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功子,去交给坐堂的主事。”弘毅亲自折好公文,一边吩咐道。
“嗻!”小功子接了公文,抬腿就走,没有片刻耽误。
“慢!”当过几年“常委会秘书”的弘毅尽管十分满意梁功此刻的机敏干练,颇有当年大学毕业一参加工作时自己的样子,却还是不放心的叫住了他。
“爷,您还有何吩咐?”梁功稳稳收住脚步、原地挺住,猫着腰转回身来,毕恭毕敬。
“我来问你,你准备如何找人?”弘毅发问。
“回爷的话,奴才去差房,找到专门办理文书的笔帖式和主事大人,引他们来见您。”梁功没有丝毫犹豫,却也谨慎作答。
“嗯,不错。但要是我来做,我会先去找今日坐堂当值的启心郎'1'大人,请他带你去找本局的坐堂主事大人,将此令交予他。然后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你和他们几位一起去宗人府,找协助我主理皇仆局事务的右宗人大人,请他过目此文之后,如无不妥,再由他呈报宗令大人审阅。其他事自由上官操持。知道了吗?”第一次坐堂办差,弘毅格外谨慎,也怕一个太监办砸了差事,所以说得十分详尽繁琐。
“奴才记下了。”
“还有一点,你虽是御前内侍,可万万不能托大,记住了,这宗人府上上下下,可都是宗室!”弘毅着重强调了办事态度的问题。
原来,宗人府在顺治九年仿照明朝规制而设,初置宗令一人,亲王、郡王为之;左、右宗正,贝勒、贝子兼摄,各一人;左、右宗人,镇国公、辅国公及将军兼摄、后择贤,不以爵限,各一人。以上这些应属于领导层。又设启心郎,觉罗一人,汉军二人,始以满臣不谙汉语,议事令坐其中,实际上就等于是翻译官。
此外:郎中六人;员外郎四人,以觉罗为之,嗣改觉罗、满洲参用;主事三人,以觉罗为之,嗣改觉罗、满洲参用。这些人基本可以算作中层干部了。
其下设:堂主事二人;经历三人,宗室、满洲二人,汉一人;笔帖式二十有四人。初为他赤哈哈番'2'、笔帖式哈番,寻改六、七、八品及无顶戴笔帖式。这些人属于低级办事官员。
也就是说,顺治十二年的宗人府,管事的人还都是宗室,这和康雍时代的宗人府人员结构还是有所区别的。弘毅可不想当差第一天就让别人认为自己乳臭未干,竟然目中无人,派个太监四处招摇。
更何况,这皇仆局初设第一天,只有一名主事、两三名笔帖式被临时从宗人府抽调过来,估计现在对这皇仆局如何运作也是一头雾水,就更需要弘毅把办事流程讲解个清清楚楚才好。
打发走了梁功,弘毅这才和颜悦色冲着玛拉说道:
“玛拉,你有何事?现在除了你我,再无他人,你可以放心说了吧?”
“奴才……”玛拉心中吃惊,自己的细微动作、表情都逃不过这位小爷的眼睛!
“刚才你欲言又止,我就知道你还没有想好怎么说,或者是对我说不说。是吧?”弘毅循循善诱。
“贝勒爷英明!”站着的玛拉不由自主单膝点地,但又是由衷的钦佩。
“起来吧,今后你我之间普通问答,不必拘泥礼数。我是引你为知己的。”弘毅其实是在说:我个子太小,你跪着答话,人家在硕大的公案后面,根本就看不到你的表情了都!根据后世的交谈礼仪与技巧,看不到你的眼睛,我就抓不住你的心思呀,大哥!
