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路途,僧佛印找不出话题,因为在赵兴面前,他总有一股一眼被看穿的感觉,对方总是淡笑着望着自己,这让一贯口齿伶俐的他显得有点底气不足。他聊佛经,赵兴不置可否,他聊慈悲,赵兴却突然问:“去年杭州又是大旱又是大涝,僧道何不施舍?”
这个问题噎得佛印说不出话来,所以他只好把话题转到路边的风景上:“人言密州去年逃亡过半,现在看来,市面上人流涌涌,风景不错嘛!”
赵兴笑了。
经过密州团练一年的修路,密州通向板桥镇这条道路已经基本上换成平整的夯实路面,赵兴还打算今年换成水泥路面,以便于货物的运输。马车行在这样的路面上,原先需要走大半天的路,现在只要走三分之一时间。
中午过后,赵兴的马车抵达了胶西县,林积听到赵兴来了,连忙带着押司、掌书记等人出迎。他的态度热情,直感谢赵兴:“通判做的先期工作太完善了,本县户部完整,上户下户中户核定的非常精确,百姓毫无异议,倒让本县省了不少力气。”
胶西县很多户口簿大都是赵兴从团练里淘汰下的剩员与锦州拐来的壮劳力,这些人从军队里退下,赵兴又按照军队的组成,给他们编组,每户都分配了基层干部,这种组织健全的村民机构,让林积管理起来觉得非常痛快。所以他才郑重感谢赵兴。
乡民便于管理,而背靠高丽庭馆,又有巨大的税收收入,在这样的地方当官升迁很快,林积想到未来的前景,这几天梦里也会被笑醒。
赵兴看了看林积带来的那些幕僚,转身向林积介绍身边的僧佛印:“这是杭州金山寺的方丈僧佛印,这次护送我岳丈来此,顺路过来看看胶西县……”
林积眼睛一闪,问:“大师可是打算在胶西县设立佛寺?如果大师有意,林某愿意开这个方便。”
僧人在古代中国是一群特殊群体,他的收入是免税的,所以宋代很多人当和尚,他们不是为了信仰拜佛,而是为了免税。也因此,宋代严格管束和尚的名额,每个和尚都需持有官府发的僧碟,才能合法修行。
地方政府售卖僧碟是项大收入,一般来说,每份度牒可以卖到三百贯。而胶西新近设县,当地还没有一座寺庙,若僧佛印有意在胶西设立寺庙,不说多,林积卖十张度牒,就是当地政府一项大收入了。
论理,胶西人口虽少,却是一个肥县,这样的地方必然有僧人打破头愿意来,而来交易的日韩商人又是信仰佛教的,在这里当和尚,一定肥的流油……
然而……然而僧佛印才从英山那个穷辟的地方调往中等城市杭州,他可不想再到这种没几个县民的小地方传道。他潇洒的行了个礼,冠冕堂皇的回答:“林施主好心思,如此一场大善功,贫僧一定好好颂扬……”
然后,再无下文了。
林积看到对方的婉言谢绝,充满遗憾的笑了笑,招手请赵兴进内堂坐,边走边介绍:“这里的情况通判也都知道了,但按照规矩,我跟你说一说:胶西这次彻查丁口,共有一千一百多户,勉强过了千户,只是一个小的不能小的县。
说起来,离人搞得不错,已经把每十户编一街,每百户一里,鼠尾薄(户籍登记)做得真清晰,百姓以军法管束,令乡人诉讼极少,本官上任以来,倒没有太多的事情。
然,县里丁口少,该应的差役丁口就少,我这里急着想找百十个人修缮一下官衙,可传遍了四乡,至今竟无一人来应役,离人,你有什么办法?”
