真不知道海贸的利润?跑一趟船,没有七十倍的利润,大宋商人是不愿意辛苦出海的。三万贯,赵兴一艘船带回来的利润都不止这些。习惯用现金流来衡量产出的赵兴,这几天看着他的海船趴在港口,心里绞痛的睡不着觉。
都是钱啊,每耽误一天是几万贯上下的收入,怎么苏轼就不急呢?他不急赵兴急?
“既然打算出售度牒,总得有个数额,我听说灵隐寺主持僧佛印是我原先的熟人,离人,你陪我到金山寺走一趟,我们去问问,杭州寺庙到底缺多少僧人?”
在这样酷热的天气里出门,可不是件轻松活,赵兴汗流雨下的驱赶着轻车,一边走一边跟苏轼抱怨:“这条路……老师,既然你想用尽可能少的钱赈济灾民,不如我们换种方式:以工代赈!让杭州灾民都去修路,把这路好好整修一下。杭州劳力不足,还可从附近郡县调一些厢军来,把四县八乡的道路都修整一下。”
苏轼一边擦汗,一边点头:“不仅要修道路,最重要的是疏浚河流,杭州每雨必涝,此皆出于地势不平。此外,每年潮水入运河,海潮每至,泥沙淤积,漕河失利,舟行困难。若是疏浚茅山、盐桥二河后,令运河水深皆八尺以上,再有暴雨,雨水可以直接入河。在两河间筑堤闸,控制河水与潮水。自后潮不入市,河道不淤,舟楫常行……如此这般,杭州可保千年无涝矣。”
苏轼这是想一劳永逸解决杭州水患,如此做法便太不厚道了。按官场潜规则,历任地方官员就指着这样的大工程吃回扣收红包,苏轼一下子,竟要把一千年后历任地方官吃回扣的机会都堵死……嗯,估计他要被骂一千年。
如果苏轼干的工程部是豆腐渣,那么此后一千年间,地方官员连修缮的借口都找不到,想来,随后的一千年,每个官员只要到杭州,就会满腹委屈地骂这苏老头不会当官,连“官场传统”都不讲。这不是害人吗?!
赵兴眼珠转了转,轻轻摇摇头。
此刻,马车驶入山中,气候阴凉下来,苏轼坐在车上嘟囔:“天下名山僧占尽……”
灵隐寺僧人确实不多,看来,宋朝廷对这帮好吃懒做不纳税的和尚控制的很好,他们的数量绝对没有危害到大宋的财政。
赵兴进来时,守门的和尚问过访客目的,直接一指山中,由赵兴自己前去,显露出一副人手不足的状况。
从守门和尚的态度看,他似乎早听说过赵兴的大名,对这位破坏了杭州风水,却又深居简出的庄主很是好奇,赵兴在前面走,都能感觉到那和尚在背后打量的目光,那目光灼热,充满好奇。
山坡上,一个小和尚正在茶林里忙碌,他一边摘着新茶的嫩尖,一边哼着歌,神情专注而恬静,这一幅田园牧歌式的景象,可惜闯进来的两人却不欣赏。苏东坡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理直气壮的问:“秃驴何在?”
小和尚头也不抬,顺手一指山坡,答:“东坡吃草。”
苏东坡神情有点尴尬,赵兴乐不可支,见到苏东坡这位大才子哼哼唧唧的说不下去,赵兴上前,昂然说:“速去牵来?”
小和尚抬起眼,看着赵兴那高大的身影,嘴里喃喃说:“‘速’对‘慢’,‘去’对‘来’,‘牵’对‘推’……慢来推去——不妥不妥?”
赵兴突然插入,问:“背了多久?”
小和尚脱口而出:“一个时辰。”
说完,小和尚才发现自己说漏嘴了。
苏东坡哈哈大笑,刚才的尴尬一扫而空。
原来,苏东坡爱取笑和尚,那是人所共知。寺里的和尚担心苏轼再来找茬,不知熬了几个夜,想出一些精彩对联,让小和尚背诵,而赵兴的突然掺入打断了小和尚预先设定的对话情景。小和尚本身虽然有点急智,但还不足以应付赵兴的花招,所以露馅了,他老实的承认自己曾把对话背了“一个时辰”。
戳穿真相的小和尚也不管这俩人了,他背着茶篓直往山坡上跑,不一会,僧佛印一副飘飘出尘的模样,淡定而至,他单手做什行了个礼,向两人问候:“人都说赵施主智慧,小孩子们一点玩闹瞒不过您的法眼,见笑了,不知东坡居士来此何干?”