“奴才……谢贝勒爷!”玛拉全当小爷抬爱,心中感念不已。
“想好了就说,说的不对我不怪你。”弘毅十分舒服的望着站在对面台阶下的玛拉,角度十分舒适。
“奴才就和您说实话了!”玛拉打定主意,盯着弘毅。
“讲。”弘毅也盯着玛拉,一脸信任有加的表情。
“嗻!今早奴才领命去找当日在琉璃厂偶遇的瘸腿乞丐,十分顺利就找着了。一见面,那汉子就认出了奴才,而且十分亲切。听完奴才的要求,他更是二话没说就应承下来,并且念念不忘您当日对他的体恤,反复说是为了报答您,甘愿效犬马之劳……”玛拉从头开始说,虽然繁琐却是毫无修辞的朴实无华。
弘毅最然听得云山雾罩,可没有任何打断。他知道,作为一名侍卫,此时能够给他一个充分表达的机会,而不是嘲笑呵斥他的事无巨细复述一遍,一定会起到很好的收心作用!
“后来,奴才记起前日,您令我悄悄寻他,问问他是哪里人,曾在哪里入了行伍,战功如何……奴才于是按您说的办了。”玛拉抬起头,想从弘毅那里寻求支持,好继续汇报下去。
“对,前日我说过。那后来呢?”弘毅十分配合。
“后来那乞丐向奴才详细说来……”玛拉鼓足勇气,细细说起。
原来,那瘸腿乞丐本名赵世翔,今年三十岁,老北京人士。前明崇祯十七年,也就是顺治元年从征入伍,参加了抵抗李自成农民军的战斗。后来太监曹化淳打开彰义门迎降,农民军拥入京城。赵世翔不堪投敌,于是化妆潜逃,溜回家中。谁承想大西军流民为伍,军纪奇差,入城第一天就以征歌逐妓、追求享乐为务,就连普通兵士都在京中攫取民财,不惜烧杀**。张世祥一家五口,就是因为私藏了几两官银,就被屠杀殆尽,只有自己趁乱逃脱。
多尔衮入城后,赵世翔为了给一家老小报仇雪恨,再次投入吴三桂军中效力,希望能够多多斩杀那些流民军'3'。军中头目得知他有实战经验,就给他一个小小的什长'4',领着十来个新招募的汉军军士抓紧操练。就在吴三桂奉多尔衮之命准备追击大西军的前夜,来了一队满洲兵士,看到赵世翔几个人正在操练新兵,就嬉笑怒骂说汉人根本就不会打仗,云云。
赵世翔手下有个新兵不服气,回了几句,结果招致一顿痛打。赵世翔见状急忙上前劝解,却被一并痛殴,生生被打残了一条腿,也就匆匆结束了自己两次短暂的从军之旅。最可悲的是那名年轻气盛的军士,居然被十几名满洲士兵活活打死,事后还被污蔑为军中违令、不尊上官、死有余辜……
事后,因为他们得罪的是甚嚣尘上的满洲上兵,赵世翔也就无法得到清军或是吴三桂军队官方的任何抚恤,连加入汉军八旗这一事实也被人为抹去了。随着吴三桂大军开拔,他的上官只给他留下几两碎银了事。因而家破人亡的赵世翔,最终流落街头。
身为满洲人的玛拉,得知这一消息之后,着实犹豫是否告诉贝勒爷。作为一名军人,他深深同情赵世翔的不幸。可作为一名满人,他又十分愧疚当日那些同族的所作所为。所以,他踌躇再三,没有立即禀报此事。
听完玛拉絮絮叨叨的汇报,弘毅良久无语,这让玛拉更是难堪。毕竟这种家丑,对于同为“满人”的小爷来说,会不会也是过于棘手呢?
“现在满蒙汉八旗军中,新兵入伍还会被欺侮吗?”弘毅终于开口,却问了一个玛拉未曾重视过的问题。
“贝勒爷,自古以来,新卒侍奉老士,天经地义。如果犯错,即使打骂一顿,也是情理之中的。”玛拉据实回禀。
“可新兵也是人!他们也有父母兄弟,他们也是血肉之躯。况且,既然入了行伍,大家就是兄弟,就是袍泽,是要同生共死、共赴国难的!如果连手足都要相残,又怎么指望我们的士卒去誓死保卫家园、保卫国人?”弘毅有些激动,说了一番对于现在的玛拉,还十分难懂的道理。
“家国不保,有拿什么拱卫京师、捍卫皇上?”弘毅发觉玛拉眼神中的不解,于是追加了一句。
这句玛拉懂了。
“贝勒爷,八旗健儿都是皇上的奴才,为了皇上,奴才们万死不辞!”玛拉跪下信誓旦旦、慷慨激昂。
“可皇阿玛爱民如子,待普通士卒也是亲若子弟一般……”弘毅站了起来,绕过桌案,走到玛拉身边,稍一弯腰,作势扶起他,接着说道:“所以,军中老卒无故殴打欺辱新兵、满洲八旗肆意侮辱汉军一事,我们要徐徐图之,不能任其自生自灭而不顾。毕竟,汉军八旗如今也不在少数了……”
玛拉有些“明白”了,小爷难不成是要想着收拢军权?