赵兴肚里暗自嘀咕,这厮口气好大。千户小县,他一招差役,张口就是一百个壮劳力,还让不让人活了。
“县尊,收钱吧。胶西临海,这里的百姓鼓捣条小船下海走一圈,收入不老少,可谓县小人富。劳力这东西,嘿嘿,县里百姓耽误一天活计,少收入多少钱?他们岂会应差。收钱,他们反而肯的,嗯,最近来了许多逃民,收了钱雇佣他们干,县里没准还能挣一笔……对了,我密州团练那里还有三百多‘剩员’,临海村那里还有百十号居民,此外,临海村还有一座大盐场,县令大人,我想把这些都并入我县。”
林积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团练家眷也是不应付差役的人,而团练剩员多是一些年老体衰的人,县上添了这些户口,对收益没有影响,支出反而要增加,比如这场大雪过后,他要给的炭薪钱便要增加。
不过,听到赵兴愿意把临海村的盐场交出,林积眉毛跳了跳,脸上带了点喜色:“朝廷开办胶西县的钱予了三千贯,如今这笔钱所剩不多了,不知道盐场那里有没有积累。”
赵兴仰脸望了望天空,伸出一个指头:“一万贯吧,那个盐场是我团练剩员开办的,原只是供我团练腌制熏肉,账上还有点余钱,一并与你。”
林积暗中撇撇嘴,心说:“我还不知道,你这厮是密州一伙头,密州上上下下大小官员都给你绑在一起折腾走私货。密州盐场贩出去多少私盐我不清楚,但账上有多少钱还不是你说的算。”
“县上要修建县衙,县学,县牢……一万贯恐怕不够,再多点!”林积继续要求。
赵兴一指市舶司,提醒:“那里,既然胶西设县了,那么一二月份积累的税款,县上就该享有,林县令怎么不去要过来?”
林积摇摇头:“市舶司的官员恐怕不会轻易许,我猜那笔钱他们已经花了?”
赵兴嘿嘿一笑:“要钱的事情,林大人出面,我给你撑腰……这样吧,你前头走,我后面跟着,正好去高丽庭馆看看。”
高丽庭馆沿着唐家湾修建,绵延十五里,里面不仅有巨大的库房,也有自己的勾栏瓦舍,学堂书馆,完全是自成体系的社会。这座政府修建的庭馆,每年收取房租多少——零。政府一个钱的房租不收,住进去的商户唯一的义务就是纳税。
这就是“共和制”特色。共和制下,私人新建的商场需要交房租,而政府提供的交易场所是用纳税人的钱兴建的,是为纳税人服务的,故而无需交纳房租,光纳税就算尽了义务。看来,宋人也许不知道什么是“共和”,但他们做得事就是“共和”。
赵兴站在这座规模宏大的庭馆面前,正在沉思,林积已经喜滋滋的回来了。他激动的满脸通红:“三万贯!赵大人,他们给了三万贯。那位市舶司都监听说赵大人正在巡街,赶紧给了我们三万贯。爽快!”
看着赵兴若有所思的望着街道,林积赶紧补充:“都监大人说了,他们市舶司里衙役齐全,倒是不需要人手了,离人,别起心思了。”
赵兴点点头:“三万贯,如果是两个月的收入的话,太多,如果是全年的收入的话,太少。我就在想,如果我们把市舶司的治安接管下来,每年能有多少进项?”
林积听了,愣了一下,又赶紧补充:“赵大人,这三万贯,他们只让我签收了两万五千贯的收条,这笔钱恐怕就是……”
这笔钱就是让赵兴同意不插手市舶司内部事务的。它是官场潜规则的一部分,这钱可任由当地主管官员支配,给自家买酱油都无需上账。现代称之为“小金库”。
赵兴笑了笑,轻轻的点了点头。
他这一点头,等于同意不插手密州市舶司事物,这五千贯就稳稳落入胶西县的口袋。
才一上任,腰包里有了这笔钱支配,林积还有什么要求呢,他赶紧催促赵兴离开,以免这厮改了主意。
等赵兴赶到县衙,两名团练正跑得满身是汗,四处寻找赵兴,一见他,立刻禀报:“大人,牢城营那里出事了,张管军请大人速去。”
第一百二十章 牛年大吉
二月,朝廷的邸报刊登一条消息,说:“权知开封府钱勰、权发遣开封府推官毕仲游以决有病人死,等第罚金。”
这条消息的意思是,开封府有牢城里有犯人生病了,钱勰身为主官,不想着将犯人的病治好,竟然加紧审问,以至于犯人因拖延了诊治而死亡,结果朝廷对钱勰处以罚款惩罚,人事档案中还有记上一笔。
从这条消息中,赵兴获知:宋朝的犯人待遇情况,他们不仅不进行强制劳动,一旦有人装病,地方官员还要求爷爷告奶奶,哀求犯人配合治疗……
“这是什么世道,犯人居然成了官员的大爷”,走进牢城营时,赵兴还在嘟囔。
张用正站在牢房的墙头,皱着眉头看那群犯人在院里咆哮,牢城营的团练围着张用,脸上都带着冷笑,颇有点看笑话的态度。看到赵兴登上牢墙,他们一起行礼,神态当中三分倨傲,七分讨好。
赵兴是个憨厚的人,扫了一眼牢城营的神态,立刻醒悟。
原来,密州团练里个个指挥都派上了活干,可以说没有闲人。这些团练的收入上去了,相较之下,原先收入丰厚的牢城营反而显得寒酸。他们虽依然享受犯人的孝敬,但其他团练捞的外快要比这儿多得多。一直以来,他们在赵兴面前说不上话,连抱怨的机会都没有……因而这次闹事。牢城营一付合作却不配合的态度,说不定其中捣鬼煽动的还是他们。
怎么办?