赵兴笑的冷冷的。
这位僧佛印不愧是著名公关人士,骗局被猜穿了,居然轻描淡写一句小玩闹遮掩过去。而苏东坡似乎很吃这一套,他那里哈哈一笑,接过话题:“大师,我今日来访,是为度牒一事来的。”
僧佛印眼珠陡然瞪大了一下,又恢复那副飘飘欲仙的神态,似乎凡尘俗世根本无法影响他那颗不动禅心:“施主,请往里面请!童子,上茶,上香茶……这是今年产的雨前新茶。今年天旱,大多数茶树都被旱死了,老衲一点珍藏,请施主品尝一下。”
赵兴没有跟去庙里的意思,他背着手欣赏着湖光山色,不一会,寺里传菜招待苏轼吃素斋,一名小和尚过来招呼赵兴同去,赵兴嗯的一声,告诉小孩:“我就不吃素斋了,告诉你们主持,我到山下农家去喝茶,请他到时候直接送东坡居士回我的屋子。”
当夜,苏东坡被僧人送回赵兴的城堡,一见面,便说了个数字:“1341,杭州一地各寺庙需要这数目度牒,每个可以卖到三百四十贯,这笔钱三日后由各寺院凑好。”
赵兴摇头:“老师卖便宜了,每个度牒至少应该五百贯。杭州僧人富,你就是说到一千贯,他们也是肯的……再说,一千多个度牒也太黑了点,不如卖341个吧,给他们留点想头。”
“不多”,苏轼回答:“我粗算了一下,大约要雇用20万民夫,还要赈济灾民,这点钱刚刚好。我需他们1000个度牒,恰好筹集30万贯……
赵兴皱了一下眉头:“好吧,既然老师肯了,那我明天就出发,等他们把钱凑上来,我第一批粮食也就运到了。”
苏东坡点头答应:“既如此,还需把你那群学生用一下,让他们给我做个规划,看一看疏浚茅山、盐桥二河、疏浚西湖需要花多少钱,各处修路要花多少……”
“我去南洋不带他们,全交给恩师”,赵兴已经急不可耐了。
第二天,赵兴带着人手匆匆登船出发,送别的高俅望着赵兴的船队扬帆出港,嘴里不自觉的说:“苏公,我怎么觉得,这支船队有点杀气重重?”
第一百二十六章 回家的男人
苏东坡却不觉得,他漫不经心的回答:“你是说这船队进出有序吧——你还没见过离人那帮学生呢。离人这人做事向来有章法,他的鳅栈就是以军法管理,章程制定的很精细,一举一动皆有规条,这船队是他产业的大头,想必管理更严格,我看,至少比海鳅船行还要严谨。”
其实,哪有杀气这一说。高俅是发现赵兴这支船队有点军队的风格,比如先头出港的船并不远去,在港外徘徊许久,等到全部船队出港后,编成一个整齐的队列,才统一旗号驶出港外……所以高俅才如此说说。
高俅对军队的认识也就是队列整齐,仅此而已。据说他担任太尉后,对军事并不在行,每年的军功就是一些模范工程,比如队列整齐,走起操来姿势好看,从而赢得了皇帝的欢心。
此时的高俅自信心还不足,苏轼这样随口一说,高俅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看法,他充满期待的说:“但愿离人兄这次去,能用最少的钱,买来足够多的粮食。”
苏轼随口答:“这点我不担心,离人做生意的手段很犀利,如果他再晚一点走,我把那笔赈灾钱交给他运作一下,我们会有更富裕的钱财……可惜,他似乎很忧心乡民啊。”
苏轼的意思是,赵兴可能是看到乡民们挨饿,所以急着想把粮食运回来。而五月,交趾一带的春稻已经成熟,正是粮价最贱的时候,所以赵兴才急得连钱款都等不及筹足,便动身上路。
不久,朝廷的批复也下来了,苏东坡请求的度牒数目,高太后完全诏准,随着杭州度牒的贩售,救灾款开始充足起来。与此同时,在赵兴学生的计算下,疏浚河流的工程量也被运算出来了。那笔售卖度牒的钱足够,于是,苏轼再次上书,请求朝廷调几万厢军来,帮助疏浚河流。并建议等疏浚工程完毕后,将这些厢军就地安置在杭州,以填充杭州因大灾损失的户口。
六月,朝廷的答复没有来,但赵兴辞官的事情爆发了。赵兴以前故意使坏,把自己的辞官奏章用普通级别上报朝廷。而吏部接到这样一位八品小官的奏章,不以为然的大笔一挥,准了。苏轼大大咧咧,前面数次上奏朝廷,奏章里根本没提他雇佣赵兴为属官的事。等到赈灾款充足了,他才禀报朝廷,请朝廷确认赵兴的官职。
这下子捅了马蜂窝,蒙在鼓里的密州团练张用以及胶西县县令林积见了朝廷邸报后,这才发现,那位护送妻子回家的下属跑路了,而且是一去不回。他们怒火万丈,连夜书写奏章,用加急快递送到朝廷。
张用朴实,他直接陈述了密州团练现在面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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