“你明日从朴嬷嬷那里取一百两银子,找个机会交到赵世翔手中,就说这是我赠与一位老卒的。”
“可他也是前明的兵士……”玛拉说出了心中最后一点疑问。
“那他也是为国效力,当年是中华之勇士,今日仍是我中华、我大清的有功之士。”弘毅说的十分确定,容不得半点质疑。
【今晚偶然看到内蒙古乌海消防队七八名老兵殴打无名新兵的视频——“内蒙古乌海市乌达区消防二中队打新兵事件”,十分气愤,甚至恼羞成怒。新兵也是人,也有父母。难以想象,今天那几位被打战士的父母如果看到了这个视频,他们会不会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强烈呼吁这件事情一定要水落石出!有感于此,临时增加这一章节,内容方面,弘毅尽量与前后文衔接好。但也难免纰漏生硬,却实在是事出有因、事发突然!——强烈要求军队高层对此高度重视,给所有的新兵家长一个感情上的解释和解脱!】
【又,作者动笔写此章之前,乌海消防已介入调查“消防新兵被打”视频事件,并承认确有此事。】
'1'启心郎,清官名。清初各部院置,其职略次于侍郎,掌沟通满汉大臣语言隔阂。顺治十五年(1658),除宗人府外,裁各部院启心部。康熙十二年(1673),宗人府亦裁。
'2'他赤哈哈番,又作“托齐哈哈番”,亦作“他齐哈哈番”,汉语学官也。(“国子监博士”满文即系此名)。太宗时,各机关于主事之下、笔帖式哈番之上,多有此官,掌办稿等事,入关后,乃皆改称笔帖式,冠六、七、八、品及无顶戴等字样,以示等级。
'3'流民,因受灾而流亡外地、生活没有着落的人。明末指以李自成、张献忠为首的两支队伍。弘毅小时候收到的正统教育是说闯王李自成的军队为“农民起义军”,近年来史学界开始对此有不同认识,其中一点就是这两支以流民为主组成的军队,军纪极差。
'4'五人为一伍长,十人为什长。
第九十三章——后宫要兼顾()
顺治十二年九月初七日,入夜,乾东五所之二所。
刚从皇仆局回来的弘毅,毫无心思享受孙氏的“吃食”,草草几口就作罢了。引得朴氏、孙氏二人有些忧虑,但又不好追问眼前这位“当朝大员”。
尽管在昨日已经和福临定下了谈迁老人家入职内翰林国史院为编修一事,尽管“再生爹”皇阿玛闻听自己居然成功说动了一名死硬的前明“遗民”效忠朝廷之后喜出望外,尽管昨晚一顿饭功夫搞定了下五旗宗室和包衣两大隐忧的管理问题,尽管保全了堂兄星保的身家前途,尽管对小日本开始下了狠手,尽管假借努~尔哈赤之手再一次缓和了皇太后和皇帝的关系,尽管把“大开海运”的思想初步种植在了皇帝的心中,尽管历史上第一次划定了大清领海与属海,尽管有很多旷世奇功就在这三五天一气呵成,尽管……
尽管有这么多尽管,可就是不知为何,弘毅自打今年入秋以来,就感觉自己冥冥之中有一种紧迫感,好像这个就要到来的冬天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一般。
正是在这种惴惴不安的情绪带动下,他一改过去稳扎稳打、按部就班的老路数,而是数次主动出击,从九月初二日出宫游历琉璃厂,到今天,六天的时间发生了多少事情,自己也从“一爵一职”(多罗贝勒+火器营左总统大臣)坐火箭一般蹿升成了“一爵四职”(多罗贝勒+火器营左总统大臣+下五旗宗室总理+宗人府右宗正+皇家仆役局掌印大臣),还轻而易举的首创了“下五旗宗室总理”和“皇家仆吏局掌印大臣”两大要职!