镇压吧?犯人病死了,钱勰都受了处罚,如果这里大开杀戒,御史一弹劾,大家的乌纱帽都保不了。
赵兴想了想,阴着脸自语:“我从来不是一个受人逼迫的人,逼我干事,我还就不肯了……牢城营谁是管事的?限半个时辰让犯人回牢,等他们安静下来,我才肯坐下来话事——半个时辰,问题不解决,那就一拍两散。”
牢城营的团练也就是想示威一下,看到赵兴态度强硬,立刻放软了姿态,没几分钟,挥舞的皮鞭的团练冲进牢房,一阵响鞭过后,犯人们各自回牢,整个世界清静了。
张用这时也明白了真相,他铁青着脸看着赵兴:“这是什么,离人,你怎么纵容他们?今日他们如此,我们就让一步,焉知他们不得寸进尺?”
赵兴看着墙头几个目光躲闪的牢卒,毫不回避的回答:“是呀,原本有话好说的,事情闹得这么大,总得有个替罪羊出来,牢城营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必须出一人顶罪。”
墙头的牢卒缩头缩脑,赵兴眼角已经瞥见几个偷偷下去的背影,他故意提高声音安慰张用:“团练大人,你放心,我有一千种手段收拾他们——我这个人从不怕威胁,敢威胁我,哼哼。”
张用是知道赵兴在京城的名声的,他满意的点点头,附和说:“也是!满汴梁城那么多人手,卜庆那厮那几百个相帮,曾经绑架过宗室女人,官府都无奈其何,还不是栽在离人手里。几个犯人算啥?”
绑架宗室女人?赵兴一皱眉头,凑近张用身边,小声问:“你说得不是乐至县主吧!”
张用脸色一变,回答:“我什么都没有说。”
赵兴明白了。
难怪他在京城出手砍杀卜庆的时候,钱勰那厮纵容的厉害,原来他根本就是拿赵兴当刀使。
不过,这样一来,乐至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个问题?这位当代“洪七公”没那么大胆子吧?
难怪朝廷急着想把乐至嫁出去,这就好解释了。而詹邈那厮不是具备X光眼,能够测出谁怀孕了,真相是:这厮来京城的早,听过一些风声,所以开口拒绝。
原来,这里头的傻人也就是赵兴自己。
赵兴觉得自己傻,张用心里正在为对方的推理能力而感到震惊,他仅是口误了一下,而赵兴没用几秒钟就猜出了真相,这让张用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
张用带来的伴当在墙下窃窃私语,估计是刚才偷偷跑下去牢墙的那名狱卒听了张用的话,正在四处打听赵兴的光辉事迹……
当夜,牢城营中有胆怯者首先向赵兴密告,正在与张用嘀嘀咕咕的赵兴听到,阴着脸冲张用点点头,说:“你等一会儿,我去跟他们好好谈一下。”
牢城营大门,赵兴用军令调开守门人,低沉着嗓子问:“你说的那些人是在里面商议吧?”