难能可贵的是,弘毅可以十分大胆得猜测到:五天以来,紧紧只用了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自己和皇太后、皇帝两方面的关系似乎都在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而且,皇太后和皇帝母子二人,似乎在自己的撮合下,也在慢慢试探着包容对方了!
但即使是这样,皇家的母子亲情永远不可能像表面看到的那样单纯!玩政治,特别是高层政治,所有的一切美好,往往最终都演变成一场惊世骇俗的“好戏”而已!
所以,不要以为只有你们才会在背后波涛汹涌,小小玄烨,或者说三十多岁的副处级公务员曾弘毅,也有自己的暗流诡异!
论眼下,弘毅的苦心经营已经初见成效:
大清国的军事技术、领海划定、人才教育、宗室八旗,乃至包衣仆吏官吏制度,都有所设计规划了。甚至连国际政治的范畴,也早就开始涉足,首要的突破口,就是罗刹;
自己在皇室宗亲、行政职务、军队人气乃至民间评论上,也是逐步攀升,而且有了皇太后和皇帝的同时庇佑,至少现在还没有人敢直接蹦出来说自己是个妖孽之类的不祥之人;
朝堂内外,慢慢聚拢了谈迁、杨雍建、闵叙等一批文人,汤若望、范承谟、季开生、朱之锡等一批文臣,岳乐、噶达浑,乃至索尼、明安达礼等几位朝中、军中重臣也是对自己亲睐有加,加上佟图赖一家作为亲戚,总的来说朝堂之上,总不至于形单形只;
自己的身边,梁功、玛拉早已成为心腹之人,就连朴氏孙氏也都可以助力于自己;宫外,还有一个官商、一个乞丐,都是受益于自己的,却绝不会损害自己半分,眼瞧着这么一个小小的团队,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如果现在做一总结的话,还差点什么?
弘毅百思不得其解,莫衷一是,也只能苦苦思量……
“小爷,康妃刚才让侍女送过来一身衣服,是她亲自缝制的冬衣……”孙氏小心翼翼打断了弘毅的思路,捧过来一身金黄色的小号棉袍。
“金黄色的?不要!告诉我额娘,以后万万不可擅作主张,给我再缝制什么黄色衣袍了!”弘毅心烦意乱看了一眼,果断回绝。
“嗻,奴婢这就退回去。”孙氏识趣的回应。眼前的孩子有着大智慧,不是她一个奶妈可以完全明白的。但凡不明白所以然,那就完全言听计从就是。
“等一下!”弘毅突然坐了起来,甚至忘了左肩还没完全康复的伤情,一把抓过来那件黄色棉袍,细细端详起来:
小小的棉袍,一针一线做工极为细密,针针脚脚都似乎散发着一个十六七岁“小母亲”对自己儿子的挚爱之情,小小的蟒龙绣的神飞色舞、栩栩如生,也寄托着佟佳氏对儿子将来的美好祝愿……
“唉,收着吧,别退回去了,免得伤了额娘的心。不过,话还是要带到,就说自今日起,除了上朝,皇儿我是不会穿金黄服饰的。让她也多加留心,小心谨慎,免得宫内宫外有人伺机而动。”弘毅详细叮嘱孙氏。
“是,奴婢记下了。这就去禀报康妃娘娘知道。”孙氏折好棉袍,收入柜中,就准备去景仁宫了。
后~宫是非多,佟佳氏,你还真是不幸,小小年纪、青春岁月,就要这么毁在紫禁城里了。后~宫啊后~宫……
弘毅胡思乱想之际,突然领悟到了什么!后!宫,对呀!自己处心积虑内政外交,可偏偏忽略了眼皮子底下的这点地方,就是这大内紫禁城,再具体点说,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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