告密者鸡叼米似的点头,不敢说错一句话。
“嘿嘿嘿嘿”,赵兴发出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你在这等着,我去跟他们谈谈。”
说罢,他一个人拉开营门,轻手轻脚的走了进去。两名廓尔喀士兵上前堵住营门,他们双眼盯着告密者,悠闲地吹起了口哨。
告密者擦着冷汗,左顾右盼。
陡然间,接连不断的凄厉惨叫划破了整个城市的夜空,告密者脚下一动,廓尔喀卫士便身体一晃,告密者连忙立住了脚,只顾擦冷汗,脚下绝不敢移动。
一名牢城营狱卒奄奄一息地、跌跌撞撞地、鼻青脸肿地、惨不忍睹地跑了出来,看到大门紧闭,营门口守着人,他喜出望外地冲至门口,声嘶力竭地呐喊:“救……命,兄弟,救命!快点打开门,求你了……刚才,一个长得很象签判大人的……不,一头长得像签判大人的恶兽闯入屋里,拿我们当麻包甩来甩去……兄弟,快开门,里面罩不住了……”
告密者继续擦着汗,视若未睹;廓尔喀卫士继续吹着口哨,听而未闻。那名幸存者还想呼救,猛然间,那些惨叫声戛然而止,夜空静得让人心里发毛。一个蹑手蹑脚的脚步声从那幸存者背后走来,那人急火攻心。突然,他明白过来,聪明地眼一翻,吐了口血,“昏”了。
营门开了,赵兴轻轻走了出来,淡淡说:“他们睡着了。”
他拍拍手上的灰尘,借那晕倒人的身体擦了擦手上的血迹,走了。
第二天,类似事件重演了一遍。不过,这次的受害者是那些闹事犯人,他们可没牢城营狱卒那么幸运。狱卒们只是被打昏,肋骨断了几根而已。但参与闹事的犯人通通断了鼻梁,脸上留下明显标志。
据说,一名闯入营内的壮汉打倒了他们之后,宽容地容许他们自己选择:断腿,还是断手。结果,这些囚犯最后的服刑日子,都是手脚打着石膏渡过的……
从那以后,密州狱卒与罪犯共同患上了一种疾病,见了身材高大的背影,立马条件反射式晕倒。
原本,他们受了如此大的冤屈,该向监军——也就是赵兴——倾诉,但现在你让他们向谁哭?转而向张用告状,那跟向监军说有何区别?
哭诉没处去,打又打不过,想让犯人再闹事,如今这犯人都染上了病,一听赵兴这名字,立马晕倒。怎么办?
原来,京城人称“惹不得”,一点都没夸大呀!
这称号,太含蓄了!狱卒们一提起来两眼泪啊——误导,这是严重的误导,俺们只知道签判大人对人从来笑眯眯,听说“惹不得”这称号,还以为他嘴会说,为此俺们准备了滔滔的言语,就等他开口问,没想到啊没想到……
此事过后,谁还敢跟赵兴提条件?
原本狱卒们也想在海贸中插一脚,如今他们只求赵兴不来找事……嗯,赵兴不找事,他猛烈地夸奖领头闹事的人勇猛过人,夸得人都不好意思。
当然,这么勇猛的人待在大后方实在浪费人才,西夏那里正天天打仗,京中禁军总想抽调密州骨干,别挑了,就他!而后,枢密院立马接到赵兴推荐,一纸公文把他们都调前线去了西夏……此后,这几个人的杳无音信,无人关心他们是否存在。而其余的人则唯恐自己被当作卜庆第二,被赵兴怒火波及。于是……
剩下的事就是张用的活儿了。
二月,苏轼进入贡院前,特地写了名为《刘向优于杨雄论》的文章悄悄送给李廌。因李廌住在马梦得那里,苏轼托其将文章带往李家。不巧,李廌恰好当日外出,仆人将苏轼的文章放在桌子。不久,章惇两个儿子——章持、章援来李家拜访,看见放在桌上的文章,喜出望外,就占为己有,并回去认真揣摩。
李廌回家之后,不见苏轼的文章,心中怅惋不已。考试时,试题果然与苏轼所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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